黄公公送完饭,很快又走了。过了很久,大概到半夜的时候,黄公公才再度过来。
此时的宁伏宫静悄悄的,同往日并无分别,庭院地砖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雪芽看向外面的庭院,脑海里闪过他傍晚时做的事情,不禁后背发寒。
贺续兰被移回寝殿,宁伏宫还留了两位太医守着。黄公公带着雪芽进去,同那两位明显有倦意的太医说:“两位大人,这夜里就由奴才两人来守着吧,你们明日还要看护太后,现在去休息一下吧。”
这两位太医领了崔令璟的死命令,哪里敢离开,黄公公话语一转,“那奴才让人在外殿备两张小榻,奴才在里面守着,一有事情就叫两位大人。”
听到黄公公这样说,两位太医勉强同意了,而等他们两人合衣歇下,黄公公就站到外殿与内殿的门帘处,把偏殿留给雪芽。
雪芽刚刚进来,不敢看床那个方向,直至内殿无其他人,他才轻颤着身体看过去。贺续兰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一点生气都没有,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雪芽走到床边,想仔细看看伤口,可又不敢,他甚至不敢碰对方,但他也不想离开。
于是,雪芽在床边脚踏上坐着,安静地守着贺续兰。他时时看看贺续兰的脸,时时看看贺续兰的伤口。不知不觉,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雪芽感觉自己的头被轻轻碰了一下。他忽地抬起头,就对上贺续兰的眼睛。贺续兰的眸色比常人要浅,烛光落入他眼睛里,像是浅宝石里凝着碎光。
雪芽冷不丁看到贺续兰醒来,瞳孔都放大了,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只能看着贺续兰,而贺续兰也什么话都没说,只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雪芽眼睛渐渐酸涩,他狼狈地捂住眼,以很小的声音说:“对不起。”
他想如果黄公公怪他就好了。
为什么黄公公不怪他,不骂他,不打他呢?他这么坏,贺续兰说他不值得人喜欢是对的,谁会喜欢这么恶心的他。
“雪芽,雪芽?”几声呼唤突然把雪芽弄醒了。
雪芽抬起头,看到一脸担忧的黄公公,立刻转头看向床上。
贺续兰还是静静地躺着,没有醒过来。
原来是他在做梦。
雪芽眨了眨眼,抬手想揉了下酸疼的眼睛,却碰到满脸的泪。
他……竟然在梦里哭了吗?
等等,他刚刚做梦了。
雪芽看着指尖的泪水,有些茫茫。他一般不做梦的。
这个梦也是预示未来的梦吗?好像不是的。
“是不是很累?要不先回去休息吧,天快亮了。”
雪芽听到黄公公的话,不由看向对方,“黄公公,你一天都没休息了。”
黄公公挤出一抹笑,“等待会太医休息好了,过来守着太后,我就去休息了。”说着,他看向床上的贺续兰,低声说,“太医说太后的伤不重,没伤到要命的地方。”
雪芽觉得对方在骗他,如果没伤到,贺续兰怎么还没醒?
黄公公是在宽慰自己罢了。
明明伤人的是他,为什么黄公公还要反过来宽慰他?
“黄公公,要不我去天牢吧?我伤了哥……太后,我该去坐牢的。”
雪芽的话刚落,黄公公就压低声音,“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千万别说这话,太后醒了要是看不到你,肯定要怪我办事不利。你呢,这几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等太后醒了,你……”他顿了一下,“你亲自跟他赔礼道歉,你伤的人是他,给你定罪的人也该是他,对不对?你该如何,应该等太后醒了再说。”
雪芽沉默了会后,点点头。
白日的时候,雪芽没办法守在贺续兰身边,因为崔令璟和那群太医都在,等到深夜,他才能过来。这已经贺续兰昏迷的第二日了,雪芽发现黄公公的神情比昨日还要憔悴。
贺续兰真的会醒吗?
如果他不会醒了……
不会的,贺续兰一定会醒的,他梦到贺续兰造反了,现在还没造反呢,贺续兰怎么可能不会醒。
第二夜,雪芽依旧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目光定定地盯着床上人看。看久了,脖子酸痛,他看看床边的那块位置,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上去,再双手交叠,头压在手臂上,继续盯着贺续兰看。
不知过了多久,雪芽手麻了。他轻轻吸着气,调整姿势的时候,突然看到贺续兰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花眼,死死盯着贺续兰的手看,看到手指又动了一下,差点叫出声。
不过还没叫出声,他先听到一个声音。
“我手上有什么东西吗?”
雪芽僵住。
好半天,他才扭过头看向贺续兰的脸。
贺续兰正看着他。
又是梦吗?
雪芽伸手捏了下自己的手臂,怕是梦,他特意捏得很大力,疼得自己一抖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贺续兰真的醒了!
雪芽当即想站起来去喊人,还未起身,手被拉住。
拉他的手力气很小,可雪芽被这一碰,完全不敢动。他顿在原地,不知所措。
“去哪?”贺续兰声音很虚弱,有气无力。
雪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在用目光去搜索黄公公。黄公公似乎这会子似乎去更衣了,不在。这让雪芽更加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贺续兰,尤其是单独的情况下。
“我一醒,你就走,都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听到贺续兰的这句话,雪芽垂下头,唇瓣抖了抖,喉咙好像再度被人死死掐住,无法出声。
“转过来。”贺续兰又一次开口。
雪芽听话地转过身,但看到对方的眼睛,他又迅速地低下头。
贺续兰见状说:“你不想看到我?”
“不,不是的。”雪芽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抬起眼瞄贺续兰一眼,又低下头。
这一眼,让贺续兰看到雪芽眼下的青痕,他想了下,继续说:“不是,为何不看我?嫌我现在丑?”
雪芽闻言连连摇头,可头依旧不太抬起。
贺续兰见他这样,突然咳了一声。雪芽听到这声音吓坏了,立刻俯下身体,紧张兮兮地看着贺续兰,“哪里不舒服?啊,我应该去叫太医。”
贺续兰咳了这一声,牵扯到胸腔,脸色不由变得更白,但听到对方要叫太医,他连忙出口,“雪芽。”
雪芽停下动作,小狐狸眼睁得大大的。
贺续兰看着他,轻声说:“你多久没睡了?”
雪芽咬住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担心我吗?”贺续兰又问。
雪芽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明明受重伤的是贺续兰,他神情反而更脆弱。贺续兰见状,语气柔了几分,“你陪我睡会好不好?”
雪芽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看向贺续兰,可贺续兰表情平静,除了脸色特别白,几乎与往日无异。
雪芽以为贺续兰醒来后肯定会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他,甚至是仇恨,毕竟他捅了贺续兰一刀。他这么过分,为什么贺续兰还要理他?
“我……不能。”雪芽眼睛泛酸,小声地说。
贺续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闭上眼,像是极为难受,“你嫌我。”
“没有!”雪芽听到贺续兰这样说,连忙反驳。贺续兰依旧闭着眼,像是不愿意再看雪芽。雪芽心里更难受了,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贺续兰理他,他更难受,还是贺续兰不理他,他更难受。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还是厚着脸皮凑了上去。怕挤到贺续兰,他只是侧着身体躺着床边的一小块。
雪芽刚躺下去,贺续兰就扭过头看向他。贺续兰的眼睛就如雪芽梦里看到的那双,装着碎光的宝石。他伸出右手,把僵硬着身体的雪芽搂近自己。而雪芽怕碰到贺续兰的伤口,根本不敢动,待身体和对方身体贴在一块的时候,他飞快地眨眨眼,但还是没有忍住。
他两只手捂住脸,偶有呜咽声从其中传出。待他感觉有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后,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雪芽不自觉地把脸埋入对方脖颈间,他每次和他人亲近,都是因为想得到实际的好处。比如钱财,比如漂亮的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想亲近而跟别人亲近。
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双手去搂贺续兰的脖子,抽泣着说:“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去后,雪芽久久没有听到贺续兰的声音。虽然他觉得对方不该原谅他,可对方真的不原谅他的时候,他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贺续兰那一块衣服彻底被打湿。
“雪芽。”贺续兰终于开口。
雪芽听到贺续兰喊他,一边哭一边说:“哥哥你罚我吧,不要不原谅我。”
贺续兰似乎有些无奈,“伤口……伤口压到了。”
第七十二章
雪芽吓得立刻收手坐起来,他脸上还泪涟涟的,紧张地看向贺续兰的伤口。
“是不是被我压出血了?我去叫太医!”他说着就要往床下跑,被身后一只手拉住。
“没出血,只是刚刚有点疼。”贺续兰先是抓住雪芽的手臂,而后慢慢握住对方的手。
柔软的手心贴在一起,让雪芽莫名有一种被对方剥开外壳的感觉,明明他们连世上最亲密的事情都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
他低头看向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贺续兰跟他正十指交叉。
贺续兰的手生得漂亮,修长白皙又骨节分明。雪芽盯着看了一会,悄然握紧对方的手。
后来,他又躺在贺续兰身边,这次他不敢再抱贺续兰的脖子,只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放在贺续兰的手臂上。
这是几日来雪芽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导致早上被人叫醒的时候,他非常羞愧。黄公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边,雪芽对上黄公公的目光,立刻尴尬地坐了起来。他本是过来守着贺续兰的,结果睡到人家床上去了。
他张了张嘴,准备拿喜讯来洗掉这层尴尬,“黄公公,哥哥醒了。”
“我看到了。”黄公公笑。
雪芽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床里侧,发现贺续兰正睁着眼看着他们。
原来贺续兰早醒了吗?他怎么能睡得比病人还久?
雪芽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不好意思再在床上坐着,连忙下床穿上自己的鞋子。穿好鞋子,回头一看,发现两个人都盯着他,他更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洗漱。”
“去吧。”贺续兰说。
雪芽听到这句话,赶紧出去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第一时间找到镜子,仔细盯着自己的脸看。脱皮的情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肤色不匀,脱了皮的地方特别白。他正打量着,突然在自己的眼角发现了不明分泌物。
定睛一看,雪芽发现是眼屎后,没脸地捂住自己的脸。
贺续兰没看到吧?
保佑千万别看到!
可是他睡觉的时候,似乎脸一直是朝着贺续兰的,贺续兰很难不看到吧?
他居然被贺续兰看到这么难看的样子,太丢人了。
在雪芽因为眼屎的事情而唉声叹气的时候,那一头崔令璟知道贺续兰醒了,一下早朝就赶了过来。
“亚父!”崔令璟冲到贺续兰床边,见人已经可以坐起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旁边的黄公公连忙给崔令璟搬了张凳子,崔令璟坐下,问旁边站着的太医,“太后如今醒了,以后就无大碍了吧?”
“太后受上天庇佑,匕首伤的位置正好离心脏差了一点,所以才无性命之忧。”太医院院首答话。
崔令璟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好?”
这句话比前面一句还要急迫。
太医院院首斟酌一番,才慎重地说:“短期无法痊愈,起码要养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这太久了。”崔令璟喃喃道,很快,他又问,“非要这么久?”
“若用百年人参等珍贵药材,加入日常药汤里,会好得快些,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太医院院首说。
崔令璟沉默一瞬,挥手让其余人都下去,殿里只剩他和贺续兰两人。
“亚父,雷家人跑了。”他说此话时,眼里全是疲倦。
雷大将军是郦朝最大的将军,手下兵士无数,对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从京城逃出,恐怕是早有预谋。预谋已经不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崔令璟担心的是雷大将军会反。
虽然对方谋反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但他觉得也不远了。
这两三日,他几乎没有睡觉,召集兵部、户部等大臣开会,让他们统计除了雷大将军带走的兵,他们还剩多少兵,以及国库还剩多少钱。
因为雪灾,今年本就少收了一层税收,如今遭遇旱灾,新一轮的税短时间也收不上来,甚至很有可能还要开国库赈灾。如果这个时候打仗,国库的钱恐怕根本养不起这场战争。
“陛下召见各位将军了吗?”贺续兰平静道。
崔令璟烦躁地捏捏鼻梁,“朝中就那么几位能打仗的将军,其中一大半是雷丘荣带出来的,朕不能找他们商议,只能先派御林军盯着他们的府邸,避免他们也有异动。还有两个,这几年打战就没赢过,都是废物,唯一能用的是易烨封和宁灿。宁灿太年轻,又易冲动,对上雷丘荣胜算不高。”
贺续兰听到崔令璟的话,略想了一下,便道:“陛下办一场宫宴吧,以祈雨的名义,请群臣及家眷用素餐,尝民苦。”
崔令璟正因为雷大将军的事情烦,哪有心情办宫宴,他刚想回绝,突然捕捉到贺续兰话中的某两个字——
“家眷”。
“亚父的意思是……”崔令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把他们的家眷关……不,暂时请到宫中住一段日子?”
相比崔令璟,贺续兰此时的神情真是冷静过头,他甚至没有稍微装饰下这段话,“虽将他们的家眷关在宫里,但那几位将军就算去打战,未必能赢过雷大将军,毕竟他们是雷大将军带出来的,雷大将军恐对他们的行军风格了若指掌,所以陛下应该把那几位将军的兵拿过来,分给易将军和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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