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的石室之中,坐落着相当宽敞的水池。水池正中间站着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身形高挑的男人。他有着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因着被水浸湿的缘故一绺一绺地垂落在肩头、身后,双手则被从石壁上垂落的铁链锁着,铁链很长但却没有绷紧、而是松松垮垮地垂着,似乎只是起到限制他走出这间屋子的作用;而他身体周围没过腰部的水面则不断涌上来鲜红的血色——鲜艳得如同一簇簇疯狂生长的曼珠沙华。
外行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身为刑讯老手的陈启明、马晋文二人却都知道,水牢之所以被称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酷刑手段之一,其精髓就在于此。其一,铁链锁住犯人双手却并不绷直,是为了让犯人无法借着铁链的支撑、而只能依靠自己双腿的力量保持站立;一旦体力耗尽不能继续站直身体,就会让水面没过口鼻、并因此被淹死。其二,由于进入水牢之前已经被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伤口又会因为被水浸泡的缘故而更难愈合、不断流血,从而在短时间内流失更多的体力。
所以,在陈启明这边看来,现在的沈长河只能保持垂着头直立的姿势,身子无力地摇摇晃晃似是已经站立不稳,锁链随之发出哗啦啦的撞击声。
“沈将军,沈将军?”
陈启明半死不活地坐了起来,狞笑道:“你还活着吗?”
被锁在水池中央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白色里衣被血浸染上了些许淡粉色,因而显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更加白得刺目。他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陈启明,也笑了:“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啊。”
陈启明并没有生气,反倒笑得更加开怀了:“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一条落水狗。噢,或许该说,是一条漂亮得像个小娘们儿的落水狗。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不如说说看,以前被几个爷们儿上过啊?”
沈长河脸色不变,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陈启明终于有些恼火了:“姓沈的!你聋了吗?公子我跟你说话呢!”
“哦,原来方才是你在说话。”沈长河微笑着反唇相讥:“我还以为是狗叫。”
“……”陈启明转过头看向马晋文:“把他的嘴堵了,拖上来!”
马晋文得令,当即命人找了一条白布堵住沈长河的嘴,这才解了他手上的铁链把他放了下来,又令打手们把他拖上岸边并将双手反铐于背后。沈长河看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便也任由着他们摆布。直到一切都准备停当,陈启明才费力地抬起头,冷笑着:“姓沈的,你现在叫一声爷爷,我就放过你一次。”
沈长河此时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只能眨了眨眼、摇头表示拒绝。陈启明于是也不再跟他客气,挥了挥还算完好的左手,马晋文随即沉默着拿起一块毛巾盖在他的脸上,背对着陈启明俯下腰去凑近他的耳朵,声如蚊蚋道:“待会儿会很难受,请将军忍着点儿,我会尽量下手轻一些。”
马晋文直起身子时,打手已经把事先准备好的水壶递给了他。当水流沿着壶嘴丝丝缕缕透过毛巾灌进鼻腔那一瞬间,沈长河立刻就张大了双眼,原本妩媚惑人的桃花眼刹那之间褪去了全部光芒,剩下的只有根本无从掩饰的痛苦与恐惧!
没有人能在没有空气的情况下存活,而现在的他口、鼻又全部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任凭不断涌入的水流把所剩无几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挤压出去,窒息之感瞬间席卷而来!身体由于求生的本能而剧烈地起伏着,沈长河几乎能听到自己肺部无比艰难的收张之声和愈发激烈的心跳声,紧紧铐在一起的双手拼命地试图挣脱那根本无可挣脱的桎梏,手铐铁制的边缘很快就深深勒进血肉之中,可他如今根本无暇他顾,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
也许是发现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马晋文适时地停住了倒水的动作,悄悄地掀开毛巾一角让他稍稍缓口气。陈启明谩声道:“可以了,不用再堵他的嘴,拿下来吧。”
白布取下的一刹那,沈长河就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向外吐水,吐到最后几乎连胃液都要清空了。陈启明对这效果相当满意,眼睛发亮道:“本公子再问你一遍——服不服软?”
半晌寂静。
终于,陈启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命人将轮椅抬了过去。直到离得近了些,他才斜着身子看向俯卧在地上的青年,眯着眼细细打量。
沈长河犹自艰难地喘*息着,湿漉漉的长发掩住了小半张侧脸,长睫轻颤,嘴角逐渐渗出丝丝鲜血。陈启明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问你话呢,你是哑巴?”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打手们已经心领神会地几脚狠狠踹在了沈长河的小腹处!陈启明竖起耳朵听了很久也没听见哪怕半声呻*吟,转过头去一看,入目的是刺眼的一片红,这才发现人已经晕了过去、血溅满地。
“听说你给他用了烙刑?让我看看。”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陈启明桀桀笑着问向马晋文。后者怔了怔,道:“部长,这……伤口已然化脓感染,还未处理……”
“够了闭嘴!”
陈启明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脏。一听见“化脓感染”这四个字他险些吐出来,干呕了一下才恨声道:“拎捅盐水过来,泼醒他!”
一桶高浓度盐水兜头盖脸地浇下,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沈长河立刻恢复了神志,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还没听见这人的哀嚎惨叫,陈启明百思不得其解地瞪大双眼:“你是不会痛,还是天生的贱骨头、欠虐欠打啊?”
“去你妈的。”
终于,沈长河说出了自遭受酷刑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四个字说的极为生涩——显然,他从前并不习惯骂出如此粗鄙之语。不过第一句既已顺利地说出口,第二句就流利多了:“欺软怕硬,滥杀无辜——你他妈的也算是个人?”
“你……你找死!”
陈启明被他骂得直接愣在原地,继而暴怒。如果不是伤重爬不起来,此时他已经跳起来了:“好!那公子我就成全你!”
“部长大人,万万不可!”
马参事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声音却都被吓得变了调,连忙挡在二人中间。陈启明厉声骂道:“滚开!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给我吊到广场上示众!”
马参事沉声道:“部长,他毕竟是西南军政府将军,请您慎重!”
“慎重你祖宗!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本公子也不怕!”陈启明气得目眦欲裂,眼睛里已然充满了红血丝:“都愣着干什么?去啊!”
示众(一)
莱斯特冲进来的时候,李云凌正对着一篇文稿紧皱着眉发呆。
已经一个晚上过去了,宪警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外界也没有任何报纸上刊登关于昨日那件事的报道,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片死寂。
李云凌早就知道,如今的天机阁已是沈长河的直属麾下,按理来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第一时间就该向军政府传递消息了;可不知为何,这个曾经在燕王朝时代叱咤风云的情报组织现在真可谓安静如鸡、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现在所能想到的最佳对策,也只能是开动自己生锈了二十几年的脑子写篇“檄文”,把这件事通过境外报社捅出去了。
“莱斯特大使先生,你来得正好。”见莱斯特走进来,李云凌眼前一亮,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请帮我把这篇文章翻译成大洋国语,尽快在外媒上散布出去!”
莱斯特拿过来仅仅扫了一眼便放在一边,神情凝重道:“这些都不重要,出大事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什么?”李云凌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向他。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随即便有几名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报,报告!宪警部的人把将军……”
待他简要地将事情经过叙述一番后,李云凌才看向莱斯特,沉声道:“时机到了。大使先生,还是得麻烦你把我写的文章尽快刊登出来,另外多叫几家外国报社的记者,让他们带好照相机去‘共和广场’——”
想了想,她又冷静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最好叫上一些在外国报社供职的秦人,让他们化妆成普通百姓的模样,速来找我。”
“共和广场”坐落于上京城午门附近,过去曾经是专用于执行死刑之所在,现在已经成为了象征合众国推翻封建□□旧王朝的一处纪念性质的遗址。由于此处过去曾经是行刑的地方,即使新建了别的建筑,也仍是透着一股阴冷可怖的森森鬼气。
秦族这个民族,虽然有着几千年厚重的文化底蕴,但自古以来就讲求实用主义、一盘散沙,而且轻易不会对什么事情——哪怕是国家大事太感兴趣。不过,在“吃瓜看戏”这件事上,几乎每一个秦人都是极有热情的。十月底的北方已经是寒风凛冽,可再冷的天气也阻挡不了广大人民群众对于看热闹的渴望,是以早早就有听到风声的人赶了过来,站在高耸于广场中央喷泉中巨大的灰色石碑下,紧张而兴奋地翘首以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宪警队押送犯人的囚车径直开到共和广场时,广场四周等着围观新一轮“好戏”的秦人就骚动了起来。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这里,十几名“乱党分子”被当众公审并被枪毙;时至今日,人们仍会在茶余饭后之际津津乐道地谈论那天发生的事情:
比如,其中一个乱党临死前被吓尿了裤子。再比如,有个女乱党长得特别漂亮,子*弹穿过她那漂亮的脸蛋儿时炸开一个大洞,啧啧……
“听说了吗?今天拉过来的可是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其中一人神神叨叨地对周围另外几个好事者说道:“据说这位胆大包天,竟然把陈大总统的儿子给揍了!”
“我的天,那位二世祖混世魔王他都敢打?活得不耐烦了吧?”
“可不是,活着不好吗?”
又有人问:“那他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诱因么?”
“我听别人说哈,”另一个人答道:“是因为陈启明杀了一个闹事的学生,所以这位爷就开枪打伤了他那只握枪行凶的手,把他变成了残废!”
“……你这消息从哪儿听到的?有鼻子有眼儿,说的跟真的似的。”
那个透露消息的人得意道:“那是当然,我有个亲戚在上京医院,她亲口告诉我的。嘘——你们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说个屁,谁敢乱说啊!是个傻子都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嘴闭严才是明智之举。不过话说回来,为区区一个学生得罪大总统,这人有毛病吗?”
“别说啦,你们快看,那人出来了!”
其实,从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宪警踢着正步走过去,仅此而已。而站在最前一排的人,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被铁索牢牢捆缚在刑架上的男人,目露惊异之色。
虽然没有谁叫出声来,但也已经有人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了。
这样寒冷的天气下,人人都穿着厚厚的毛制衣服抵御低温。可刑架上锁着的男人却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前胸、腹部洇出的鲜红由浅而深地自单衣里渗了出来,显然那里正在流血。而比这白色里衣更为苍白的,是他那张原本俊美妖冶之极的脸。他赤着脚,双手吊在铁架两旁,头微微偏向左边,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因为一道麻绳将他修长的颈子强行绑在铁架上,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就像一只困在猎人陷阱中的、绝望的天鹅。
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把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之时,才有一名宪警走了上来,手指向长发男子,用背书一般平平板板的语气道:“大家肃静,肃静!此人日前行刺陈启明部长未遂,人证物证俱在而抗拒认罪,死不悔改,遵照宪警部部长之令,特对其施以鞭刑并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鞭刑?!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所谓“鞭刑”,在场所有秦人都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种远在燕王朝时代就存在的一种刑罚,合众国建立后也并未废止、是故沿用至今。虽说如此,实际上适用的次数却极少,只有偶尔才会用于惩治、羞辱犯下“通*奸罪”的人。如今宪警部对这人用鞭刑,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沈将军,小的再问您一遍。”那宪警转过身来,声音压得极低:“认不认罪?只要您当众给部长大人道个歉,这事儿就好商量。”
意料之中的,仍是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宪警狞笑着一挥手:“行刑!”
长长的铁鞭子裹挟着风声呼啸而下,震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跟着颤抖了一下,有些胆小的人甚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剩下的则瞪大双眼注视着高台之上受刑之人。这一鞭子力道极重极狠,刑架上的男人左肩至右边腰际瞬间就刻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们这些魔鬼,住手!”
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小麦色的脸因极度愤怒而涨红到有些充血。他一边拼命挣脱维持秩序的宪警的阻拦,一边吼道:“大总统的儿子了不起吗?就可以把其他人的命当做蝼蚁一般毫不留情地碾碎?!教子不严遗祸四方,亦是为贼也!”
“放肆!敢诽谤大总统,把这小子的腿给我打断,看他还敢不敢大放厥词!”
原本监督行刑的宪警立刻立起眼睛,大声命令道。其他宪警刚要动手,那刚刚受过刑、本该陷入昏迷中的男人却忽然开口道:“你若伤他,就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哪怕一个字的供词了。”
沈长河的声音已然嘶哑得听不出本来的音色,而这么简短的一句话,竟也令他不可自抑地又一次咳嗽起来,鲜红血线自嘴角汩汩而下——刚才那一鞭子显然伤他不轻,而为了忍住不发出半点呻*吟,甚至逼坏了他那原本相当好听惑人的嗓音。此时此刻,这位风华绝世的年轻将军已然苍白憔悴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又如美丽而脆弱的瓷器,几乎一碰即碎!
殉道者。
好一个德行高尚的殉道者!
不知为何,台下所有“围观看戏”的秦人,心中竟都在这一瞬间猛然震动了。人类天性中对于殉道者的尊敬、崇拜在这肃杀的环境、哀伤无奈的氛围中刹那间被无数倍地放大,更何况,眼前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殉道者,又是世间罕有的绝色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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