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石阶很长,若非两边的墙壁上有夜明珠,单是这黑暗幽闭的空间就足够令人窒息。水声越来越响,到石阶走完,狄蕉也算看清,几人竟然来到了一条地下暗河旁。河水黑漆漆的,河面上好似还浮动着一层黑雾。
到了河边,四个黑袍人散开,排成一字,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七步,之后便原地转圈儿,念念有词,最后齐声哄喊一句‘难泥咩’,便一起将手中的碗抛向了河中。
说来也神奇,那四只碗落到河面竟然没沉入水里,而是金光乍现,瞬间河面无端起了一阵狂风,吹散了黑雾。炸起的金光,晃得狄蕉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河面上已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只见,黑色的河面如黑丝绸般泛着莹莹水光,一颗七彩琉璃色的硕大荷花样的花苞缓缓自河面升起。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河面也随之高高鼓起,好似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正破水而出一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水浪散尽,这七彩琉璃荷早已在十仗之外的空中,而自它之下那破水而出的庞然大物,赫然是一颗龙头。只不过,这龙头覆盖着黑色鳞片,闭着眼,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
那四个黑袍人此时凑到一处,正低声交谈。狄蕉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片刻后看到他们之中的一人飞身而起,大概也猜到,他们应是商量由谁去摘那朵荷花。
一个黑袍人飞上龙头,其余三人也没闲着。他们连忙结印施法,那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他们知道接下来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果然,七彩琉璃荷被拔下来的瞬间,那原本闭着的龙眼顷刻睁开,随之而来得是雷霆震怒的龙息,黑龙张开大口向采荷人咬去。而这时,岸上的三个黑袍人,连忙放出各种法阵,替他抵挡。一番缠斗后,四人仓皇向地上逃走。黑龙自然也不肯罢休,已飞身而起向着那石阶的洞口撞来,奈何洞口太小,没两下就被它撞塌了。
采荷的这一行人逃到高台上,立刻关闭八卦阵,又接连施了数道法,还以那祭祀女子的血在八卦阵上又画了一道血符,这才堪堪压制住高台的震颤。
画面至此再度转换——
群山之中,地宫之内,一口水晶棺中,静静躺着一人。黑袍四人中的一位,手捧七彩琉璃荷,拨开花瓣样的外包,露出里面鲜红的鹅蛋大小的果子。之后,他捧着这枚果子轻轻放到棺材里那人的心口,一团红光骤起,光线暗下去后,棺材里哪里还有什么人?只剩棺材底部薄薄的一层骨屑。反而是那红色的果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胀大起来,之后神奇地化出了一个人形,颜色越来越淡,直至那人形五官清晰,颜色也只与嫩粉的肤色一般无二。
这个人,这张脸……
狄蕉望着布娟,露出满脸惊诧来。
第四十三章
另一个狄蕉见他这般神情,扫了眼布帛露出淡淡苦笑。却道:“那红果便是人生果。乃商均一脉,龙族特有的承魂之器。那条黑龙便是父亲,他原是被龙族内小人陷害,被困在黑水。后来又被巫族转到了那条地下暗河,巫族要复活商均,便采了父亲的承魂之器,将商均的魂魄引入了人生果,故此,水晶棺中的商均遗体化为齑粉,人生果则取代了他的肉身,只可惜——”
说到此,二号停住。狄蕉则是忍不住催了一句:“可惜什么?”
二号这才说:“可惜商均自知天命难为,巫族将他复活后,他便只身前往轮回,且替巫族那几人将这逆天改命的罪责一力担下,下一世还不知要受什么苦呢。”
狄蕉听后,很是唏嘘,不过还有一事他可不会忘了问,便道:“他那张脸?”
“长得很像我们?”二号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道:“那张脸是由人生果而来,这颗人生果本是父亲的承魂之器,那其实并不是商均的本貌,应该说是父亲。”
“那父亲在何处?这一世。”
“他么,劫难已过,应是位列仙班了吧。”
狄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事情好多,情况好杂。即使聪敏如狄蕉,也花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些信息消化。
然而新的疑问接踵而来,狄蕉问:“那这一世,我身上这颗人生果是——”
“你既与我同貌当然是我的承魂之器。只不过,是一片七彩琉璃荷的花瓣,因有长生鼎炼化,才可得人1肉1身。”二号见狄蕉又要问,抬手压了下,笑道:“我知道你还想问,师父的替身,放心,那是用师父三滴心头血炼化,不然纵有幻颜珠,也蒙不住法力高人的眼。”
狄蕉至此,真是哑火了。他已经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来表达此刻内心的波澜了。
二号也不再说什么。
这时,洞口外响起了一阵踩踏枝叶的声音。听这响动,来人孑然一身。
二号向外看了一眼,说:“他来得倒快。”
光影恍惚中,狄蕉没看清二号的神情,因此他并不知道,往外走的那个自己此刻眼眸中压下得是怎样复杂的感情。
苍凛雪只身来到这个山洞,到洞口便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这番做派就好似无形中在遵守某个约定,可惜从他淡漠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或许他此刻的心,本就如脸上神色般淡漠不惊吧。
不大一会儿,苍凛雪的视野内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渐渐走近,是一张与狄蕉一般无二的脸。可苍凛雪却知道,这个是狄蕉,却也只能是他的师弟狄蕉,他不该也不能对着这个人做出哪怕一丁点越矩的举动,那样的冲动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只会令他好不容易换来的平静生活全部摧毁,因此他很克制,也很清醒。
片刻功夫,狄蕉已走到他面前。两人均淡然地点头,算是寒暄。
苍凛雪开门见山,“他呢?”
“在里面。长生鼎已在师尊手里,你接他走后,顺便取回便是,其余的事不要插手。”狄蕉二号说。
闻此,苍凛雪也没有任何诧异,只是点了点头,便与二号擦身而过,匆匆进了洞里。
二号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洞口,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密林之间的天空。谁也不知,他这一时片刻都想了什么,等苍凛雪将狄蕉抱出山洞时,早已不见二号的身影了。
狄蕉揽着苍凛雪的脖子说:“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苍凛雪说:“我还是抱着你吧,我怕,怕把你再弄丢了。”
若是换做往常,狄蕉听苍凛雪说这样的话,只会觉得肉麻又别扭。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却有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也说不上是酸还是醋,只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悲伤。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苍凛雪已抱着狄蕉,纵身跃起,足尖在翠绿的松枝上踩踏,几个起落间,人已经到了山下的镇上。前方是万家灯火,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断有笑声传来。
狄蕉再次开口,“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
这次苍凛雪从善如流,将狄蕉放了下来,却又立马牵住了他的手,好似真是怕他再丢了一样,弄得狄蕉有些哭笑不得。
苍凛雪只身出来找狄蕉,其余人马都被安顿在这镇子上的客栈。按常理他们这会儿应是直接去客栈与其他人汇合,可苍凛雪却偏偏牵着狄蕉的手一路走到了一座宅邸的后门。
狄蕉疑惑,可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里怕不是何晓枫住得地方。这一世师尊未死,对狄蕉来说可谓最大的安慰,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他老人家,哪想到,他和苍凛雪才在后门站定,那后门竟在眼前吱呀一声被拉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人,却也不是何晓枫,而是一个小童。
这小童手里拿着一只木盒子,那盒子上此时贴满了符纸,一看便知里面不定镇着什么东西。小童将盒子递给苍凛雪,低声说:“我家老爷说了,这盒子他已封印,让阁主好生保管,切莫再弄丢了。”说完,扭头就走,关门落栓那叫一个利落。
弄得狄蕉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更不要提什么见见师尊了。
苍凛雪一手拿着木盒,扭头见狄蕉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思,道:“他老人家轻易不肯再露面。你若想见他,怕是要等个机缘了。”
狄蕉轻轻‘嗯’了一声,此时想到之前苍凛雪对此次北域之行的安排,忽然觉得这家伙恐怕早就料到长生鼎之事,何晓枫定会出手,这才不慌不忙地打算只带一个赫连长老随行,看来在苍凛雪最初的安排下,这趟北域之行,真得就是他们俩个来北域遛娃来着。他压根儿就不着急长生鼎呢。
若非中途自己被韩子昕劫走,恐怕今天就不是苍凛雪拉着他遛街了,估计就是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了。
其乐融融吗?狄蕉忽然又想起布帛上那一世开启巫族封印的那一幕,这两个孩子再加上他肚子里未出生的那一个,苍凛雪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狄蕉一路走一路想,他的沉默落在苍凛雪眼中就是心事重重,以至于回到客栈,见到跟苍凛雪仓促来到北域的几位长老,狄蕉面对各种嘘寒问暖都没有多少笑容。
但苍凛雪却什么都没有问,直到第二天,找回了长生鼎一行人打道回府,狄蕉被苍凛雪抱上御剑之后,才听到苍凛雪好似反射弧超长的一声叹息。
“你在担心什么?”苍凛雪问。
第四十四章
狄蕉道:“我听说你一直想要缓和巫族和龙族的矛盾?”
苍凛雪初时一愣,随即便猜到狄蕉应是从自己那位四师弟口中听说了什么,以那位的性格保不齐应是对他的阿蕉交了个底。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自己与其日后解释倒不如由那位来说更有效。
‘嗯,’苍凛雪直认不讳,道:“巫族本是商均一脉的家臣,如今却势如水火,这不应该。我所做只是打破他们固有的血脉禁锢,你是在担心我们的孩子未来会被两族不容?”
狄蕉没有说话,他从苍凛雪的话中听出,至少苍凛雪没有要拿他们的孩子去解开巫族的封印,但为了确定这一点,他还是又问了句:\"你已经放下巫族封印了吗?\"
没想到苍凛雪竟然轻笑了一声,说:“这一世,哪有什么封印。”
狄蕉微微一愣,诧异地望过去,却没想,苍凛雪竟然也向他贴了过来,他的脸颊轻轻蹭着狄蕉的耳廓,悄声道:“阿蕉,不要多虑,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也就是说,布帛上那前几世血泣的剧情也早都被眼前这位给改了呗。狄蕉还能说什么,自然是随了苍凛雪的愿,不操心了呗。
不过,关于苍晨奈和苍玄灿以及肚子里这个还没出生的小家伙未来是否会被两族不容,这确实是只要一想就令人头痛的问题。不过,眼下,孩子尚小,未来如何反正狄蕉是没那预知能力。倒是有件事,显然不容他回避,于是便问道:“那你的……身份呢?”
这个身份自然是指苍凛雪半巫的身份,这个身份怎么看也不该出现在凌霄阁里,更不要说胜任一阁之主了。可是,狄蕉问出来,苍凛雪听过后,也不知这家伙想到了什么,竟突然笑了,他又附到狄蕉耳边,小声问:“阿蕉这是在担心我吗?”
担心吗?狄蕉想了想,也可以这么理解,便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苍凛雪却好似突然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莫名兴奋起来,他甚至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后悔上一世没有好好珍惜和你在一起。每想到此,我都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阿蕉放心,这辈子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要安享人生就好。”
安享人生,听起来真是个莫大的诱惑。只不过,此刻听在狄蕉耳中,却没有一丝快慰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更加的不真实,这种感觉就像一枚种子,深埋进了狄蕉心里。以至于,他们回了凌霄阁,狄蕉依然觉得这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虚妄,仿佛只是一场梦。
眼前似乎有层层迷雾,眼看雾气渐浓,就要将人吞噬,这一切却止于一声幼童嘹亮的啼哭——
这一声好似一记警钟,醍醐灌顶般将狄蕉砸醒。那些什么迷雾什么浓墨重彩的遮挡也随之顷刻消散。他站在凌霄阁的大门前,远处金顶殿的光辉愰花了他的眼,光影之间,一行人匆匆迎出,其中一人的臂弯里赫然坐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不是,苍玄灿还能是谁?!
紧接着,一阵小旋风般的身影率先自那队出迎的人群中冲出,又以电光般的速度一头撞进了狄蕉怀里,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狄蕉的大手,昂起的小脸上满是委屈之际的神情,她说:“爹爹,晨奈好想你!”
这孩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总之狄蕉被她抓着,甚至感觉手指快要被她掰断,很疼,却也很清晰。这是他真正活着的最好证明!
是的,他是真得活着!
孩子,这两个真正继承了他血脉的孩子总不会是假的。无论是上一世还是上上世,狄蕉可以确定在他的生命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骨血。
这一刻,狄蕉不得不侧头看一眼身旁的苍凛雪。不期然地,他在那人的眼眸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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