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什么情况?”
我开门见山,跳过了叙旧的程序。
季清霜将长枪丢到一旁,小崽子手忙脚乱地接过。
“符锦那个疯子谁也拦不住,边塞三洲的增兵还没有到,他就带兵直奔京城去了。”
季清霜冷笑着说,她摘下头盔,这次不用她丢,小崽子自己凑了过来,乖乖接过。今日她束了男式的发髻,头发没有散开,她斜眉入鬓,略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冷漠。
她的话引起我的深思,主子他着实没有必要这么做,长驱直入敌方大本营,连后勤和补给都不顾,过于激进,完全就是将自己置于不必要的险境,不是主子的行事风格。
莫非,他是想将围攻黄荃城的大军引过去,解除我的围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随即意识到就这点可以大做文章,心中被这一想法占据了所有注意力。
季清霜跟我共事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尿性她比我更清楚,从我的一些微表情,她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摸着下巴短短的胡茬,故意买了个关子。
“想到了一个恶心人的主意,等明天打仗的时候,可以陪他们玩玩。”
季清霜皱着眉头看我,然后把自己的兵符丢给我。
我跟小崽子一样手忙脚乱地接过,免得摔坏了这么个宝贝。
“你干什么?”我气急败坏。
“让我打仗行,论阴谋诡计我可玩不过你。明天你来指挥。”
“你对我这么有自信?”
“嗯,我追了符锦十年,那家伙还不是被你这个小浪蹄子给勾了魂儿?”
这是什么见鬼的玩意,对情敌的自信?
不对,这句话的关注点应该是——
“你这家伙,什么叫小浪蹄子啊?喂!”
4、“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出自《楚辞·九辨》序
113、
有了季清霜的的骑兵作为援兵,军中整体的氛围轻松了不少,我的手下也有了与我开玩笑的心思,第二日开战之前,他们未来欢迎新同胞,专门搞了个动员大会,还把我撺掇到了人前,起哄让我说上一句,鼓舞鼓舞军心。
我站在几层门板搭成的简陋台子上,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底下的士兵哈哈大笑,还有人起哄说,你这句话两天前说可以,现在季将军来了,你是看不起她吗?
我想想,他们说的有道理,有季清霜和她战无不胜的骑兵在,我们就算赢不了,死也死不掉的。
我也就换了一句。
“这仗打完,我们喝酒吃肉!”
底下人毫无反应,我顿了顿,加了一句。
“管够吃!我请客!”
底下人欢呼雀跃。
我的兵是开心了,我却一点都不开心。倒不是心疼那点酒肉钱,而是我手下这群草寇的表现太不堪了,为了一点吃的就开心成这样。他们也不看看隔壁季清霜的军队,法令严明,不苟言笑。
真的是没追求。
与季清霜纪律严明的军队不同,我的军队更像是一群流氓。由于我本身也是一个流氓,所以能跟这群家伙处得不错,但我面对季清霜麾下的那群怪物,有点怂。即使她把兵符给了我,我依旧不敢命令他们。
季清霜此时终于了她身为女性细心的一面,她看出了我的顾虑,主动走到台前,与我并肩而立。
“李将军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季清霜训她的手下就像训猴似的,“这仗打完,他请客!到时候你们得给我可劲吃!”
季清霜带头陪我不正经,她的兵也憋不住了,跟着哈哈大笑。
两只队伍笑作一团,分不出彼此。
到最后我个怂包还是没敢带领季清霜的兵,以训练小崽子为借口,让小崽子小崽子带了五千骑兵,季清霜则带领剩下的骑兵,我还是指挥我手下的那点人。
季清霜把自己的两万精锐全部带来了,我方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我们终于不用狗在城里,也能挺直腰板,有勇气带兵出城,与他们对垒好好搭上一战。
两军摆开阵营,我让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率先上阵,输赢无所谓,为的就是让对方轻敌,到时候再放出季清霜,好好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黄荃城由于地形缘故,哪怕你有十万大军也只能一万一万上。估计是昨天被季清霜吓破了胆,面对小崽子这个十六岁的小破孩,他们竟然派了副元帅率领了一万士兵与之对垒。
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小崽子稳稳地坐在骏马之上,拔剑出鞘,率领自己的五千士兵,向着万人之巨的敌军,策马狂奔。小崽子位于最前方,其后的五千骑兵如同饿狼一般,紧随其后。
骏马奋蹄奔驰,士兵打出青鸾旗帜,一路招摇呼啸。
敌方副元帅一开始还能够保持镇定,从容地在中军布阵。可当他手下的士兵见到青鸾旗帜的时候,被吓得心胆皆颤,士气萎靡,队伍中有了混乱之相。副元帅连忙安抚人心,指挥擂鼓者继续擂鼓,摇旗者继续摇旗,眼看他马上就能重振军纪,就在此时,小崽子趁着敌军暂时的混乱,一路所向披靡,长驱直入直到中军,手起剑落,一剑断其首级。
头颅落下,鲜血涌出,小崽子举起其头颅,振臂高挥。
副元帅乃军中二把手,如此轻率身亡,士兵大乱,局势彻底无法控制。小崽子乘胜追击,指挥手下军队收割这群失了斗志的草芥。
“哼,不愧是我教的。”
“好小子,不愧是我养的。”
面对此等景象,我和季清霜异口同声地夸赞道。只不过,我们俩都认为小崽子的成才,是我们自己的功劳。
我们俩人对视一眼,同时同步,再次开口。
“我的!”
“我的!”
好的很,之前我们抢主子,后来因为季三青的事情好不容易握手言和,这还安稳没有一个月呢,又为了抢小崽子谈崩了。
我们果然诸多不合,是注定的敌手。
季清霜哼了一声,不欲与我多言,翻身上马,率领自己的一万余人冲进敌营,宛若割草一般收割人命。
季清霜的攻势凶猛,直奔敌人中军,小崽子则更为灵活,看准时机,每当敌军有重整秩序的趋势,当即冲过去,砍死旗手或者主将,仗着手下的轻骑兵行动速度极快,在敌军阵营之中窜进窜出。
敌军前部没我什么事情,我就让我的士兵坑着青鸾旗绕到敌军后方扰乱军心,一边杀敌,一边传播一些荒诞不经的谣言。
一开始也就传传什么“这两万骑兵不过是先头部队,反贼真正的援军已经赶到了!”,再不就是“八王爷已经把皇城围住了,你们的大本营都不保了!”,还有就是把前两天的怪异天象拿来说事“云如坏山,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你们注定死在这里。”
如果单单是我这边传言,敌军后部的军队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在大军前部,副元帅的那一万大军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溃逃,而能够重整秩序的王元帅又被季清霜拖住了,唯一发出的几个信号还被小崽子给搅乱了。
战场是一个混乱、嘈杂、毫无秩序的地方,没有哪一个将领能真正预测敌军下一步的走向并提前做好准备,很多时候,战场上拼的就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因此,在这场战役中,没有人知道敌军的前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面溃逃的,敌方元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但当大范围的溃逃开始的时候,一切就都回天乏术。
似乎是遇见到了将要到来的悲剧,堪堪放晴了几天的天气又开始变得糟糕透顶。
随着前方溃逃的开始,霎时间风云突变,狂风骤起,暴雨如注,雷声阵阵。那劈下的闪电仿佛就在百尺之距,那轰鸣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一瞬之间,所有人都仿佛回到灾星陨落之时。
“云如坏山,谓营头之星也。”
“营头之所坠,其下覆军杀将,流血千里。”
我们一边在敌军后部厮杀,一边趁此机会大吼道。
“极凶!极凶!”
前方的士兵溃逃到中部,中部的士兵听到了后部的传言,再看着前方溃奔的士兵,心中已然陷入惶恐和不安之中。加上元帅的命令迟迟无法下达,将军无法一直安稳军心。再加上周围恍若末世一般的场景,帐篷、旗帜、屋瓦在在空中飞舞,天地之间黯淡无光,唯有雷电的巨大轰鸣声。
一开始只有一个中部士兵,后来是两个,再后来是成百,上千,中部士兵也开始溃逃。
此时此刻,已经不用我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传播谣言了,谣言在逃跑的军队之中开始发酵。
“敌人的援军已经来了,我亲眼看到了,几十万的大军,举着青鸾旗帜。”
“八王爷他们已经攻破京城了,皇帝都已经被杀死了!”
“国已经亡了,八王爷登基了!”
此类谣言,我等传谣的人都不敢说,敌军竟然开始大范围的传播,越传越荒谬,越传越离谱。
此刻,后部的士兵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被裹挟在极度惶恐的情绪之中,人的理智会被无限缩减,估计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害怕,为什么自己要逃跑。
大军开始以不可挽回的趋势,以最为不堪的模样开始逃跑。这是彻头彻尾的混乱,溃逃的士兵的脸上满是恐慌,不顾一切向远离黄荃城的方向逃跑着,他们相互碰撞,相互挤压,如果有人中途被碰倒,等待他的就是无数双来自战友的双脚,生生将其踩为肉酱。
野兽在笼中嘶吼,碰撞着栏杆,过往的士兵无瑕顾及他们,偶有挣脱牢笼的野兽借由混乱窜入人群之中,可野兽也顾不得吃人了,它们仿佛被人类的情绪感染,跟在人潮之中一起溃逃。
这支带给我们长达半个多月噩梦的军队,此刻脆弱到难以形容的境界,一点点的惊吓就能把他们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彻底毁灭。于彻头彻尾的混乱之中,从季清霜的手中得以全身而退的元帅想要重振军队,他命令自己的亲卫诛杀了近百名逃兵,却不过是杯水车薪。
此时此刻,溃败的士兵恐惧的早已不是死亡,他们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奔溃的敌军汇聚成洪水,一直涌到了蚩水河岸,有了暴雨的加持,平静安稳的蚩水水流暴涨,水流湍急,入之必死。面对涛涛江水,最前面的士兵有些却步,可这短暂的清明无济于事,后面的士兵仍在不断推搡着前面的士兵,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最前的士兵都被推入江水之中,后面的士兵似乎了受了前人的鼓舞,面对必死无疑的湍急江水,面无惧色,跳入其中的士兵竟然目露解脱之色,仿佛江水有无上佛国,入之可享受永恒极乐。
敌军的行为已经彻底无法用人类的理智解释,他们仿佛殉道者一般跃入江水,身体随即被惊涛吞没。
我和的兵由于位于战场的最后方,得以窥见这幕荒诞景象的全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呆呆地立在暴雨之中,瞪大眼,张大嘴,看着不可战胜的敌人自己走向灭亡。
昨日,我们还被他们困在黄荃城中,于濒死的边缘游离;今日,这不可战胜的大军,便以这样的可笑的方式毁灭于黄泉战场。
人间最荒诞之事不过如此。
当骤雨停歇之时,战场上剩下的不过几千残兵,以及护卫王老元帅的亲兵。
亲卫有条不紊地护卫者老元帅撤退,一路撤退到蚩水之滨,此时此刻,汹涌的蚩水已经被尸体填满,宽阔的江水被尸体生生堵得断流。尸体填平江河,铺出新路,王老元帅如果想逃,他完全可以踏着自己的士兵以肉身铸成的桥梁,平安地到达对岸。
众亲卫拱卫着老丞相,想要带着他踏江而过。
可王老元帅不想逃了,面对此等景象,他连缰绳都无法握紧,宛若野狗一般滚落下马。
“毁了!全他娘的毁了,十五万大军,猛兽助威,奇人献策……哈哈哈,毁了,都毁了……哈哈哈——”
王老元帅跪在泥泞的战场之中,暴雨如注,狂风不止,他像个疯子一般嘶吼着,又哭又笑,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小崽子从战场前方追杀而至,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疯癫的老者,他勒马驻步,无法再前进分毫。
眼见着我们逼近,老元帅的亲兵着急了,他们劝告老元帅快点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王家不倒,东山再起又不难!”,亲卫们苦口婆心地劝告着,可老元帅不为所动,他跪在战场上,跪在这彻底失败的战场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可一世的老元帅疯狂地大笑着,披头散发,无比癫狂。
亲兵苦劝无用,一直跟在王老元帅身后的年轻人翻身下马,亲兵用充满希望的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于老元帅身后站定,他将手搭在老元帅的肩膀上。
“叔父,与其疯癫地活着,不如落魄地死去。”
话音未落,拔剑出鞘,黑沉沉的穹苍之下闪过一道银色的光芒,快如闪电。
王老元帅最后眨了一下眼睛,头颅随即从头颈上滑落,跌落进混杂着血污的泥水之中。
杀人之剑的鲜血随即被暴雨冲刷净尽。
从惊骇至极的亲卫之中走出,无人赶拦。年轻人缓步走到我的面前,伴着士兵的惊呼,他直接跪在了我的面前。
“在下是王家王勔,代表王家军投降,我们愿意奉上青州八郡,只求保得一命。”
闪电划过,照亮了年轻人刚毅的眼。
王家王勔,王老元帅亲手为他荡平了所有障碍,令他成为了王家唯一的继承人。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亲手杀死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叔父,绝不是冲动之举。
对于一个有了觉悟的聪明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
我点头。
“好。”
王勔仍旧跪地不起,他对我行大礼,发冠触及我的鞋尖。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求大人让我亲手安葬我的叔父。”
……
“可。”
王勔起身,回到自己叔父的尸体旁边,将手插入泥土之中,一点一点,为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叔父,徒手挖出一个墓穴。
直至指尖鲜血淋漓,伤口深刻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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