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应该有半夜两三点钟,大半夜的两个人来看黑黝黝的御花园,顾元白猛得醒悟,暗骂自己一声:“傻。”
薛远不干了,他不悦地道:“骂自己干什么?”
“……”顾元白,“我连自己都不能骂了吗?”
他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薛远被吓了一跳,哄道:“别骂自己,你来骂我。”
顾元白垂着眼,嘴巴抿直。明明一副倔强固执的模样,却把薛远看得心软,他拥了上去,满腔的情意换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由衷感叹:“我要是能把你装在身上那该有多好。”
顾元白在他怀里闷声闷气,“装在身上不可能,但你要是——”
薛远不动声色,低头看着他,“要是什么?”
顾元白不由道:“要是留在我身边,就像装在身上一样了。”
他真的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但说完就清醒了过来。
不行。
这不是顾元白做事的风格。
要去就去,要回来就回来。黏黏糊糊地做什么?用感情来捆绑对方放弃建功立业的想法,要是旁人敢这样对顾元白,顾元白能对这人退避三舍。
天底下又不止恋爱这一件事,薛远也不应该被拘在顾元白身边,他之前做了多少的努力,哪一样不是为了立功?
现在这么大的功劳放在眼前,顾元白却让他不要去,万千百姓担负在身上,一个国家的繁华作为推力,顾元白不应该用儿女私情去禁锢一个与国有用的人才。
顾元白深吸一口气,逐渐坚定,“我说差了,你应当去。”
薛远一愣,“圣上舍得我?”
“舍得自然是不舍得的,”顾元白僵硬笑了,“但这可是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你会错过吗?”
薛远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已备受瞩目,他好像天生便拥有敏锐的对于危险的嗅觉,这样的嗅觉用在政治上也非同寻可。以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个官职已是难得,但若是还想要往上晋升,要么外调立功,要么熬资历。
撵转到枢密使的位置时,最少也需要十数年。
重走陆上丝绸之路,这是个立大功的好机会,薛远确实心动极了,他立功的目的便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陪在顾元白的身边,为了成为顾元白的支柱,缓慢的熬资历于他来说不是个好方法。这机会很好,但唯一的缺点便是路途遥远耗时太久,只要想一想,还未远离就已开始排斥。
离开顾元白好几年,只这个,薛远接受不了。
“大恒如此之大,功劳如此之多,不必急这一次,”薛远笑了笑,握着顾元白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说,我就听,错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暗示:“圣上,臣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就去吧,”顾元白摸着他的眼角,“你已不年轻了。”
“……臣还小呢。”
顾元白笑弯了眼,从眼角抚摸到高挺的鼻梁,“去一次也好,你是我的眼睛,你去瞧一瞧那些国家,就是代我瞧一瞧。”
薛远低头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眸色与黑夜溶于一起,好似有即将分别的痛苦,又有想要退缩的烦躁。
顾元白最后道:“去吧。”
繁星成银河,春日的微风在夜中也温柔地放轻了脚步,薛远喉结滚动,良久,他艰难地道:“好。”
*
丝绸之路前行之前要做很多准备,最少也要折腾六七个月的时间。从这一夜开始,薛远便成日成夜的黏在顾元白身边,顾元白对他多有放纵,宫中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相伴走过的痕迹。
像是生死离别之前的抵死缠绵,随着准备的越来越充分,薛远便越是咬着牙发着狠,有时候在夜间,他压着顾元白的脊背,犹如脖颈相贴的一对濒死鸳鸯,“圣上,我走了之后,别人会爬上这个床吗?”
等顾元白说了不会的时候,他又会问:“要是你喜欢旁人了呢?”
他几乎要一日十几遍地问顾元白喜不喜欢他。
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他显而易见地恐慌了起来。两年之中养成的不露声色破碎一地,害怕和恐惧几乎要吞噬掉他,他会经常看着顾元白看到手指发抖,暴躁、压抑,让薛远开始在离别前吓人的消瘦。
顾元白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但他不知道会严重到这样的程度。
薛远连白日也会偶尔陷入到分别的痛苦之中,他被这样的情绪魇住,只有顾元白的轻声呼唤才能叫醒他。日复一日,他眼中的红血丝越来越深,顾元白一次夜中惊醒,才知晓他竟然连觉也不睡,只盯着他不放。
夜中的那一双眼睛,像是在看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睡觉对薛远来说,成了浪费时间的一种东西,他不舍得去睡,他宁愿拿这些时间多看顾元白一眼。
顾元白放下了所有的政务,在白日里将薛远压在床上,道:“你需要休息。”
薛远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已经疲惫到了沉重的地步,顾元白不知道薛远怎么还能再睁开眼,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来对抗精疲力竭的身体,但想一想,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床褥柔软,熏香中透着阳光晒后的味道。薛远躺在这样的床上,却毫无动静地直盯着顾元白看。
顾元白捂住他的眼睛,“九遥,闭眼睡觉好不好?”
薛远不想要让顾元白失望,但他眼前一被黑暗遮住,看不见顾元白的恐慌袭来,让他毫无抵挡的能力。他忍着拉开顾元白手的想法,想着睡觉,不能让他担心。
但牙齿紧咬,咬肌颤抖,极尽挣扎。
顾元白看着他这个样子,眼中突然之间就冲上来了一股热意,像是装满水的瓶子陡然倒地一样,他彻底崩溃,死死闭着嘴不出声,眼中的泪水却如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滚了下来。
炙热难过的泪水落在了薛远的脸上。
薛远一惊,他咬着的牙不由松开,心里的惊慌转眼成了无措,抬手,却被捂着眼不知该做什么,“别哭别哭,我睡,这就睡,马上就能睡着。”
眼前黝黑一片,小皇帝冰冷的手指将他的视野遮挡得牢牢实实,薛远看不到顾元白现在是什么样子,却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和极尽压制的哽咽。
泪珠砸落得越来越多,恍惚之间像是从薛远的眼角流下一般。
顾元白哭得直不起身,他痛苦的无声流着泪,被这股凶猛剧烈的感情冲击得脸上狼狈发红,眼中模糊一片。
太折磨人了,突如其来的难过无法遮掩,再强大的意志力也阻止不了现下的崩溃。
难过,谈恋爱怎么这么难过。
薛远这个样子让顾元白太难受了,沉溺深海之中,呼吸断断续续,只有眼中放肆宣泄心中情绪。
他心疼薛远。
好心疼啊。
第159章
顾元白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因为别人而有崩溃的这一日。
他这么一个冷静的人,现在却只能大把大把地宣泄难过,狼狈地像堆积的洪水超过河岸,猛得从高处冲落。
薛远感受着脸上一下下砸下的滚烫的泪,黑暗之中,他的心也好像被这一滴滴无声的热泪给安抚了下来。
“元白,别哭了。”
顾元白竭力压制颤音,“睡觉。”
顾元白就在这儿,薛远好久没这么安心,他听话地闭上了眼,逐渐睡了过去。
他一睡着,鼾声就响了起来。顾元白情绪大开的闸门在这一声声鼾声中拧紧,他收回了手,眼皮发肿,低头一看,薛远的脸好像都被他的眼泪洗过了一遍。
“田福生,”声音喑哑,“端水来。”
门外早已听到响动的大太监提心吊胆地端着水亲自走了进来,服侍着圣上擦过脸,眼睛低垂着,避开圣上哭过的龙颜。
顾元白再出声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你说,朕该不该让他走?”
田福生小心道:“政事堂已将薛大人姓名记录在册了。”
顾元白沉默良久,将浸泡过温水的巾帕敷在眼上,疲惫地叹息:“我也没准备让他留下。”
顾元白是个骄傲的人,薛远也是。顾元白了解他,薛远不是不想去重走丝绸之路,他只是因为不想要离开顾元白。
薛远生怕自己会成为顾元白的那个污点,所以他拼命地立功,想要变成配得上顾元白的能臣,成为能让顾元白依靠的人。
顾元白的功绩已经多到可以数着指头说出来,从他立冠除奸臣卢风到现在,文治武功一样比一样来得功劳大。如今是太平盛世,两年来薛远能立功的事情能做的全都做了,但都是小头功,远远还不够。
除了外调或者熬资历,丝绸之路就是如今最大的立功之路。若是能重建丝绸之路,那便是能名留青史的功劳,能让薛远的名字牢牢记在顾元白的身边。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如此多的官员不畏险阻也要登上征途。
错过了这次机会,哪怕是第二次重走丝绸之路,也没有这次来得功劳大了。
若说是留在京城熬资历,可薛远睡在宫中都会被弹劾,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去熬……熬到不怕御史弹劾的时候,他们都已多大了?
怕是都要老了。
最年轻爱意最火热的时候,吃饭睡觉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外人知道,这不是顾元白的行事风格,也不是薛远的行事风格。说来说去,还是需要功劳,有了功劳,薛远就有了底气,御史即便说再多的“于理不合”也不算什么,旁人也只会认为圣上是宠爱能臣,与薛远是君臣相宜。
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薛远和圣上的亲密才不会成为污点,只会被称赞,留不下污名。
顾元白让自己代入薛远去想事情,将他的想法摸得八九不离十。薛远曾经同他说过的一句句话浮现在眼前,他嘴角勾起无力的笑,觉得眼睛又热了。
等薛远醒了,他要和薛远好好谈一谈。
别再这样了,继续这样,他以后再也不相信旁人说恋爱是甜蜜的这种话了。
“再端盆水来。”
田福生恭敬应下,重新端了盆温水上前,顾元白洗净帕子,亲自拧干为薛远擦着脸。
薛远已经累到眼底青黑一片,脸庞瘦了许多,这样由心病带来的暴瘦也不知身体是否能受得住。
顾元白专心致志,田福生在后方看着,踌躇良久,还是低声道:“圣上若是不想要薛大人远行,去宁夏甘肃走一趟也可。”
“西北大将张虎成已守在西北两年,”顾元白,“宁夏甘肃一地还有不少暗中想要复国的党派,他们小动作一直不断,张虎成在西北,他们摄于大军不敢大动,这是张虎成的功劳,旁人抢不走,哪怕是朕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地派人半路插手。如今天下安宁,先前的军功该封赏的都已封赏了,想要立功,哪里有这么好立呢?”
“除了张虎成,前去这两地的官员都忙着平息本地混乱来同朕邀功,他们初踏西夏土地,各个都干劲十足,争抢着来做功绩。又说陕西,并入的一州也被治理得安稳非常。大恒里头的贪官腐败,现在没人敢冒着出头,御史台也做得好好的,哪里能轻易调动。”
田福生嘴唇翕张几下,后悔道:“是小的愚笨,说错话了。”
顾元白摇摇头,让他上前将巾帕再去换了个水,“他急,朕也急。一个知心人在眼前多不容易,他一旦开始往朝堂上用力,这在宫中宿一夜就有人盯上来的事也不足为奇。但若是朕让他沉寂在身边,做个小小的御前侍卫,一个大好人才,我哪里能这么做?”
就得放手。
喜欢是尊重,就得让他离开,不论是为公为私。薛远的才能,若是不用那实在是可惜,顾元白这一颗喜爱贤士的心无法做到这样的暴殄天物。
田福生鼻酸,开始抹着眼泪,“您和薛大人可太难了。”
顾元白不由笑了,接过巾帕继续擦着薛远的手,指尖从他指缝中穿过,擦过他掌心中的伤痕,“……不难。有衣穿,有饭吃,江山太平海晏河清,哪里有什么难?天下万万民都背在朕的身上,朕期待着,等着他真能为我担起担子的那日。”
手中的大掌忽地抽动了一下。
日头西下,夜色渐深。
顾元白不知何时在薛远身边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他正被薛远抱着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身前盖着薄毯,窗外的月亮弯弯,好似一只远航的船。
薛远的发丝从身侧滑到顾元白的胸膛前,惨白的月光如晃动的水波。顾元白靠着薛远的胸膛,听着外头的蛙叫,闲适地享受当下的宁静。
头顶抵上薛远的下巴,薛远松松环着圣上,“我知晓圣上的心意了。”
顾元白悠悠道:“竟才知晓吗?”
薛远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发丝,突然道:“我愿心甘情愿地去,也想早早地回。折磨自己也让圣上难受,实在不应该。我不会再如此,圣上,只是我在走之前,还有件事想求求您。”
顾元白问:“什么?”
薛远拉开腰间的腰带,松垮的衣衫散落,露出一片结实胸膛,他将美人榻旁的匕首捡起,去掉刀鞘,捏着刀刃递给顾元白,目光通透,“臣想让您在臣身下留个印子。”
顾元白握着匕首惊讶,薛远勾起唇,坚定道:“还请圣上赏臣这个恩赐。”
良久,刀尖碰到他的胸膛之上,顾元白低声道:“会疼。”
薛远摇摇头,“刻吧。”
顾元白狠下心,随着心意在眼前这一片皮肤上飞舞出一个“白”字。还好这个字笔画简单,血刚流出来,顾元白已经收回了匕首。
薛远静静看着他,顾元白拿着手帕擦去血迹,还有一些顺着他的腹部流入裤腰之间,顾元白让人拿来了药膏,仔细抹上,道:“朝中的年轻官员都想要借此次立功,我真不想让你白白错过。我知你想要立功的原因,也知道你为何不想走,无非是舍不得……枢密使数次与我举荐你,他推举你外调,外调三年回京,那时候再升阶便容易了。可三年外调和三年丝路,丝路功劳更大对不对?”
薛远鼻音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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