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就是传经,无方山自诩道派首宗,开坛授学,广邀仙门子弟齐聚听学。每届学生写出来的优秀道论都会被集成册子,名为《道苑萃华》,收入无方紫极藏经楼之中。
小时候的戚隐总是做白日梦,梦见自己拭剑台上剑挑八方,打败天下无敌手,拭剑台下写出长篇巨著,一时之间大街小巷争相传阅他的道法大论。旧有祖师爷《道德经》被奉为圭臬,今有他戚隐《叽哩哇啦经》首屈一指。
但好在戚隐已经长大成人,早就不做白日梦了,他这般半桶水的修为就别去丢人现眼了。更何况是无方山,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他举起手,道:“师父,大伙儿都得去么?”
清式望向他,目光颇有点儿意味深长,“为师从不强求,去不去全在你自己。”
“放心啦师弟,”云知过来勾他的肩,“就你这水平,打擂也不过就是玩一玩。听学也不难,课业就是写几篇八百字的小文章啦。”
戚隐一口老血吐出来,“我说梦话都说不出八百个字。”
“写那玩意儿有诀窍,到时候师兄教你。”流白冲他抛媚眼,“一起去呗,就当游山玩水咯。”
一众师兄弟都来劝他,戚隐被烦得没办法,抓抓头道:“我再想想。”
大家散了课,人都走了,扶岚慢吞吞地收拾书箱,戚隐长叹了一声,头抵在他背上闷声道:“哥,我是不是特笨?入门仨月才有灵力,御剑诀时灵时不灵,到现在只在兰仙儿那成功使出过一次。画符也画不出来,画一半我他娘的膀子都要断了。”
扶岚回过身来,摸了摸他的狗头表示安慰。
戚隐垂头丧气地道:“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学?我起早贪黑,又是练剑又是背符的。现在连桑芽那丫头都能御着小铲子给猫爷铲屎了,我连个勺子都御不动。”
扶岚想了想,道:“跟我来。”
戚隐一愣,跟着他往外走,道:“去哪儿?你别又把我从钉耙上扔下去。”
扶岚这次没乱来,他把他带到思过崖上。墨黑的山团在青苍苍的天穹底下,日头还不算老,在漫山遍野里泼出一片潋滟。扶岚当着风,飒飒发丝在微风中扬出去。他侧过脸,对戚隐说:“小隐,闭眼。”
“啊?”戚隐摸不着头脑。
扶岚他转到戚隐身后,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仔细听——”
无数淡青色的飞鱼从扶岚身上游出来,穿过戚隐的身躯,飞向遥遥远天。戚隐还发着懵,他不知道扶岚在干什么,这个家伙的手平日里凉凉的,就像他淙淙溪水一般的灵力,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恍惚间,戚隐又闻到他身上雨后大山的味道,不自觉靠后了一步,他的背后贴上了扶岚的前胸,戚隐一哆嗦,没敢动。
“听到了吗?”扶岚问他。
这家伙离他太近了,声音就响在耳边,戚隐耳朵发着痒,心也痒痒的,像有片小羽毛轻轻搔着心尖儿。戚隐红着脸问:“听到什么?”
扶岚放下手,呆呆地看他。
小鱼在他们周围浮动盘旋,两个人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戚隐竟然从这个神情寡淡的人眼里看出了一点点无奈。
“小隐,你不专心。”扶岚说。
戚隐像是被抓了现形一般涨红了脸,干咳了几声,道:“抱歉,再来、再来。”
戚隐深呼吸,默念静心诀,摒除杂念。扶岚重新捂住他的眼,小鱼一只只游向远山。扶岚的灵力缓缓地浸透他,像泡进了清凉的水。他听见扶岚的心跳贴着他的后心,一下一下地跳动。恍惚之中,他的心好像和扶岚的心合二为一,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戚隐睁开了眼。
高天近在咫尺,青苍苍的山脉在下方绵延。他忽然发现自己仿佛是透明的,鸟可以飞过他,风可以吹过他。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变成了扶岚的小鱼,换句话说是扶岚将小鱼借给了他。只不过这一次和上回在瓦房里不一样,他们达到了更紧密的融合,所有的鱼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他一同飞向高天远山。
“小隐,你听见了吗?”扶岚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们凡人常说天地无声,但其实天地有心跳,天地有声音。你听——”
扶岚的听觉对他开放。
霎时间,天地万物声如潮水一般朝他涌来,千里之外乌云汇集的风风雨雨,近在咫尺的松涛万顷此起彼伏。还有那心跳,不绝如缕,初时小,然后越来越大,仿佛是沉雄的战鼓。天地杂沓,万物齐嘶,辨不清是谁的心跳,是山是浪潮还是森远高天雄雄大地,那心跳如万马蹄声,纷乱着汹涌而来。
他茫茫然在风雩中游梭,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他被喧嚷的心跳包围,层层叠叠纷纷扰扰,嘈杂中忽然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他自己寂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你听见了吗?戚隐,那便是浩然天地。
恍惚间有谁同他说话,他猛然回头,莽莽山川中响起窃窃私语,仿佛是穿越了千年万年,从时光的罅隙里飞出来飘到他的耳边。时间两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生死两端,碧落黄泉两处茫茫。
原来人寄天地,不过蜉蝣而已。
然而蜉蝣有心,亦可与天地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游鱼摆尾回笼,扶岚放下手,戚隐还愣着神,没回过魂来。
“小隐。”扶岚戳了戳他的脸。
“哥,”戚隐回过神来,道,“你太神了。”
扶岚道:“天地有声,万物有灵,当你能听见剑的心跳,你就能御剑了。”
“啊?”戚隐苦了脸,“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两个人在山崖上坐下,并肩看远山。扭头看扶岚,这个家伙眸子静静的,又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戚隐忽然知道了,或许他在发呆的时候就像刚刚那样,在谛听天地的心跳。
“哥,”戚隐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你觉得我该去无方么?”
扶岚扭头看他,“你想去么?”
戚隐低头晃着腿,道:“我也不知道,我挺矛盾的。要是去了无方,肯定要去我爹的墓前拜一拜。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见见他,我挺不想见他的,死的活的都不想见。但是有时候一觉醒来,好像又有点儿想……”戚隐郁闷地抓抓头,“哎,我不知道。”
“老夫觉得你该去。”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蹲在戚隐旁边。
戚隐吓了一跳,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夫出来溜溜弯儿,这山头就这么点儿大,老夫还能去哪儿?”黑猫舔舔爪子,道,“想去就去,一个无方罢了。你若不去,兴许还会惦念一辈子。将来咱们回了南疆,可没那么容易去无方了。”
戚隐枯着眉头,没言声儿。
“去了姓戚的墓前,可以撒泡尿报复一下。”黑猫说。
戚隐:“……”
算了,想得他脑袋痛,先不想了。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聊起闲天来,“哥,你觉得我俩谁比较俊?”
“你。”
“嘿嘿,眼光不错,”戚隐很满意,又问:“哥,你的原型就是你现在这样儿?”
“嗯。”
“是不是只要不碰你的心脏,你断胳膊断腿都能再长出来?”
“嗯。”
“那要是剁了你的大宝贝怎么办,还能长回来吗?”
扶岚沉默了。
“能吗?”戚隐锲而不舍地追问。
扶岚:“……”
第31章 无方(二)
“我不去无方。”戚隐说。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苦茶。叶清明和云知倚在门边儿上,听了戚隐的话扭头望过来,眼睛里有显然的惊讶。清式坐在上首,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这胖子一直都是这样,笑得眼睛眯缝儿,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清式笑道:“原以为你会去的,看来是我失算了。可否问问为何?”
戚隐耸耸肩,道:“主要是觉得尴尬。我表哥姚小山假冒我的身份在无方修仙呢,我要去了,和他打了照面多尴尬。而且无方山那帮人……”戚隐用脚尖蹭蹭地,“每回说起戚慎微,总是要提我娘,不阴不阳的,我不喜欢。”
“哦……”清式略带深思地点点头,“确实是我欠考虑了。”
“怕什么?”云知凑过来勾他的脖子,“咱们画个符改改你的容貌,就算去了,姚小山也认不出你。至于无方那帮家伙,谁要是敢说你娘的坏话,你师哥我第一个揍他娘的。”
戚隐斜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干嘛?”
“哎呀,”云知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师哥我一直都很关心你的。”
戚隐:“……”
信他就有鬼了。
“无方乃是人间第一大派,原以为小徒儿就算厌憎元微,也会想要去见见世面。现在看来,小徒儿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倒是出乎老夫的意料。”清式摇头笑道,“不过,小徒儿不妨听完老夫的话儿再做决断。”清式一抬袖子,“童一,取命灯来。”
一个童子低头应喏,转进里屋。其他几个童子关窗闭户,放下竹帘子。屋里顿时暗了下来,戚隐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过了会儿,里屋的那个童子抱着一盏琉璃灯走出来,放在清式身边的茶几上。
那灯阴沉沉的,很是奇怪,它的火苗竟然是幽蓝色的,像是阴间来的鬼火。灯看起来很老了,铜座上覆了层霉绿的锈蚀,雕花都糊了。
清式道:“小徒儿可知这是谁的命灯?”
“……”戚隐望着清式,这厮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戚隐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猜测。不会吧,那家伙不是死了么?死在除水鬼的时候。戚隐嘴唇有些发干,试探着道:“是我爹么?”
“是他。”
“他还活着?”
“不知道,”清式摇头,“灯火幽明,不生不死,是为不祥。我与你父亲年轻时曾经结伴深入妖穴斩妖除魔。妖穴险奇,打斗之中我们时有失散。为了探知对方情形,我二人滴血入灯中,点燃命灯。如此,即使相隔千里,亦知彼此性命是否无尤。”他低头看那灯,“今年四月初八,我于山中静坐,忽见灯火转阴。不多时,无方传来元微死讯。与此同时,还有一样东西深夜造访。”
“什么东西?”
“一张阅之即焚的飞帖,”清式道,“上书:勿让吾儿入无方!”
云知接话道:“飞帖没有署名,但师父的朋友里,又有孩子的,除了你爹没别人了。所以师父命我连夜前往无方,我假装半途偶遇,跟着下山寻你的昭冉,想半路把你劫走。幸好那家伙没认出你来,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把你带走了。”
“无方说你老爹是除水鬼受了重伤,不治而死,”叶清明在一旁道,“但你老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能同时驾驭千把飞剑,塞北狼王都败在他的剑下,颍河水鬼能有多大能耐?而且你爹前往颍河是年初的事儿,今年四月才传出死讯。无方说什么旧伤复发,什么伤能拖四个月,还让灯火转阴,这不明摆着诓人么?”
“所以你们觉得,我爹不是因为除水鬼遭的难?”戚隐问。
仨人一齐点头。
“不死不生又是何意?”
叶清明挠了挠下巴,道:“这我们也不知道。命灯现出这个色儿,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
“为了调查此事,”清式捋着胡子道,“我们派你清和师叔借入阁观书的名义深入无方,暗中调查。”
“可查出什么来了?”
清式轻轻摇头,道:“没有。不过,他查看无方入室弟子名册,发现有五个人失踪了。且这几人都在同一日失踪,就在灯火转阴前不久,四月初五。”
“你怀疑他们失踪和我爹有关系?”
清式点头。
戚隐心情很复杂,道:“那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和他虽然是父子,但又没有什么心灵感应,心有灵犀之类的。我就算去了,我也找不着他。”
“你能,”清式拍拍他的肩膀,道,“小隐,这世上能找到他的,只有你了。”
他一伸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罗盘,指针却是锈住的,定着不动。清明拉起戚隐的腕子,在戚隐的掌心一划,顿时划出一道手指长的血痕。戚隐痛得大叫:“你干嘛!”
血水沿着指缝往下流,清式用罗盘接住他的血,上面的铁锈竟被融了,一点一点消解,指针缓慢地旋转,指向南方。
“这是……”戚隐瞪着那罗盘。
“血罗盘,”叶清明道,“若有离开体外不超过一个时辰的活血入盘,它便指给你父母儿女的方向,民间一般拿它来寻亲。可贵了,五十两纹银才能买到一个零件儿。”
“那你们怎么买得起?”
“我们没买,这是你师父自己做的。”叶清明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令慈已经仙逝,你小子应该也没搞出什么私孩子吧?所以它指的一定是……”
沿着指针的方向望出去,天光透过素色窗纱打在地上,云影在里面晃动。戚隐喃喃道:“戚慎微。”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早前知道这个他应该叫做父亲的人死了,他心里茫茫的,倒也不觉得很悲伤。现在知道他可能还活着,他心里还是茫茫的,并不觉得很快乐。
他小时候为戚慎微找借口,猜戚慎微不来寻他是有什么隐衷。可是即便是天大的隐衷,他也无法原谅戚慎微十八年来不闻不问。这个狗剑仙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临死前托孤又算什么呢?戚隐想,死前幡然悔悟?赎罪?
他想起昭冉说戚慎微曾在师门前自述己过,自罚静坐。这说明什么呢?戚隐垂着眼睫想,大概他和他娘对于戚慎微来说,是他洁白无瑕的人生上唯一的污渍,刺目,又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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