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在全班念了他的作文,夸奖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大家都要像陈原同学学习,做一个孝顺的孩子。
父母离婚之前,陈原尚能吹到生日蜡烛。陈郑川会去菜市场的蛋糕店里挑一个六寸的奶油蛋糕带回家,父子俩坐在餐桌前,陈郑川从火柴盒里摸出一根火柴,打着火以后点上蜡烛,让陈原闭上眼许愿。后来跟了王雅丽,头几年陈原还会给陈郑川打电话,约他出来一起吃蛋糕。陈原念初二时,陈郑川因为找工作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接到他的电话,陈原便没再麻烦过他。
在陈原的印象中,王雅丽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场,就算难得碰上不加班的日子,她也只是在朦朦胧胧的烛火之中变成一块面无表情的背景板。唯独有一次,她带了一块小小的戚风蛋糕回家。王雅丽的团队近期加班加点格外厉害,她特意买了些小蛋糕给他们补充糖分,这是多出来的一份。蛋糕做得十分素,只打了薄薄一层奶油。她打开家门,没想到陈原还在伏案学习,便把蛋糕放在他手边。
工作以后陈原开始去酒店订餐,有时候则直接约朋友们在夜场里见面,香槟一开,外套一脱,那是潇洒自如、热闹非凡。二十出头的时候他还能轻轻松松蹦到天明,随着年纪渐长,为了生日而特意庆祝的机会逐渐减少,到最后就连陈原自己也懒得花费心思了,一是朋友圈内开始晒起婚戒和婚房,没剩下几个人能陪他蹦到天明,二是他自己也蹦不起来了,没跳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要去卡座里歇息。
再有一点是,陈原似乎对过生日这件事没有那么执着了,不是因为体验过狂欢的滋味后就觉得索然无味,而是他有一天宿醉醒来,清晨六点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暗地,最后倒在洗手间的瓷砖地上盯着手机里的日历看了半天,心想,有这时间睡个懒觉它不香吗?
这个在哪怕陈原二十九岁时都以为稍显遥远的年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到来了。他以为自己每天从日历上撕下的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原来从指缝里流逝的是沙漏里实打实的沙砾。他打开手机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三人的合影:他盘腿坐在茶几前的羊绒地毯上,头顶纸皇冠,面前的奶油蛋糕上两根彩色的生日蜡烛正在燃烧,橘红的火苗尖尖还因为燃烧不充分而冒出一缕细微的黑烟。
照片里,陈原正在大笑,完全没看镜头,他左手边坐着周周,正侧头朝右边投去好奇的视线,似乎旁边发生了什么事;他右手边则坐着唐舟,后者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因为在照片定格前的最后一秒,陈原突然在蛋糕上抓了一把奶油按在他脸上。
奶油涂得很厚,被陈原抓了一把之后,凹下去的部分里仍然能看见白色的奶油。照片定格之后,他被唐舟抓着脖子按在地毯上,被他涂了满脸的奶油。
陈原用食指和中指将照片放大又缩小,想要努力记住这样的时刻。明年他会在哪儿呢?而立之年,他还尚未立住。
客厅外静悄悄的,周周早已经入睡,唐舟也在卧室里工作。陈原躺在床上,翻了翻校友的朋友圈,想要借此窥探一眼对方的生活。第二阶梯的公司压力并不比第一阶梯少,很多时候反而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他想起来自己还没告诉唐舟自己找到了工作,随即从床上坐起来,给对方发了消息。
[你现在在忙吗?]
唐舟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怎么了?]
陈原琢磨着用词,检查了两遍才发出去:[我有话跟你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脚步声从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门口。陈原赶紧起身去开门,看见唐舟正双手插兜,立在他面前。
陈原看了一眼周周的房间,示意唐舟去阳台上说。
关上阳台的推拉玻璃门后,他依靠在栏杆上,回想起自己当初被裁时,他们俩也是这样站在这里。不同于那时,如今晚风不再冷峭,站在这里也不觉得寒气逼人了,陈原望着远方灯火阑珊的地平线道:“我找到工作了。”
唐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么快?”
“嗯,下个月就入职。”
这意味着他很快就会搬出去,唐舟的脸色顿时有点古怪,陈原却浑然不觉,他一心沉浸在喜悦之中:“正好今天是周五,你要是不忙的话,要不要和我出去庆祝庆祝?”
“你想去哪儿庆祝?”
“找个清吧吧?蹦迪我是不行了。”陈原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举起了数字六晃了晃:“我就想喝点小酒。”
唐舟身上正穿着周周生日贺卡里所画的黑袋鼠装:“行,等我回房间换个衣服。”
“换什么衣服?现在就走呀。”陈原咧嘴笑道:“我都迫不及待了。”
唐舟听闻挑了挑眉,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陈原也跟着低下头,他自己穿了一件松垮的超大号灰色卫衣,衣摆几乎能盖过自己的屁股,他们看起来仅仅只像要出门倒个垃圾。
“又不是出去把妹,没有人看的。”
唐舟肩膀一耸:“行啊,那就直接走吧。”
陈原朝他挤眉弄眼:“还是说你想把妹?”
唐舟面不改色道:“把你就够了。”
陈原被这句烂俗无比的接话逗得“咯咯”笑出声,提起双肩,做了一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嘶”。
两人下楼后拦了一家出租车,陈原刚上车就报了个街名,唐舟意识到它并不在市中心。这是陈原以前经常光顾的地方,并不出名,更不是游客会来的街区,尽管这两年也愈发商业化了,但是价格还算合理,环境也不至于过分嘈杂。
下了出租车,陈原带着唐舟轻车熟路地抄起近道,在连路灯都没有的街道里七弯八拐,偶尔还得穿过两栋居民楼之间的过道。四周一度连行人都没有,暗淡的月光从头顶打下,唐舟紧跟在陈原身后,每一脚都踩在他的影子上。
拐出最后一条街道时,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小的酒吧街上已然是灯红酒绿,现下是十二点钟,出来寻觅夜生活的动物已经在各个角落里落座,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桌上搁着五颜六色的水烟。
陈原回头冲他狡黠地笑笑,并不言语,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接着朝那家位置并不太好的小酒吧走去。酒吧有一整面的玻璃墙,由八块可拆卸的巨大玻璃窗组成,白天关门时能从窗外看见酒吧内排排倒立的座椅和空无一人的吧台,晚上员工便会将玻璃墙卸掉,音乐和氛围便能在空间里轻易流动,成为揽客的最佳招牌。
陈原径直走到吧台边坐下,像个带菜鸟出来见世面的老手,酒单都没看就点了杯鸡尾酒,食指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接着指向了唐舟:“给他弄杯不含酒精的。”
酒保本来在擦杯子,听到这话掀起眼皮看了唐舟一眼,从眼角里流露出一点戏弄的意味。陈原一看,故意补充道:“他年纪小,容易醉。”
唐舟握住他那只指挥家一般左右晃动的手腕,压低声音:“别老把我当小孩看。”
陈原更来劲了:“酒都喝不了,不是小孩是什么?”
此时吧台边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其余都坐在靠近舞台的卡座里。两人背对着的低矮舞台上,不知名的歌手坐在木椅上,手里抱着个吉他,闭眼哼着他们没有听过的民谣。唐舟掀起眼皮,目光灼灼,将一只手肘搁在吧台边缘,上半身向前探去。面对突然前倾的男人,陈原忍不住向后靠上椅背,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接着却见唐舟转头向酒保,语气十分果决:“我要跟他一样的。”
第64章 壮胆
64.
在陈原的强烈要求和干预之下,他给唐舟换了一种酒精含量较少的鸡尾酒。陈原的烈酒含量更高,对于唐舟这种啤酒都能喝吐的人来说,那就是实打实的失身酒。
酒保先将陈原的酒端上来,又转身去准备唐舟的单子。
陈原拿起倒三角形的鸡尾酒杯晃了晃,贴上杯沿喝了一小口。熟悉的伏特加味直冲鼻腔,他舒服地吸了吸鼻子:“你不是酒精过敏么?难不成一会儿想去医院过夜?”
“我早就脱敏了。”
“脱敏?怎么脱敏的?”
“喝多了不就脱敏了?”
“嘿,我怎么不知道?”
“陈老师,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唐舟微微一笑,似乎别有深意。
粉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在透明的鸡尾酒杯中摇摇晃晃。陈原见他时不时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一手撑着下巴调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草莓奶茶啊。”
唐舟竖起一根食指,一星半点狡黠的笑意藏在眉间:“我想尝一口。”
陈原沉吟片刻,思索得十分认真,随后用两只手指压在杯底,将杯子推了过去:“我还要喝呢,你只能抿一口。”
唐舟将酒杯拿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然后沿着陈原方才碰过的杯沿吞了一大口酒下去。这下酒杯直接空了一半,陈原见状赶紧将杯子夺回,只见唐舟皱起眉头,喉头略显艰难地滚了两下才将酒液全部咽了下去。
“不好喝。”
陈原无可奈何道:“你这一口也太大了。”
唐舟舔了舔嘴唇,似乎还在品尝嘴里的余味:“是你的杯子太小了。”
真是死鸭子嘴硬,明明刚才被苦得鼻子都皱起来了。陈原往他身边靠了靠,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怕被酒保听见两人间的悄悄话:“你记不记得你高考之前约我出去吃饭,结果喝了一瓶啤的就吐了?”
他越说越想笑,一只手忍不住捂在嘴边:“你还说: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唐舟望着吧台后满目琳琅的酒柜,淡淡地说:“那个时候是为了壮胆。”
“壮胆?”
唐舟坦然自若,好像说的并不是一件令他害臊的事情,他拿起面前的水杯,想要压过嘴里的苦味,同时视线微微向身侧的青年投去,意味深长道——“对啊,壮胆。”
两人视线相接,唐舟的眉眼间隐约还能看出高中时期的模样。面对着携带几分暧昧光影的眼神,陈原嘴角一弯,面上一笑了之,实则又回想起他最后一次送唐舟回家时的情景。
按理来说,唐舟一路上也该吐得差不多了,他却仿佛在酒缸里泡过一遍似的,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强烈的酒味。陈原将他送到家门口,让他回家赶紧洗澡洗衣服,说你明明也没喝多少哇,怎么身上这么大味儿呢?
唐舟背着书包走下副驾驶,蓝白相间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腰间,仿佛随时就要滑脱。
“好好准备高考啊!”陈原不忘叮嘱他:“不能因为要出国就懈怠了,这个时候是学知识的最好时期,上了大学可就不一样了,你看我现在……”他及时想起自己家教老师的身份,把自己吃喝玩乐的例子换成了其他:“记忆力没以前好了,好多书本的内容都记不得了。”
唐舟站在副驾驶门口,从降下的车窗里静静地看着陈原。他目光沉沉,双颊绯红,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对方的嘱咐。
“我们还会见面吗?”
陈原笑嘻嘻地摆摆手:“有缘自会再相见嘛!再说了,我的电话和Q/Q/号/你不是全都有吗?”
都说告别是件不容易的事,人生路上大家不过互相陪各自陪跑,到了下一个路口就如鸟兽散,如同山涧溪流里游荡的蝌蚪,偶尔汇聚到一起,又在布满青苔的鹅卵石之间走散。告别不容易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否还会出现在下一块鹅卵石之下,但是陈原知道,他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之间甚至不是陪跑关系,而是劳动合同,由一个短暂的有效期限绑定。
陈原垂下眼皮,食指轻轻敲着透明酒杯的底座。一时间他觉得缘分真是十分奇妙,谁能想到现在和他一起在酒吧喝酒的不是一起苦中作乐的朋友,更不是陪跑过的校友、同事,而是一位自己大学时教过的高中生呢?
“今天我不会吐了。”唐舟信誓旦旦。
“这你也控制不了啊。”陈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他:“你出门前吃东西了吗?”
“没有,怎么了?”
“空腹喝酒容易醉。”陈原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完蛋了”的表情:“我也没来得及填肚子,到时候咱们可不能一起倒在路边。”说这话时他将倒三角的底部的最后一点剩余一口饮尽,然后将酒杯推回给酒保,让他再做一杯:“所以你少喝一点吧,万一到时候我先吐,得要你照顾我怎么办?”
唐舟若有所思:“你这是要不醉不归了吗?”
酒吧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陈原却目光灼灼,眼底里波光流转,他嘴唇微张,问:“可以吗?”
唐舟心里一跳,他倒是不介意再见陈原烂醉一次。
陈原见他一直不说话,即不说好,又不说不好,只是一直看着自己的脸,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唐舟一只指尖在酒杯边缘划着圈,视线若即若离:“还能看什么?”
陈原咧嘴笑起来,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唐舟的脸近在眼前,也不知道他刚才那么大一口下肚,现在有没有生出醉意。明明只是脑海里乍现的奇怪想法,陈原的手却已经鬼使神差地探了出去。
几乎是刚碰上唐舟的下巴,仿佛被细微的电流刺到了指尖,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指随即蜷成拳,摇摇晃晃地落在了高脚凳边缘,同时不忘四处张望一圈,尤其是身后的卡座区,确认没人关注他们之后,才放心大胆地回过身。
没想到唐舟却身体前倾,拉过他那只撑在凳子上的手腕,让他的手掌心贴上自己一侧的脸颊,然后用自己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两人的手叠加在一起,陈原的手心手背都是对方的温度。唐舟闭上双眼,微微低下头,这让他生出一种雄狮低下高昂的头颅任由他抚摸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身后逐渐安静起来,麦克风因为离音响太近而发出一道尖锐的杂音,陈原一个激灵,赶紧抽回手,回头看去,原来是歌手下班了,正在整理设备,不是他们俩被围观了。他看着聚光灯下的青年将吉他装进琴包里:“以前我念书的时候,特别渴望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
唐舟睁开眼,跟着看向舞台:“你要是早点说的话,今天我就送你吉他了。”
“送了我也不会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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