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还没吐完呢,就被季清霜这句话给噎了回去。
“所以呢,不就守个城吗,这有什么难的?”
我颇为不耐的回怼着,话音未落,我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粮食!”
我和季清霜异口同声地说,了解状况的季清霜随即往下接道。
“现在城池中的粮食根本撑不了不久。前段时间益州刺史荀匡高价收粮食,城中的商户贩粮也就罢了,宛城太守以权谋私,擅自把城中的储备用粮也给偷偷买了,他的算盘是打得不错,想着正好趁着秋收的时候低价收购一部分粮食,悄悄把粮仓给补上就好。这一来一回的银钱,自然就落入了他这太守的私人腰包之中,谁成想……”
后面的话语,季清霜没有再说,不过我们都知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阴差阳错之下,主子把粮食短缺的宛城给围住了。
“即便如此,”我仍旧不解,“按理说城中百姓都有米缸蓄米的习惯,依靠着米缸的米,就算缺少新鲜的瓜果蔬菜,撑个半个月也不成问题的。”
季清霜的目光中带着哀伤,那是近乎佛陀的悲悯。
“天命,有时候就是荒诞到不可理喻的。”季清霜说,“被围城的第一天,太守就将城中百姓的粮食全部收缴上来了,收缴的粮食虽然不多,但的确是够宛城撑上半月有余了,可惜,三天前城中士兵叛变,一队一千余人的士兵为了向我军投诚,临走前把收缴的粮食给烧了……”季清霜止步,回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同我说,“现在——是城中断粮的第二天。”
我能感到,我血管中的血液渐渐冰冷。我出身最为赤贫的阶级,儿时见过这个国家最为肮脏的一面,我很清楚,我们这群“万物灵长”,会在饥饿之中做出怎样怎样的行为。
“那队士兵为什么要叛变,他们不顾自己的妻儿了吗?”作为一个还算正常的人,我无法理解这座城池之中,种种疯狂的举止。
“这些士兵不是宛城人,也没有妻儿。宛城太守不想给士兵支付军饷,所以在前几年的洪灾旱灾横行时,强行买下了两千男性流民充作士兵。这些人,名为宛城守军,实则不过是苦力罢了,这几年来,两千流民,只活下了一半。他们想要报复这座城池,且早有反心,我们到的太是时候了。”
听闻此言,我不禁想起了我在铁匠的生活,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宛城之灾,怪不了无辜百姓,怪不了这群身不由己的守军,要怪,只能怪那宛城太守,怪我们这群杀千刀的叛乱者。
抬起头,烈日当空,晴空万里,真是个好天气。
凝望着湛蓝的天空,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最为关注的问题。
“城中……有多少百姓……”
“两万。”
季清霜的的语气比我更加沉重。
两万人,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被困在一座孤立无援的城池中,会发生些什么呢?
我能预见到那些疯狂的举止,更能预见到,在那座即将沦入地狱的城池之中,季三青正处在怎样的险境。
闭眼暗叹,再次睁眼的时候,眸中只剩下坚定。
我知道,时不待我,我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带我去见主子,立刻!”
我对季清霜的语气近乎命令了,她沉默地点点头,一路急行。
在进到主子的营帐之前,我刺探了一下主子的底线。
“主子现在是个什么态度?”
“不放出小世子什么都免谈,小世子如果有一点损伤就屠城。”
“知道了。”
我的声音消失在被撩起的门帘之后。
主子的帐篷阴暗如旧。
主子披着玄色长袍,伏于案前,批改军务。许久不见,他瘦了很多,小麦色的皮肤变得惨白且薄,在烛火的照耀下,甚至隐约能够看见血管。他的唇色很淡,脸上有黑眼圈,虽然面容依旧俊美无俦,但却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骑在烈马之上,神采飞扬的少年了。
七年前的主子,当真是一点残影都没有留下。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就此搁笔,主子沉沉的黑眸凝视着我。
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是面对皇帝才应有的大礼。主子已经跟七年前完全不同了,可我谄媚的语气却是一如往昔。
“这不是听说主子这边陷入僵局了吗?小的担心主子,愁得吃不好睡不香,快马加鞭赶回来来助主子解围了~”
主子的手指点了点桌案,烛火颤动了一下。
“不必了,”主子说,“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你担不起。”
按在地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地上的砂石硌得我的手掌很痛,我悄悄抬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主子,小的也想混个立功的机会嘛——”见主子俊秀的眉头微微蹙起,我当机立断,硬着头皮大喊,“三天!主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保小世子安然无虞地出现在主子面前。”
主子微微眯起眼,来自阴晴不定的上位者的威压,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哦?”主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大话谁都会说。”
我吞了吞口水,继续在天平上施加绝不对等的砝码。
“小的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
威压愈加严重,我不敢继续直视主子,只敢盯着他掺着金线的玄衣一角。
主子冷笑出声。
“你是个怕死的人,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冒险。我猜猜——”他的手指敲击在案上,说是猜测,实则笃定,“是为了季三青吧。”
在那句近乎判决的话语落在我的头顶上之后,跪伏在地上的我身体颤抖着,冷汗直冒的我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种应对方法,最后,我选择了其中最为无用的一种。
直到这时,我仍旧在赌,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必赌不可。
在盛怒的主子面前,我直起了上半身,此时,我已经任由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其中,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的膝盖没有抬起,就这样双腿跪着,我向着主子身边磨蹭而去,即使隔着衣服,我的膝盖依旧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鲜血染红了我腿部的衣衫。
主子的目光无声的扫过那燃血的衣衫,不置一词。
磨蹭到主子的身边,他没有拦着我,于是我得寸进尺,抱住他的大腿无比凄惨的哭求着:
“主子——!求求你了——季大公子当年在季府对我帮助良多,小的我摸着良心,真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想我的哭腔一定很凄厉,一定难听至极,不然主子不会一点反应都不给,连打我一顿,连踹我一脚都不愿意。
在主子那毫无反应的死寂之中,我的心渐渐沉到幽暗的湖底,丧失了最后的希望。
案上的烛火已经烧到尽头,随着噼啪一声,那烛火熄灭,本就阴暗的帐篷更少了几分光芒。主子的影子在此时覆压下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再他的阴影之中。
“李念恩,”主子呼唤我的名字,阐述着我们之间无可更改的过往,“我们相伴近十载,你从未真正求过我,哪怕我是你的主子,这是第一次——”
凉气入血,冰冷刺骨,他微冷的手落在我的后背上,沿着脊柱一路向下。
“还是为了别人。”
在他的手下,在他的支配之中,我抱着他,微弱地颤抖。
一下,两下,他拍抚这我的后背,像是安慰某些弱小孱弱的动物。
“罢了——”在昏暗的营帐之中,他虚虚地怀拥着我,妥协了,“三天就三天……”
我大喜过望,连忙跪谢,主子看着我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
“如果小世子有半点差池,你就提头来见吧。”
没有再提到季三青的人头,我心中的的巨石彻底放下,我立即应道。
“是!”
主子没有留我,我也不打算继续在此浪费时间。
在我踏出主子的营帐之后,帐篷内主子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在他的胸腔之中回荡,无比痛苦,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
96、
季清霜在营帐外等我,见我出来,她立即围到我的身边,询问我。
“符锦他怎么说?”
“他同意让我全权接管这件事情了,不过我们只有三天时间。”我望向被我军困在其中的宛城,告诉季清霜,“我打算马上进城,以免夜长梦多。”
“我同你一起去!”季清霜连忙说道。
“太危险了。”我对此并不赞同,现在宛城内部是个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我身为和谈者,带不进去任何士兵,如果宛城内部有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身死在其中。 我也就罢了,她堂堂郡主凑什么热闹。
见我把她当做骄矜的大小姐,季清霜神色不渝,她昂起下巴,睨着我说:“李念恩,如果我真的怕危险的话,根本就不会跟你们这帮疯子混在一起。”
我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季清霜,自从五年前,她来到边塞以后,我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没有停过,情敌与政敌,这的确是对我们之间关系的最好注解,我们相互看不顺眼,她经常单方面殴打我,我经常在会议给她的计划投反对票。我们两个干得最多的事情,除了打架就是拍着桌子对骂。由于她只针对我一人,导致军中一直传言我们其实是一对,前两年,主子甚至想过要撮合我们。
可惜,我不喜欢女孩。
可惜,她喜欢主子。
如果我喜欢女孩的话,如果她不是追着主子来的话,我想,我会喜欢上季清霜的。
“季清霜,”面对这十几年如一日的,高傲的小郡主,我的目光柔软,语气坚定,“宛城你就不要想去了,这件事我说了算。”
站在这位远比我强大的女性面前,我分毫不让。
面对我的拒绝,季清霜缓缓陈下脸,手伸向腰间的软鞭,我的手也按在剑上,随时准备和她打一架。
从来都是如此,相比于言语,暴力才能真正令人臣服。
在我们对峙的时候,一位小兵打搅了我们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决。
“李将军——元帅有口令。”
季清霜放下手,我回过脸的时候,严肃和杀气收敛得一干二净,平和而慈祥,像是一位谦和的长辈。
“诶!我在这,小张你跑慢点,不着急!”
小张莽莽撞撞地冲到我的旁边,估计是赶得太匆忙了,手按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喘了一会儿才同我说。
“李将军,元帅让你好好休息,今天不算在三天里,明天再去宛城。”
我从没想过主子会给我下这样的命令,呆住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片刻之后,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我装作不咸不淡的样子,回了一句。
“呃……我知道了……”
小张欢快地点了点都,直起身就要回去复命了,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季清霜。
小张缩了缩脖子,很怂地打着哈哈:
“季,季将军也在啊——”
季清霜冲他微微颔首,充作回复,小张赔了个小脸,一秒都不想多留,转身就跑了,速度比来时更快。
季大小姐的威慑就是恐怖如斯。
我不禁回头,想要再瞻仰一下季清霜的圣颜,没想到季清霜也在看我,神色复杂,埋怨中带着几分暗恨,活像是痴情女子看着自家的负心汉。
在我被自己不恰当的比喻恶心到时,季清霜开口了。
“李念恩,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无比干涩,仿佛连开口都极为艰难,“我追了符锦整整十年,整整十年来,他从没问过我——吃的好不好?睡得怎么样?”
她看着我的眼睛极为空洞,那空洞之中倒映不出我的影子,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某样东西仿佛被抽走了,她在一瞬间苍老,包裹着她的铠甲也撑不起她的脊梁了。
即便如此,季清霜仍在自虐着,继续说道。
“季三青这件事情也是如此,为了求得家兄的一条生路,我在符锦的帐篷外跪了两天,整整两天,他连见都不肯见我……”
季清霜转身,不再看我,以冷硬的铠甲,而不是自己的面目,面对着我。
“我输了——祝你们幸福。”
季清霜转身就走,可是没有走出两步就猛地回头,对我装腔作势地吼道:
“对了,你今晚记得好好休息,我现在就让人把你帐篷里兵书地图什么的都收走,你今晚除了睡觉什么都别想干!”
这句话吼完,她转过身,一路小跑地逃掉了,我能确定,我看到了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我其实是想安慰她的,可是……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全军营的人都感觉我跟主子是一对?军中的士兵传言我是主子的禁脔,小崽子盯着我不让我跟别的男人乱搞,季清霜这个家伙更是坚定地认为我是她情敌,九王爷则会调侃我说让我在和主子隐婚的时候记得给他发喜帖。
我寻思着,在边塞的这几年,我和主子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啊。大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主子不开心时除了我不准任何人伺候他;我有什么新鲜玩意第一时间想着给主子看看;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我不眠不休地也要照顾主子;老王爷送来的上好伤药主子直接给我一半;在议事的时候主子总是第一个问我的意见;当主子发疯的时候只有我能拦住他……
直到细细想来,我才发现,我和主子留给彼此的特例太多了,多到众人误会我与他的关系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恋人和夫妻都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与主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服侍过季清贺,服侍过季三青,但我对他们的称呼一直都是公子,从未真正将他们当做我真正的主子。只有符锦,唯有符锦,在与他相见的第一面后,我就认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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