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凌沉默。正当苏烬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死寂时,就听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沈长河绝不会背叛共和之制。”
“可现在也是共和,云哥,你看看,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苏烬终于有些急了。三年不见,如今的他早已褪去当初的稚嫩青涩,年轻英俊的面容多了些刀刻斧凿般的分明棱角,俊美得就像艺术家精心雕刻的塑像,唯独不如从前的是那双原本纤尘不染的深邃眼眸,如今竟也沾染上了世俗的尘埃。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苏烬本能地红了红脸,续道:“若说支持共和,如今的维新政府与我们并无不同,可现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共和能给人民带来幸福吗?不能!老百姓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几十年前并无任何不同!就算沈长河赞同共和,可若将来有朝一日他能改朝换代,行的却仍是换汤不换药的专*制*独*裁,那又与现在有何分别?!”
李云凌怔了怔,半晌才堪堪挤出一句:“我没想过这些。”
“若真有那么一天,新生的合众国在他手里走上倒行逆施之路,云哥你就这么看着吗?”苏烬涨红了一张小麦色的脸,低低质问道:“若他还不如现在的陈武,本就多灾多难的国家又会陷入怎样的深渊之中?云哥,你真的仔细考虑过吗?”
“够了。”
终于,李云凌冷静异常地截口道:“我不知道,你也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你们这么高尚的情操,还顾得上天下苍生、国家未来;我李云凌从来就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求兼济天下,但求独善其身。”
“可……”苏烬还是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却像看见了什么可怕景象似的神色突变,紧接着只留了“保重”二字便匆匆掩帽而去。李云凌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方才告诉她沈长河伤情的青年军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暧昧的笑容:“李小姐,你不是要看望将军么?”
李云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身体也转了过来,直面向他:“是啊,不过看阁下这不紧不慢甚至有心思笑出来的样子,将军该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军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道:“外面人多,进来说话。”
她进来的时候,病房内空空荡荡的很是寂静。沈长河背对着她半卧在床上,单薄的肩倚着雪白松软的枕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远远望着他这背影只觉雌雄难辨,竟像极了清清冷冷、遗世独立的绝色女子。
“听说将军为救我受了伤,属下……很是感激,”顿了顿,发现他没什么反应,她又补充了一句:“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沈长河微微侧过头去,却没看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出去吧。”
“是,遵命!”李云凌如获大赦般掉头就想走,却听他立刻补充了句:“云凌,过来。”
眼见着那青年军官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你”指的并非自己。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去,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这世人口耳相传、吹捧到极致的沈大美人,此刻赤*裸着左边的上半身,石膏并着绷带层层叠叠缠绕着小臂然后绕过脖颈吊了起来,左边的眼睛也用纱布遮住,甚至能看到那里渗出的些许血迹。不只是这些,他那对于男人而言过分纤细的腰身也裹了不知多少层纱布,此时这雪白色的纱竟已经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很好笑么?”沈长河板着脸用仅剩的那只幽绿右眼看向她,语气微冷。李云凌立刻噤声,很是恭敬道:“属下不敢。”
谁知,下一刻他自己却也笑了起来。李云凌愕然地看着他由开始的微笑逐渐变成放肆的大笑,直笑的她头皮发麻:“笑得这么大声将军不怕把记者给招进来?将军你眼睛还好吧,不会落下残疾吗?”
沈长河边笑边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指着她的脸,断断续续道:“你,你没照过镜子吗?你的右眼……我的老天,这是熊猫成精了吗?”
闻言,李云凌几乎是从床边蹿了起来,直接蹦到立镜前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才转过身去佯怒道:“你耍我?!”
沈长河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暗红色的血竟沿着一边嘴角汩汩流出!李云凌终于也笑不出来了,随即奔到他近前半跪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声叫道:“将军……沈长河!你别吓我啊!”
昨晚她醉酒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把他伤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却被沈长河一把揽到身前。后者尖削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头,低低喘息着道:“别怕,我是毒瘾犯了,不是伤重,死不了。”
李云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厉声喝问:“毒瘾?什么毒瘾?!”
沈长河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艰难地说了下去:“这几年我染上了罂草之毒,如今已经到了离开它三天就无法忍受的地步……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你……一定要按住我,帮我戒掉它,求你……”
李云凌听了他这话,多多少少明白过来了些,当即应道:“好,你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我昨晚提示过你,那时我就已知道府邸会出事,怎么会回去送死。”沈长河的声音越来越哑,甚至带上了些焦躁不安:“我是装的。怎么样,像不像?”
这么说着,他揽住李云凌腰身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收紧了,疼得李云凌一个哆嗦,随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你……毒瘾发作的更厉害了,是么?要我打晕你么?”
“……”沈长河苦笑着叹了口气,才道:“戒毒必须依靠自己的意志,你这么做是无用功。”停了一下,他又道:“多陪我说些话,也好分散下我的注意力,好吗?”
刺杀(二)
“好,你想听我说什么?”
“从前在百越军营中,你说过的那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我都很喜欢。”
沈长河虚弱却连贯地说了下去:“你的父母呢?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上京生活,他们不担心么?”
闻言,李云凌沉默了。忽然,她说了句让他听不懂的话:“他们都很好,只是,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原来如此。”沈长河微微一笑,道:“难怪你一直独来独往。”
“将军也差不多吧。”话一出口,李云凌立刻后悔地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可没想到的是,沈长河却丝毫不以为忤,仍是微笑着:“虽然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但……其实,我是见过母亲的。”
“……”这次,轮到李云凌目瞪口呆了。
“母亲送我离家的时候我刚三岁,记不得什么事。”沈长河很平静地说道:“何伯也对你提起过吧?我这条命,是母亲用她的命换来的。”
“……请将军节哀。”
“她在把我托付给龙五爷的两年之后,就病死了。”沈长河继续道:“后来我才听说,她临死之时只留下一句话。”
“她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沈慕归。”
“甚至瞑目之前,她叮嘱属下如何照顾萧子业,却唯独没提过我和妹妹。”
李云凌听得心里越发难受,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淡淡道:“云凌,你说,我该不该恨我的父母。”
李云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更恨的是沈慕归,对吧。直觉告诉我你在潜意识里认为是他剥夺了你应当得到的母爱,让你早早地成了孤儿。”
她只是随口分析了一句,却不料沈长河也愣住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爽快地承认道:“不错,你的直觉很敏锐,分析得也是一针见血——我是恨沈慕归。不仅是恨,听了他那些过往事迹之后,我还认为他简直愚不可及。”
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沈慕归早就被世人塑造成了一位人格完美的、大公无私的伟大政治家兼为了理想不惜牺牲生命的殉道者,无论如何,她都没法子将此人与“愚蠢”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可如今给出这么冷酷无情评价的不是别人,却正是他的儿子。
“我似乎明白了……将军为什么会在主政西南这几年里实行开明□□。”她恍然大悟一般道:“你在效仿嬴将军!”
“不错。”
李云凌又问:“可是将军,你为什么要跟我这非亲非故且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说这些?”
沈长河云淡风轻道:“随便找个话题分散注意力而已。”
于是李云凌只得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问题:“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她是留在国外了吗?”
“嗯,她现在是高昌帝国新教的大主教,还承袭沈慕归的官职做了国师。”
李云凌收了收下巴,感慨万千:“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们兄妹俩一个是大秦将军一个是高昌大主教,还都是容貌一等好看的混血儿;我生下来就只能是个长相平庸出身平凡不得不日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所以啊,将军你就别伤春悲秋了,想想我这种臭□□*丝,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沈长河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失笑道:“你这些话我还真是无法反驳。”
李云凌有些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委婉点儿,给我留些面子吗?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可被你这么一予以肯定,我总觉得自己的命运更可悲了。”
“哈哈。”沈长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又靠了靠:“我看得出来,你绝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
李云凌坦然道:“那是自然。”
“那么,如果这次我没来找你,你会一直呆在地下赌场做打手么?”
“不会。”李云凌正色道:“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出去——出国的。”
沈长河眸光闪动,反问道:“出国?”
李云凌道:“对。早年我参加新党,是因为觉得他们的理念可以救国救民,可以复兴国家。可是这几年来愈发觉得自己心力不足,忽然醒悟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何谈拯救国家、力挽狂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穷,所以只能自救。”
“达则兼济天下,达则兼济天下……”
沈长河似是自言自语般将一句话仔仔细细咀嚼一番。李云凌这句话看似说的是她自己,可又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我穷,所以只能自救”下一句潜台词合该就是“你有能力,可以兼济天下”。李云凌见他难得陷入沉思,额头上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汗珠,脸色也由惨白逐渐开始发青,不由得有些担心:“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虽然没吸*过*毒,可却见过不少瘾君子,所以深知毒*瘾发作起来有多么痛苦。最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对那种虚无缥缈快乐的渴望,稍久一点就会演变成难以忍受的绞痛,并且那种疼痛是会逐渐蔓延的——向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个角落里蔓延、侵蚀,直至耗尽全部的生命力。
“是很痛苦,但我已经习惯了。”沈长河一脸的不在乎,却不料下一刻李云凌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脸,关切道:“我知道这有多难受。不用硬撑着,我不会笑话你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能让他感动,结果却换来后者一声失笑:“你是想听我痛苦呻*吟,还是别的什么?”
“……”瞬间冷场。
于是李云凌尴尬地缩回手去,讪讪道:“你是怎么染上的毒*瘾?”
“此事说来话长,没有必要刨根问底。”沈长河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头,忽然态度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云凌,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追随我你会失望的。”
“我早就知道了,将军您擅长趋利避害,懂得取舍。”确切的说,早在西南凉州那几年,她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可我也知道,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比萧子业更擅长做一名政客。也许你现在是个很现实的人,不排除以后还会有所改变,我也期待着将军你的转变。”
刺杀(三)
三天后的正阳门大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卖报的小童从报馆出来,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边用力地挥动着手里的报纸:“号外号外!西南军将军沈长河遇刺,凶嫌疑为东瀛浪人!”
倒也没有什么人搭理他:毕竟,这个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三天,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小报童跑了段距离,正有些口干舌燥打算找个歇脚的地儿,却听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道:“小孩子,给你钱,报纸一份,拿给我!”
“好嘞!”报童收了钱,兴奋地拿了份报纸递给那人。目送着他跑远,说话之人才恨恨地用日语骂了句:“混蛋!到底是哪个蠢货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动手的!”
“真是浪人动的手吗?”
轻柔婉转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我却不这么想。”
男人疑惑道:“美咲小姐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
“沈长河这个人,不简单。”说这话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浅粉色的和服,如云般的漆黑长发绾成东瀛时下最流行的发髻,衬得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如同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可五官却偏偏生得极为凌厉明艳,令她整个人立时少了些女子的娇柔之气、而平添了几分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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