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国木田先生?”
“……”
没反应。
非常好,他一定不是聋了。
正在这时,直美从两人身旁经过,视线在国木田的耳朵停留数秒,意有所指般。
乱步会意。
事实上,他一早就知道国木田没有应答的原因。
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同僚的沉迷程度,罢了。
他笑了笑,隔着桌子扯下国木田藏在碎发里的耳机,又故技重施:
“早上好,国木田。”
名侦探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所以把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看得真切。
啧。
这个叫Tori的女鬼有着不容小觑的吸引力。
如果任其发展会怎么样?
难道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清醒的人类,和一群数量不计的食人恶鬼?
可怕,真可怕。
“啊,早上好乱步先生。”
打断他臆想的是国木田姗姗来迟的问候。
乱步调整表情笑了笑:
“你在听Tori的歌吗?”
“是的……我认为了解下保护对象会比较好。”
多么,拙劣的谎言。
拙劣到江户川乱步都不忍心拆穿的程度。
他的心中,关于此次无惨阴谋的猜想正如旋转制作中的陶土,徐徐成型。
最后至关重要的环节,落在名侦探的另一位同事身上。
踏踏踏。
乱步闻声转头,太宰治穿着驼色的风衣翩然而至。
他那苍白得略显病态的脸上还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什么事让我们侦探社的智囊这么高兴?让我猜猜,你……又找到了全新的死法?”
太宰治故作神秘地摇摇手指,反问:
“乱步先生看了刚刚更新的新闻吗?”
“对不起,我不爱看新闻。”
太宰治理解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不知被谁扔在沙发上的遥控板打开电视。
[接下来播报一则快讯:三十分钟前,本市内两处地铁站内发生人员跳轨事件。好在路过群众反应及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目前,当事人的跳轨原因尚未查明……]
电视里主播话音未落,就被直美的惊呼盖过。
“天哪!难道是相约自杀吗?”
太宰治啪嗒关掉电视,手插风衣口袋,露齿浅笑。
“这则新闻你怎么看,乱步先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卧轨还可能被人阻止,太不保险了!但也可以让我减少一次失败的尝试。’我说得对吗,太宰?”
“不愧是侦探社的招牌。”
太宰治不吝称赞。
名侦探扬了扬脖子,倨傲地接受了,转瞬又清了清嗓子,出乎意料地开口:
“不过太宰,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正常情况下,只要计算好地铁到达的时间再跳下轨道,旁人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反应力把你拉上来。除非……”
他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太宰治配合地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问:
“除非……?”
紧要时刻,与谢野晶子扛着把柴刀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入,身后还跟着个一身黑袍,面无表情的男人。
“太宰治,这里有只迷路的野狗。为了我们侦探社的安危,麻烦你签收一下。”
太宰讶异挑眉:
“芥川?你来这里干什么?”
芥川龙之介在武侦众人注视下,不慌不忙地走过龇牙咧嘴的中岛敦,走过沉浸在Tori歌声中的国木田独步,走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谷崎直美小姐。
甚至……走过了心心念念的前港黑干部太宰治。
野犬沉稳的脚步停在比他矮半个头的江户川乱步身旁。
名侦探亲昵地抬手,为他拂去肩膀上的尘埃。
“辛苦你了,芥川君。”
他笑眯眯地说。
正当在场其他人对两者的关系备感好奇时,太宰治是最先醒悟过来的那个。
“所以,乱步先生。你刚才是想说,一般而言,卧轨不会被人制止。除非,你早就安排了人盯梢?”
江户川乱步咧开嘴,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对。”他说。
那么问题又来了。
就算芥川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阻止身处不同地点的两人自杀。
所以……
“叮铃铃—”
乱步的手机分毫不差地响起,他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
“喂,你好。我是江户川乱步。”
第29章 沙漏里的世界(1)
聚光灯把舞台照耀得宛如白昼, 一场谋杀接近尾声。
死者佳爱琉被人用匕首刺穿胸口,以背后圆木桩子为支撑固定在升降台上。
惨白的脸孔配上嘴角蜿蜒而下的暗红色血迹,使她呈现出一种哥特式诡异的美感。
“叽叽喳, 叽叽喳……”
我抬眼端详着那些被缠绕在她四肢的鸟儿,它们对一个灵魂的逝去无动于衷,依旧尽情歌唱。
“你知道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品种吗?”
我头也不回地问。
“不清楚。”
得到的回答是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我从黑暗里醒来后见到的第一, 也是唯一活物, 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
顺便一提,他的着装非常奇怪—黄绿红相间的三色羽织, 搭配一双陈旧的木屐。最惹眼的莫过于腰间别着的刀鞘。
人,对自己不熟知的事物总会保佑不切实际的期待。
身为神探, 我不该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我啧了记嘴, 巧妙地结束话题:
“说的也是,毕竟你是神探,而不是什么鸟类专家嘛。”
“花井户, 你该不会……是在嘲讽我?”
背后的脚步声渐起, 恼羞成怒的男人像是一只准备逮住小鸡的老鹰。
我在他伸出利爪的前一秒, 灵巧地跳上舞台。
我走近了无生气的佳爱琉,口中默念抱歉, 然后……猛地捏住她的下颚。
“你干什么!”
身后的男人拔高嗓音, 我讶异地挑了挑眉。
没想到武井户也会有感情外露的时候, 不是我讥讽, 他那双比潭水更深沉的眼眸真的没有半点儿活着的气息。
噢, 武井户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虽然和我的名字相似程度过高, 而让我怀疑了好一阵。
不过……随便他去吧。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没理睬武井户的大呼小叫,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佳爱琉。
不出所料,映入我眼帘的口腔鲜血淋漓。
我皱了皱眉, 语气难得有些颤动:
“她被人割了舌头。”
“叽叽喳,叽叽喳……”
鸟儿们的歌唱仿佛永不停歇。
我不禁想象着如果把它们的舌头都割去的话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案发现场是一出荒诞的喜剧。
难道凶手是为了弥补佳爱琉不能说话,而在她身上绑了这么多会唱歌的鸟儿?
真是……伪善的极致。
我帮佳爱琉合上了嘴,因为她已经死去一段时间,尸体也开始僵硬。
这个简单的动作竟花了我好几分钟。
在确认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什么线索后,我毫不留恋地准备跳下舞台。
但我矫健的步伐却被无法估量的舞台高度遏制了。
这……这个舞台刚刚是这么高的吗?
难道我要在这个男人面前,风尘仆仆地绕道侧边,再灰溜溜地走下来吗?
正当我左右为难之际,武井户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朝着我伸出手臂。
我低头看他,强烈的聚光灯下,他的五官模糊成温柔的模样,唯独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透着冰凉。
我犹豫几秒,握住了他递来的橄榄枝。
“多谢。”
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扑腾—
跳下舞台的瞬间,我驼色的斗篷带起一阵微风。
“不必客气。”
为了避免亲密接触后的尴尬,我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此躲开和他对视。
他却不依不饶地走近了。
在我能反应过来之前,他用手指揩了揩我的胸口。
扑腾—
我能听见心脏在胸膛猛地一跳,就像朝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儿。
“你干什么?”
我戒备地后退一步,脸庞燥热。
他疑惑地睨了我一眼,将指尖的液体放在鼻端轻嗅。
“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迹?”
“血迹?”
我低头查看斗篷上的那一抹暗红。
该不会是刚才从佳爱琉身上沾来的吧?
身为人称五十年一遇的名侦探,我竟在另一个人面前这么冒失。
恐怕这家伙的心里早就嘲笑了我千万遍!
我的脸因为羞惭更红了,随时都会烧起来一般。
“咳咳。不如我先来说说对案情的推理好了。”
为了挽回脆弱的自尊,我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
好在武井户并没有过多纠缠,他抱着胳膊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心下稍安,深吸口气说道:
“我认为凶手很可能回到现场。”
武井户没有立即说话,但紧皱的眉头却让一切昭然若揭。
他居然质疑我的推理!
虽然我的记忆不知为何变得模糊,但在我成为名侦探的这些年,从没有人轻视我的专业能力。
我不由气急败坏地迫近一步。
“我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第一,根据犯人对案发现场的布置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表现欲极强的人。”
武井户不合时宜地笑了。
“你怕不是三流的推理小说看得太多了,花井户神探。”
“……你说什么?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还有第二个理由!”
我话音刚落,大厅内突然凭空出现一阵交谈声。
“什么,你让我坐在这里?我能看清楚什么?”
“呵,我早就说了让你少看点电视,别黑灯瞎火地玩手机,你就是不听。现在发现自己是个瞎子了?”
我和武井户俱是神色一紧。
此刻,我早顾不上为自己的推理喝彩,慌不择路地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幕布后面跑。
踢踏踢踏—
那两人的脚步声犹如中世纪古堡里游荡的幽魂逐渐降临。
他们越是靠近,我的心跳越是失去常速,随时都可能从嗓子眼蹦出来。
哗啦—
就是这么紧要的关头,武井户依旧无所畏惧似地,单手越过我的肩头,把厚重的幕布拉开一条缝。
我屏住呼吸。
“……这,这个女人死了?”
一个清爽的男声问道。
很奇怪,他的语气中似乎没有半点儿撞破谋杀现场该有的恐慌。
“啧。江户川乱步,我早说了,你不应该是什么五十年一遇的名侦探,你就是个行走的死神。”
回答他的男人声音略显低沉和冷漠,别说是同情,男人甚至表露出了一种让人心惊的不耐烦。
这下,连我都忍不住好奇,从那条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
等看清这两人的面目,我忽然头疼欲裂。
“嘶—”
“别出声。”
我的轻吟被武井户牢牢地捂在他微微汗湿的手掌中。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束缚总算松开了些,但手仍旧虚虚地抵住我的嘴。
“这个叫江户川乱步的人和你长得好像。”
为了防止我们的谈话被听到,他凑近我耳边轻声说。
或许是周遭环境过于黑暗,我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能清晰地察觉他的嘴唇擦过我耳廓的路径。
我情不自禁抖了抖,听到幕布外的两个人说: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这个凶手一看就表现欲极强,很快就会重新回到这里的。”
“江户川乱步,我可不想和你在这里玩什么侦探游戏。”
“但没有你,我一个人是回不了家的,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
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暗自思忖,可让我惊讶的是,我对这个名字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情感仿佛发自内心,我不是对称谓,而是与这个人本身有着极密切的联系。
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冲动在叫嚣,它说:
“你该出去见一见这两个人。”
我顺从地迈出左脚……
“你干什么!”
武井户在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前及时制止了我。
他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怒吼,像是徘徊在街角被抛弃的野狗。
和之前的温柔不同,这一次他的胳臂强硬地横在我的脖子前,形成一种介于威胁和背后抱的微妙姿势。
我的力气像是指间流沙一去不复返,我的后背靠上了他的胸膛。
“哼。你这个路盲倒是很理直气壮。好吧,既然这里有这么多的夜莺,不如我们来看看哪一只唱得最好听。”
夜莺。
这些灰褐色不起眼的鸟儿,原来是拥有美妙歌喉的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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