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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古代架空)——苍梧宾白

时间:2020-10-05 11:00:47  作者:苍梧宾白
  他心中盘算方定, 忽地向后跃开,抬高声音对闻衡道:“世子!你是宗室贵胄出身,难道甘心就这么与皇家决裂、一辈子沉沦江湖么?”
  “哦?”闻衡长剑斜指他胸前要穴, 居然真就停手不打了,“冯先生有什么见教?”
  冯抱一双颊至下颌一线绷出了分明的线条,他背对着月亮,半身都陷在阴影里,唯有一对眼睛精明慑人:“我可以帮你。”
  “陛下病重, 太子尚未回朝, 你在武林中威名素著,比起不知根底的皇帝,自然是你更得他们拥戴。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世子入主紫宸殿,无论是当年的庆王旧案,还是往后的天下太平, 尽在你翻手覆手之间——”
  闻衡听到一半就笑了:“前倨后恭,莫过如是。阁下想保命求饶,大可不必这样麻烦,我有几个问题,请冯先生替我解惑,解得好了,也不是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冯抱一道:“你要问什么?”
  闻衡道:“问你为什么要寻找三把古剑,为什么仇恨中原武林,又为什么逃出昆仑步虚宫。”
  冯抱一摇了摇头,叹道:“世子,你心里已经认定了老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我解释得再多,也是徒费口舌。”
  闻衡却道:“愿闻其详。”
  宿游风眼看这两人要聊上了,他深知冯抱一善于用言语蛊惑人心,怕闻衡真叫他给说动了,忙道:“徒弟——”
  闻衡摆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打岔,冯抱一见势正好,立刻见缝插针地道:“世子应当知道,武林中的宗门派系错综复杂,树大根深,大门派往往盘踞一地,收拢小门派,势力极大,连官府也要看他们脸色行事,更有甚者,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疮痈如果不尽早拔除,来日必定酿成心腹大患。”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对付中原武林会遭人诟病、会招惹上你们这群大/麻烦?可如果不除掉这些以武犯禁的豪强势力,被他们肆意盘剥欺压黎民百姓,又该找谁去说理?”
  闻衡若有所思地道:“照这么说,你逃离昆仑步虚宫是胸怀抱负、决定出山平定天下纷争;你寻找三把古剑,也是为了拼凑一张济世安民的药方?若中原武林真像你口口声声说的一样罪大恶极,那你这些年的作为,倒真可以算一桩千秋功业。”
  宿游风快要急死了,恨不得给闻衡一巴掌叫他清醒清醒,别被冯抱一的花言巧语迷昏了头。只听手指头还没动,就听得闻衡继续说道:“可是冯大人,既然中原武林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为什么偏偏留下了褚家剑派和垂星宗?难道是这两派素无劣迹,你要去芜存菁,不伤害无辜的好人?”
  “还是说,你嘴上喊的是公道正义,行的却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借褚家剑派和垂星宗之手,杀一些你不方便亲自动手杀的人,最后再二一推作五,把这一切祸乱动荡都归咎于中原武林自相残杀?”
  冯抱一仿佛被他戳中了痛处,眉头皱得死紧,沉声答道:“绝无此意——”
  话音未落,他猛一抬手,上百枚银针自袖中激射而出,如暴雨骤至,直朝宿游风和闻衡刺来。闻衡长剑转手扫去,只见冯抱一足尖一点,双臂打开如鹰隼展翼,飞速后掠,眨眼已退到数丈开外!
  宿游风爆喝道:“娘的,这老狗要跑!”
  所有被他这声大骂惊动的人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刀剑,纵身追去。混乱之中,始终待命的禁军队伍里的一名小兵不知道是走神了还是被吓着了,竟然一下没能拉住弓弦,一支鹰羽箭脱手飞去,好巧不巧正朝着冯抱一逃跑的方向,嗖地一声扎向他心口处。
  这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在他的预料之外,冯抱一去势受阻,立刻挥袖打落羽箭。这个动作令他的身形不可避免地在半空滞了一下,然而就在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极其微小的停顿间隙里,月光与冷光骤然交错闪烁,空气仿佛缓慢地凝固起来,随即被外力撕裂震碎,一道青芒飒沓西来,动若风雷,“唰”地当胸横贯而过!
  闻衡的剑到了。
  冯抱一停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那神情似乎是难以置信,又混杂着愤怒怨恨。短短一瞬过后,冯抱一蓦地怒吼一声,周身气劲狂泻,衣襟白发乱飞,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双掌齐出,凶狠地朝闻衡直扑过来。
  他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闻衡毙于掌下!
  宿游风叫声“小心!”,掌风旋至,正中冯抱一胸口,“砰”地一声将他打得倒飞出去。长剑自他体内脱出,伤口失去堵塞,鲜血横流,冯抱一仰面摔在屋顶瓦片上,犹不肯束手就死,还颤颤巍巍地自救,试图封住自己胸前穴道止血,只是他伤势太重,手已经不听使唤,薛青澜的断水尚未归鞘,刀尖在他腕上轻轻一别,将双手筋络挑断,冷声警告道:“老实点。”
  闻九过来查看情况,伸手点了冯抱一两处穴道,转头对闻衡道:“世子,此人阴险狡诈,万万留不得,你趁他还有口气,想问什么赶紧问罢。”
  闻衡却摇了摇头,侧身相让。宿游风走到近前,低头端详着冯抱一灰白的面容,低声道:“你……”他腹内原本积攒了几十年的怒骂讽刺,打算把冯抱一骂个狗血淋头,可此刻看见冯抱一的下场,却不知为何,忽然心生无限怆然,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
  冯抱一喉中嗬嗬作响,喘息艰难,居然还朝着宿游风笑了两声,声气微弱地道:“剑……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方无咎也好,褚松正也好,还有我……都被骗了……”
  宿游风忍不住问:“什么叫剑是假的,什么叫被骗了?你究竟要找什么?”
  冯抱一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由幽深渐至涣散,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宿游风一开始几乎有点被慑住了,直到一缕夜风吹进他颈间,他才轻轻一颤,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冯抱一快要不行了。
  “你——”
  “我背叛了步虚宫,到头来还是死在步虚宫人手里……可见世事有定,人力究竟不能胜天……”
  他的喃喃自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
  “天命难违啊……”
  头顶寥落的夜空和新月落进他扩散的瞳孔中。京城的月亮总是很高很远,不像昆仑山那么大而透亮,仿佛永远悬在触手可及之处。他这一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夜都对着玉盘似的月亮和璀璨银河发呆出神,想着缥缈云雾之下,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步虚宫坐落在常年积雪的昆仑山巅,冯抱一长到二十七岁,从未踏足过山下一步。他被步虚宫丹元楼主亲手带大,传授武艺,又继承其师衣钵,总领丹元楼,统管步虚宫一应秘笈珍藏。
  听起来是个威风的位置,可其实也就是看着一屋子书罢了。
  冯抱一有时候觉得步虚宫很奇怪,他们明明有数不清的武功秘籍,有独步天下的武艺绝技,却从来不肯入世,只知道一味固守昆仑,把满宫奇珍都守成了无用废纸,守得一代又一代人在雪山上无声地化为枯槁。他还未及而立,就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后半生会是什么样子。
  冯抱一感激步虚宫对他的养育之恩,但也渐渐明白自己并不是步虚宫期望的那种人,他想去人间,想纵横武林、快意江湖,而不是为了一个除了他们没人记得的誓约,在雪山上空耗一辈子。
  终于有一天,毫无预兆地,冯抱一偷走了丹元楼中几本珍贵的武林秘籍,从步虚宫叛逃,彻底抛弃了这个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步虚宫派了以宿游风为首的十几个人来抓他。这一战是冯抱一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不过幸好这次天意站在他背后,他一个人挑了步虚宫十几名好手,断去宿游风一臂,成功从追捕脱身;不幸的是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几乎失去了全部内力,没逃出多远就栽倒在路边,再也站不起来了。
  博山北麓是博山派的地界,那时恰好有两个剑客途经此地,听到了冯抱一的求援,犹豫片刻,将他救了起来。
  冯抱一毕竟初次出山,纵然精明,也不是□□湖的对手。那两人一看他周身浴血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被仇家一路追杀至此,之所以救他,是猜测他身上有贵重之物,想杀人夺宝。冯抱一几句话就被人套出了老底,当晚他熟睡之际,那两个剑客一剑扎穿了他的胸口,偷走他怀中的几部秘笈,随后将他抛尸山溪,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知晓,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
  这回是真正的命悬一线,可冯抱一异乎寻常的命硬,他虽被一剑穿胸,却奇迹般地并未伤到真正的要害,反叫湍急溪流一路冲到下游,被当地的一个猎户发现,救回了自己家里。
  未下山时,他对江湖充满向往,可当他真正见识了江湖险恶,冯抱一才意识到自己把“人间”想的太简单了。这一次他长足了记性,没有再贸然透露自己的真实来历,谨慎小心地在猎户家养了三个月的伤,并在离开时杀光了村里的所有人家,随后一把火将整个村子夷为白地。
  冯抱一沿着博山一路东行,随时留意着不被步虚宫的追兵发现踪迹。谁知缘分有时来了挡不住,有一天他在路边凉亭避雨时,竟然遇上了那两个杀人越货的剑客。
  这两人自然不是全盛时期冯抱一的对手,可他们两个同样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而是博山派不争道人的弟子。
  博山派这种百年名门,几乎就是博山一地的土皇帝,冯抱一在他们的地界上杀了他们两名弟子,此举无异于登门挑衅,严重激怒了博山派上下。他还没走出博山地界,就遭到了密不透风的围攻追杀。仅凭一人之力,再横也横不过一个门派,冯抱一只能拼命逃跑,沿途无数次九死一生,最后来到了天守。恰逢先帝在行宫消夏,冯抱一躲在山林间,将刺客的密谋听得一清二楚,他蓦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神兵天降一般挺身而出,救下圣驾,也由此抓住了自己一生权势荣宠的起点。
  逃亡的日子令他彻底失望,也令他终于醒悟,冯抱一深知先帝也在为这些不受管束的武林门派烦心,而他恰好可以借着为君分忧的机会,一举荡平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名门正派。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天注定了他冯抱一要将中原武林收入掌中,重铸一个最合他的心意的江湖。
  从前他的师父曾提到过,三派封山离去之际,各在地宫留下一把重剑,是十分重要的宝物,只有拿到了那三把剑,才能真正领悟步虚宫武学的精奥要义。冯抱一要重整内卫、对付那些根基深厚的门派,绝世神功必不可少。不过他始终疑心宿游风在某个地方暗中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因此这件事他不便亲自出面,只能说动先帝派出一位心腹,设法潜入各派,寻找那三把重剑。
  闻克桢、宿游风、冯抱一,乃至几十年之后的闻衡,还有许多人的命运,就在这一刻交汇、纠缠延展,最终织出了今日的结局。
  造化难测,天意难违,可谁又能说,这浩荡岁月里,没有任何因一念之差而扭转乾坤的可能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所有打斗都停住了。寂静像一口沉重的铜钟,笼罩在庭院上方。上千人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原地。直到宫殿门轴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响,一个蓝衣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缩头团肩站在檐下,拉长了调子唱道:“何人深夜喧哗?”
  闻衡与闻九互看一眼,闻九飞身跃下屋檐,落在庭院当中,四平八稳地道:“启禀陛下,叛党作乱,贼首冯抱一业已伏诛。”
  那内侍朝他点了点头,返身进殿,片刻后复又出门,细声细气地道:“陛下口谕,宣庆王世子觐见——”
  风声忽起,闻九倏然抬头,却见闻衡已携着薛青澜的手,双双飘然远去,其余宿游风、范扬、廖长星等人亦紧随其后。
  一众武林高手来去如风,转眼之间便悉数消失在深红宫墙尽头。
 
 
第110章 春风
  城南小院里,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前辈少侠们挤挤挨挨地凑在正屋,人多得没有下脚的地方。闻衡和薛青澜各自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离得虽近, 却总也没机会说上话, 只好在视线里留出一丝余光, 始终默默地跟随着对方。
  纯钧派的廖长星、温长卿、余均尘和龙境聂影等人都站在一处,各自叙过别来之情,闻衡又再三多谢众人相助。聂影笑道:“咱们早是过命的交情,经此一战, 只有更加亲近的道理,兄弟何须再说这些见外的客气话?再说大伙今夜来此, 也不光全是为你, 更是为了中原武林的大义。”
  廖长星亦道:“聂兄说的在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说是帮你, 又何尝不是自救?否则掌门也不会亲自出手,接下保护太子这桩差事。”
  当初闻衡猜测冯抱一打算声东击西、以闻九来引他入彀,故而表面上假装中计,实则暗地联络范扬,叫他带人来增援, 又请廖长星与龙境从中周旋, 说动了纯钧派和招摇山庄两派掌门,带人一路上暗中护送太子前往皇陵。如此两手准备齐全,纵然他真错怪了闻九,冯抱一要加害太子也不会轻易得逞。
  龙境问道:“听你们方才的对答,那三把古剑究竟是何物,引得褚松正、方淳、冯抱一这些人个个走火入魔?”
  闻衡看了宿游风一眼, 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随着冯抱一和方淳死去,很多问题都成了无头之谜。冯抱一为什么要丧心病狂地扫清所有武林门派,他至死也没有吐露一句真话,不过三把古剑如今尚存人间,倘若日后机缘巧合下聚齐,有缘人说不定能找到这其中的答案。
  宿游风很有眼色地主动讲起了故事,把廖长星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闻衡这才得以脱身,悄悄溜到庭院里等薛青澜。此时天色已近微明,新月西坠,启明星遥遥地缀在清寒深蓝的天幕中央。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终结了他深藏数年的血仇,可想象中释去重负的感觉并没有到来——仍有一桩沉甸甸的心事压在他胸口,如同万仞深渊之上悬着一道钢索,他站在一头,而另一头站着薛青澜。
  “衡哥。”
  薛青澜负手立在他身后一步开外,似乎有话要说,却迟迟没有开口。他注视着闻衡的面容,先前那股杀伐果决的气势淡褪下去,忽然踌躇起来。照理说他没有做错什么事,用不着心虚,可薛青澜自己心中也明白,他三番五次地隐瞒闻衡,让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道理上讲得通,却实在辜负了闻衡对他的一片深情。
  闻衡见他沉默不语,目光飘忽,就差把心事全写在脸上,不必猜都知道薛青澜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本来就稀薄的一点负气撑不过片刻,飞快地烟消云散,朝薛青澜伸出一只手,叹道:“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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