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迷了眼,戚隐难受得擦眼睛,低下头,却看见扶岚身下有块两米见方的大石砖,似乎有些异样。其他石砖都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只这块儿周围略有缝隙。戚隐叩了叩石砖,果然是空心的。心中一喜,戚隐叫道:“有门儿!”
“你头顶有机关。”扶岚也道。
戚隐艰难地翻起身,骑在扶岚身上找机关。他直不起脖子,脸贴在白鹿像的腹部,找了半天没看见,“在哪儿啊哥?”
“在你眼前,”扶岚道,“一个凸起的东西。”
凸起?戚隐打眼一瞧,只看见白鹿的两个蛋和一个大宝贝。谁他娘造的神像,把机关设在这种地方。白鹿要知道他摸这东西,非得一蹄子撅死他。戚隐按了按那玩意儿,又试图旋转,纹丝不动。
“怎么没动静?”戚隐道。
“……不是那里。”扶岚手肘撑地,稍稍支起身,右手握住他的腕子,往白鹿腹部的位置挪了三寸,用力一按。地砖下面传来咯剌剌一阵响,石砖忽然下撤,缩进壁里,他们身下一空,两人一猫立时掉了下去。
后头石砖咔剌一声封闭,他们揉成一团球似的滚下去。下面是个狭窄的甬道,扶岚护着戚隐的脑袋,才没磕着。
两人一猫在地道里爬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推开地砖,到了另一处殿宇。就着外头冲天的火光,能略略看清殿宇里的情形。这是个炼丹的地方,中间悬着一个大丹炉子,四根手臂粗的玄铁链子连接四根铜柱。四面墙边高高矮矮摆着许多密封的双耳陶土罐子,地上横陈了一具开膛破肚的神巫尸体。虽然尸体里没有蛾子,但保险起见,扶岚还是把它给冻了起来再碎尸,免得他诈尸吓人。
他们贴在窗纸边上看外面,火光熊熊,狰狞的火舌舔着黑漆漆的天穹,烧成火人儿的巫尸在地上爬。更多巫尸脚下拖着一条条长影子,彷徨在大理石铺成的洁白神道上。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影儿,恍若鬼卒似的飘飘忽忽。
“小隐——”
有的妖蛾子学会说话,藏在他们身体里,一声声叫着戚隐的名字。尾音打飘,叫春似的。戚隐听得头皮发麻,道:“你们叫我也没叫得这般淫荡啊。这些蛾子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喜欢我?”
“你这娃娃打小就招妖怪,光天化日在林子里走都能撞见小鬼娃娃,”黑猫趴在他脑袋顶,扒着窗纸往外看,“可能你的肉比旁人香吧。”说到肉,黑猫着实很忧伤,“可怜老夫老胳膊老腿,跟着你们年轻人折腾,还没有红烧肉填肚子。”
扶岚点头。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黑猫问,“知道心疼老夫了?”
“小隐比别人香,”扶岚很认真地说,“闻起来很好吃。”
戚隐红了脸,假装没听见,偏过头,眼梢瞟见那些陶罐子,有些密封,有些开着,是空的。他挪到墙边,托起一个陶罐来打量。
“这里面是不是什么仙丹灵药?我的乖乖,上古大巫炼的丹药,就算不能滋补修为,也能补肾壮阳吧?说不定老怪能长生不老,就是吃了这儿的仙丹。”戚隐把罐子拿到光下,拆掉封皮。拿出一粒丹药,是透明的,皮胶似的,软乎乎,“要不咱们顺一罐子出去,按颗卖,一颗十两银子。”
扶岚一见,立马捉住他的手,将那丹放回陶罐。
“卖了会遭巫诅么?”戚隐看他神情凝重,问道。
“不是丹药,”扶岚道,“是飞廉蛾卵。”
戚隐吓了一跳,忙把陶罐封回去,塞得死死的,免得那些蛾子破卵而出。
“敢情这蛾子是打这儿出去的?”戚隐骂道,“这些神巫什么狗屁德性,怎么都喜欢养蛾子?猫猫狗狗不可爱么,看咱家猫爷,冬天还能暖手!”
黑猫凑到陶罐子面前仔细瞧了半晌,惊讶地道:“原来是这玩意儿。”
“什么?”戚隐问。
黑猫转头问扶岚:“呆瓜,这是不是巫蛊蛾?”
扶岚点头。黑猫抱着爪子,道:“小隐,你肯定听过类似的传闻。若你往十万大山那儿走,那儿很多村寨至今保留着蛊术的遗俗。传说把蜈蚣、狗蟞、蜘蛛、两头蛇、龟背花这些玩意儿全装进一个大瓮,封存七七四十九日,任它们在里头自相残杀,互相吞噬。最后活下来的吞噬百毒,成为至毒,便是蛊虫。”
这玩意儿戚隐的确听过,巫蛊之术传到中原,总是说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巫婆子拍拍别的村民的肩膀,当时没事儿,这村民回到家,立刻七窍流血,不治而死。剖开胸腹一瞧,这心肝里爬满了虫子,几乎被咬成蜂巢。还有女的会买巫蛊下在丈夫饭里,据说吃了那蛊,从此他就会一心一意爱她到老。戚隐总觉得是什么咒术,或者毒术,没想到还真他娘的是虫子。
“中原的神殿如何老夫不大清楚,但根据巴山神殿的古籍记载,上古南疆巫祝既是祀天敬神的巫师,也是救死扶伤的巫医。他们饲养蛊虫,大多是用来治病疗伤。有一种飞廉神蛊,植入瘫痪者的脖颈子,飞廉连通宿主的脊背经络和脑部经脉,就能让他重新行走,健步如飞。老怪同你说这蛾子叫‘飞廉’,大概就是那飞廉神蛊了。”
这差别有点儿大,他们见到的这妖蛾子可并非救人,而是吃人。戚隐扒拉了几下空陶罐,道:“看来什么巫狩召唤恶鬼多半是他们炼制神蛊出了岔子,神蛊变妖蛾,出来害人。外头的那个真正的巴山神殿里有这玩意儿么?”
“我没有打开陶罐看过,”扶岚说,“神殿的东西不能乱碰。”
“哥,你不好奇?”
扶岚轻轻摇头,“小隐,当我行走神殿的时候,心里常常会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什么是禁忌,什么是罪过。这些训诫刻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只有遵守这些法则,才能在神殿中存活。”
“就像巫罗秘法,”黑猫道,“呆瓜天生就知道这些。”
他哥就是个神人,戚隐觉得这事儿八成和巫郁离有关,毕竟没人比巫郁离更了解巴山神殿和巫罗秘法。盘腿坐在地上,戚隐开始翻看书架上的典籍。他拿起一卷人皮卷轴,上面画了些图像。作画风格同神墓里的差不多,只不过更加精细很多,画的人儿都有了五官。
画像是连续的,似乎在叙述神巫的历史。前面大多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神巫祭祀。往后看,神巫队伍里出现了一个相貌奸邪的家伙,这个人被画得丑陋至极,纵目獠牙,像个鬼怪。他站在神巫队伍里,常常是一副奸笑的模样。这家伙一开始站在神巫队伍的末端,后来越来越前,最后走在了神巫的最前面,站在大神和神巫之间。
在一次祭祀中,神巫烧裂龟壳请示神意,龟壳从烈火中取出,落在了鬼怪的手中。这是一种卜筮的法子,通过龟壳上面的裂纹判断卦象,预见吉凶。但通常需要神巫对卦象进行解释,才能得出判断。很显然,羊皮画的意思是鬼怪曲解了神意,向神巫和百姓传达错误的卦辞。鬼怪掩着脸儿,偷偷奸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在最后几幅画中,鬼怪坑杀所有反对他的神巫,他的旨意传遍南疆,胆敢违抗他的部落被剿灭,女人孩子沦为奴隶,山径土路上四处是带着枷锁镣铐的百姓,路边插着裹着妖魔凡人皮肉的稻草,骸骨横陈遍野。白鹿大神在月亮上酣睡,似乎对鬼怪的暴政一无所知。
鬼怪的暴行终于招来天怒,伏羲带领诸神降临南疆。滔滔天火从云上席卷而下,鬼怪举行祭祀,召来白鹿大神。大神被鬼怪蛊惑,率领妖魔大军迎战伏羲。后面一幅画是天殛之战,白鹿大神血肉化雨,神祇和凡灵一同奏响哀歌。
鬼怪被神巫擒拿,画上的他头破血流,双脚戴着镣铐,艰难地往高台行进。夹道是南疆愤怒的百姓,他们似乎在高声咒骂,往他身上扔鸡蛋烂菜。鬼怪脚后拖曳出长长的血迹,而他的尽头,是那具黄金人俑。
戚隐一看就明白了,这鬼怪不是别人,正是巫郁离。
“我说他犯的什么罪,原来是这么个事儿,皇帝不理朝政,两党相争嘛。斗来斗去,宰相上位,没想到外敌叩关,战败议和,宰相下马。”戚隐摇头叹息,“这帮神巫一定很嫉妒老怪长得好看,竟然把他画这么丑。”
人皮卷轴的末尾还留了一片空白,这空白好生突兀,像是要画什么但是来不及画。戚隐对着光看,也没看出什么东西来。
“别瞎琢磨了,大约就是皮子有富余。”黑猫道,“这卷轴外头那个神殿也有,老夫早看过八百遍了,除了神巫往事,什么都没有。”
戚隐疑惑地道,“要是有富余,裁了不就好了,干嘛留下一块儿空白?而且这空白的地方,恰巧是画一幅画的容量。”
想了想,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血滴像被吞没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这时,人皮上忽然显现出细细的线条,线条弯曲延展,渐渐勾勒出一幅画。
“看,我说了吧,这不是普通的皮。”戚隐道。
线条首先画出一面墙壁,然后依次画出一个黑脸人儿、白脸人儿和一只猫。
“这好像是咱们?”戚隐指着那些人儿,“这只大肥猫是猫爷,白脸是扶岚,黑脸是我。你大爷的,谁在这儿瞎画,我有这么黑么?”
“这或许是神器河图,你的血唤醒了它。传说它道尽阴阳五行,玄妙无穷。若参透其中奥妙,可以洞明过去,知晓未来。现在看来,它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精妙,但可以绘制出主人周身的境况。”黑猫道。
戚隐对这个黑脸小人儿耿耿于怀,“神器的画技也不过如此,我画的春宫图都比它好看。”
黑猫闲闲地道:“娃儿,可别小看它。有些东西人眼是看不着的,但这神器能看见。譬如隐身的神怪,若在琉璃幻境的时候带上河图,你就能知道你身边那些‘人’到底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了。”
“猫爷,你说话当真?”戚隐问道。
“当然,”黑猫颇有些不悦,“老夫吃饱了没事干,骗你干嘛?况且老夫现在还没吃饱。”
“那你看这是什么?”戚隐的声音发飘。
黑猫探过头去,戚隐指在人皮卷轴画的铜柱上面,那里线条很乱,杂草似的纵横交错。仔细分辨,那儿似乎画了一个虾着腰的黑影儿。这画轴上画了不止两人一猫,还有第三个东西,躲在铜柱后面偷窥他们。
娘的,这东西什么时候在那儿的?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
他们俩一下都僵了,扶岚不知道哪儿去了,戚隐四下里瞄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影子,空旷寂静的黑暗里似乎只剩下他和肩膀上的黑猫。
“猫爷,你回头看看,那玩意儿是不是还在那儿?”戚隐小声道。
“我不,你回头。”黑猫死死扒着他的脖子。
猫爷体型虽胖,胆儿却小得很。戚隐只能硬着头皮回过身,见扶岚背对他们,站在铜柱前面,离那黑乎乎的东西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哥!”戚隐小声喊他。
扶岚充耳不闻,一动不动。殿宇里太黑,朦胧的光里他的背影像是铁铸的,有点儿诡异。
“完了,我哥是不是中邪了?”戚隐担忧道。
“有古怪。”黑猫小声道。
凉凉的夜风从铜柱后面的窗洞里吹进来,拂动戚隐的头发。那东西的气息被风送过来,黑猫抽了抽鼻子,犹豫了一下,才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夫的鼻子出了差错,他的气息,似乎和呆瓜的很像。”
“你是谁?”扶岚忽然出声了,他朝着那黑影儿发问,“你是……我的同族么?”
黑暗里一片寂静,戚隐听见自己咻咻的呼吸。半晌,铜柱后面传出一个声音。与扶岚是一模一样的音色,一模一样的语调。
他问:“你是谁?”
第91章 灵氛(三)
“我是扶岚。”扶岚轻声道。
“扶岚……”那个人也轻声应。
“你是谁?”扶岚继续问。
黑猫在戚隐耳边咕哝道:“这气息太像了,娃儿,你小时候许愿,春天往地里种下一个哥哥,秋天收获许多哥哥。老夫那时只当你童言童语,没想到现在还真成真了。”
戚隐:“……”
加上神墓里的那具骷髅,他们一共发现了三个扶岚。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无数个和扶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行动、死去。戚隐心里充满疑虑,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扶岚?
那个黑影半晌没动静,他有点站不住,想过去看看。一只小青鱼悠悠地从扶岚身上飞出来,朝他们这儿游。戚隐听见小鱼低声道:“小隐,慢慢绕到他后面去,猫绕另一边,堵住他。”
黑猫落地无声,一下子消失在黑暗里。戚隐也矮下身,屏息静气,绕着铜柱走,摸向那团黑影的背后。外面火光小了许多,又没有月亮,殿宇里太黑了,那家伙刚好站在黑暗的死角,竟一丁点儿都看不清楚模样。扶岚依旧锲而不舍地问:“你是谁?你住在这里么?”
黑影仿佛凝结在了阴影里,一声也不吭。戚隐渐渐摸近,一弯缺月移出乌云,月光洒进来,那个黑影的身影渐渐明晰。月光最终越过窗洞,洒照在殿宇中的石砖上。戚隐终于看清楚那玩意儿的模样,长手长脚,黑黝黝阴森森。
是那只黑毛怪!
他的脸上竟然已经有了五官的轮廓,尤其是嘴巴,已清晰可辨,戚隐有些骇然。月影移出,黑毛怪一下子发现了潜伏在黑暗里的戚隐,受了惊的野兽一般往边上一蹿。黑猫从黑暗里扑出来拦他,可惜对他来说个儿太小,被他一脚踢开。戚隐喊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黑影猛地扭过头,对着戚隐道了声:“伤害你!”
戚隐恍然明白,这家伙根本不会说话,他只是在学他们。扶岚动了,黑影似乎知道他是他们仨里面最强的,十分警惕他。扶岚一挪动,黑影立刻矮身闪避,戚隐张开手臂封住他的退路,谁知这黑影向上一蹿,踩着铜柱三步并作两步,炮弹似的在穹顶上冲出一个脸盆那么大的洞,一下闪了个没影儿。
扶岚撂下一句:“在这里等我。”立刻踩着铜柱,猴儿似的飞檐走壁,眨眼间便蹿了上去。
等个屁!戚隐想也没想,抱着柱子爬上去。出了窟窿,底下神道台阁,遍地全是巫尸。扶岚和那黑影的追逐动静太大,已吸引了不少巫尸,一个个蜘蛛似的爬上了水檐屋脊,双手双脚着地乱爬的样子十分骇人。戚隐对蜘蛛有阴影,头皮发麻,连忙去追扶岚,归昧开道,黑猫在他前面引路。扶岚追得极快,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夜色里隐没又出现,片刻间追上黑影,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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