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陌只好继续说下去。
尹芮自从考上大学, 开始刻意疏远尹陌后,她与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差,更是从来不关心父母的身体。
尹陌高一那年,尹芮的父亲被诊断出喉癌,做了手术,喉癌在癌症中属于治愈率较高的一类,但也十分容易复发,在照顾丈夫的过程中,因为疲劳过度,尹芮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为了治病,二老变卖了家里的房产,奔波于各大医院,但最终也没能熬太久,在尹陌大学时相继离世。
他们去世前,将家里仅有的,他们治病剩下的钱都交给了尹陌,一分也没给尹芮留下,其实尹芮夫家的家境不错,但她仍因此十分不满。
尹陌没了住处,最亲近的两位亲人也都已经去世,他放假时便也只能申请留校,暑假还好,他基本都在外打工,晚上回宿舍住,每天两点一线地忙碌,独自留在学校也不觉得什么,但到过年,就连尹芮的丈夫都看不下去了,觉得她不应该将“弟弟”一个人留在学校,尹芮生怕丈夫和小儿子觉得自己冷漠,就给尹陌打了电话,让尹陌去她家一块儿过年,但只能称她为“姐姐”,绝不能泄露两人的关系。
尹芮是尹陌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时的尹陌对她仍抱有一点希望,觉得就算两人不能如普通母子般亲近,至少也不要形同陌路,因此他没有拒绝尹芮一起过年的提议,之后的每年春节都会到尹芮家中住上几天。
变故发生在尹陌研一那年。那时他刚谈了恋爱,对象是他的大学同学,对方并未考研,毕业前夕已经找好了工作,在毕业聚会时借酒对他告白,他对对方亦有好感,于是答应下来,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到春节时,两人已经交往了半年,但因为一个刚工作,一个刚升上研究生,能用来恋爱和约会时间并不多,
趁着放假,他们都认为应该培养一下感情,因此通话比较频繁,或许是因为尹陌在家电话打得多了,让尹芮发现了些端倪,竟趁着他睡着,私自翻看他的手机,从两人的聊天记录中知道了尹陌正与一个男人在交往的事。
那一晚,尹陌在尹芮的怒骂声中醒来,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尹芮骂他是变态,骂他是瘟神,觉得他会教坏自己的儿子,所以毫不犹豫地在过年前一天,将他赶出家门,连同他的所有物品,都被像扔垃圾似的一件一件扔到了门外。
那时外头下着小雨,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尹陌没有伞,双手还抱着自己的衣物,他在寒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辆卡车忽然变道,失控朝他冲了过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甚至有些庆幸,觉得就在那里画上句号也非一件坏事,至少他能与爱他的亲人团聚。
可他还是醒来了,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的仪器嘀嘀作响,他全身多处骨折,连动一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知道自己下半生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时,尹陌表现得格外平静。
车祸划分责任是那位疲劳驾驶的司机全责,尹芮在接到警局电话时到过医院一次——与她那位丈夫一起——也不知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碍于周围的警察和医生,她替尹陌垫付了医药费——当然,那钱在保险公司介入后也很快被打回到她卡中,
那算是尹陌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期,似乎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寻死,连要跟他分手的男朋友,在提出分手前都一连守了他几天,最后也是受不了压力,才提出的分手。
其实尹陌并没有这种想法,他可以接受死亡,但既然没在意外中丧生,他也不想主动放弃生命,他觉得自己若是轻易放弃生命,既对不起为他操劳了半生的“父母”,也对不起关心他的老师和朋友。
尹芮给他的生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让他感受到了人性的自私和凉薄,可还有更多人,不断地带给他温暖。
他决定创业时,是他的老师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连带着老师的儿子穆颜,也第一时间入驻他的公司,哪怕那时的他其实并付不起相应的报酬。
卫承安是M国著名学府的研究生,毕业后本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却在听闻他独自创业时毅然拒绝了国外的高薪offer,回国帮他。
许菡放弃了医院的陪护工作,将他当作亲人,一直照顾他到现在。
还有路程程……
车这时已经停进了家里的车库,只是两人没急着下车,等他将自己所有的事讲完,青年已经趴在方向盘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程,你这样会让我后悔告诉你这些。”尹陌叹了口气,将人从快被泪水溢满的可怜方向盘上扒拉下来,抱进自己怀里。
“我忍不住嘛!”路程程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
“都过去了,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我现在过得很好,还有了你,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我都很庆幸,庆幸那些经历让我遇见了你。”
路程程“哼哼”了两声:“就算不经历这些,你也还是会遇到我啊,你都要跟我爸的公司合作了!”
“如果我是先认识你父亲再认识你,那你在我这儿就是小辈,是合作方家的孩子,我怎么会对你有别的心思。”尹陌亲了亲他的发顶,“其实当初我会愿意让你留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你的遭遇与我那时相同。”
同样是被家里赶出来,同样是无处可去,只是路程程的退路远比他多罢了。
路程程抽噎的声音停了停,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他却并不怎么满意,用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道:“原来不是也对我有好感啊,那换做是谁你都会收留呗?”
尹陌回道:“我要是说,是因为看你可爱,所以愿意收留你在家里,听起来难道不是更像一个变态吗?”
“才不像,毕竟我就是……”路程程说着说着又没声了。
“就是什么?”
就是贪图美色,对尹陌一见钟情,所以才死乞白赖地赖着不走。
路程程没敢说下去,反正尹陌那么聪明,也一定能猜到。
过了一会儿,路程程又不甘心地问:“那你之前拒绝我,是害怕我像她一样吗?”
毕竟尹芮就是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和尹陌的生父在一起,生下尹陌之后才将他视为人生污点不想负责。
“不是。”尹陌变得十分严肃,他让路程程抬头看向他,认真说道,“程程,我很清楚你们不一样,你就是你,你的好我一直看在眼里,就像你说的,许多事与年龄无关,只与人有关。我之前的确考虑了很多,权衡利弊之后做了自以为对的决定,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未将你与她作比较,今后也绝不会拿你们作比较。”
路程程看着尹陌眨了眨眼,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在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之后,这个男人的骨子里仍是温柔的,这种温柔是多么得难得。
尹陌抽了车上的纸巾替他擦掉眼泪鼻涕,又揉了揉他哭红的脸颊:“好了,别哭了,一会儿我们进屋,许姨又该觉得我欺负你了。”
“你本来就欺负我!”
“我哪欺负你了?”尹陌觉得他比窦娥还冤,讲了一路自己的故事,讲得口干舌燥,还得哄委屈的小男朋友,完了竟然还是他欺负对方。
路程程十分坚定地指责道:“刚刚你为什么拦着我,你就应该让我冲上去跟你那个‘姐姐’打一架!”
这个清奇的切入点把尹陌都镇住了,他愣了一会儿才好笑道:“下次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不拦着你。”
尹陌认真回想了一下在咖啡厅的情景,真心觉得被自家男朋友护着的感觉很不错,尤其路程程在他面前总是乖巧懂事,除了偶尔恼羞成怒的炸毛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张牙舞爪的一面。
“那还是算了,我希望你以后都可以不用跟她接触,那种——”路路程程想骂脏话,但看看尹陌,又耷拉下脑袋,忍了忍,憋住了。
尹陌又笑了一下,摸摸他的肚子道:“饿不饿?我们进去吧?”
“好。”路程程对着后视镜照了照,他的眼眶还微微泛红,一看就是才哭过。
似乎在尹陌面前,他的泪点总是特别低,受不得一点委屈,他潜意识里明白在这个人面前可以不用掩饰情绪,可以肆无忌惮,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恃宠而骄”?
他们到家时才发现许菡已经离开,饭菜都已经做好用罩子罩着摆在餐桌上,许菡还给他们留了纸条,让他们好好过节。
路程程看着那张便签纸更加心虚,怎么连许菡都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了解尹陌的过往之后,他觉得两人的关系更加亲近了一些,对尹陌的喜欢满得甚至要溢出来,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一吃完饭就钻进厨房。
这一晚,路程程做的所有小饼干都是爱心的形状,等最后一盘饼干烤好,他将饼干从烤盘里取出,装进那个大罐子里。
“情人节快乐。”他如上次那般,将罐子搬到尹陌面前,手中却还捏着一片饼干,他低头缓和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将那块饼干含在双唇间,缓缓凑近男人,直接将饼干喂过去。
虽然尹陌指定的情人节礼物是小饼干,但他决定加上一个霸王条款,接收小饼干的同时,还必须接收它的厨师……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写完尹陌的故事了,骂尹芮随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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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释怀
两人在厨房闹了一会儿, 因为路程程之前买的那些东西都搁在客房,于是又在客房折腾了一通,才回到主卧的浴室里。
路程程想与尹陌一块儿泡澡, 可尹陌替他放好了水, 却没有要一起进浴缸的意思。
“尹陌。”路程程趴在浴缸边,喊住转身打算离开的男人,“你还打算躲多久啊?”
上一次也是如此,无论是过程中还是事后,尹陌一直穿着长裤。
路程程明白尹陌不想让自己看到他小腿的样子,可两人的关系都已经进行到这儿了, 他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永远都不与自己坦诚相见。
“你不说话, 我就当你答应了。”路程程没再给尹陌拒绝的机会, 直接跨出浴缸,带出不少的热水,“我动手了哦。”
他作势要伸手去拉尹陌的裤子, 尹陌握住了他的手,很是挣扎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它已经萎缩到有些畸形, 你确定真的要看吗?”
“尹陌,我不是特意要看你的腿, 不是逼你把伤处暴露在我面前, 我只是希望我们正常地相处, 可以不在乎那条长裤,可以在事后一起泡个澡,你明白吗?”
尹陌当然明白,路程程只是提出了一个作为恋人最基本的要求, 坦诚相待,这本该不是难事,可他……
他的视线落在还穿着睡裤的小腿处,车祸后,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看自己的小腿,原本健壮有力的腿部,如今就如两条干瘪的枯枝,毫无生机地挂在他的膝盖上,舍不掉,又好不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路程程先妥协,他收回了手,俯身抱了抱尹陌,安抚道:“好了,你实在没准备好就算了,不急于一时,你用这个浴室吧,我去楼下洗。”
主卧的浴室才是为专门尹陌设计的,两人如果不能一块儿洗澡,路程程也不介意自己去楼下洗,至少这样比较节约时间。
他说完就打算起身下楼,尹陌却还抱着他没有松手。
“尹陌?”
“程程。”尹陌深吸了一口气,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道,“你对我很重要。”
就是因为太重要了,他才会感到紧张害怕。
自从车祸发生后,他已经极少能感受到害怕,他对许多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路程程却总能这样轻易地让他产生别样的情绪。
紧张、害怕、担忧、高兴、兴奋,他喜欢路程程带给他的所有变化。
“我知道,没事,是我太心急了。”路程程学着尹陌之前对他的那样,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尹陌靠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半晌,开口:“你先回浴缸里,别着凉了。”
“那你呢?”
尹陌吻了吻他的侧脸,已经做好了决定:“我脱一下衣服。”
路程程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生怕尹陌反悔,飞快地放开对方,回到浴缸里坐好,还十分有礼貌地避开了视线,催促道:“好了,你快来吧!”
之前路程程没见过尹陌是怎么进浴缸的,这时实在好奇,听到响动后便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只见男人双手扶在浴缸旁特质的扶手上,整个人半悬在浴缸上方,看起来十分危险。
他吓得也顾不上回避,直接伸手将尹陌抱进水里:“以,以后这种事让我来好吗?”
“就算掉进水里也不会摔伤的。”知道路程程的在担心什么,尹陌拍了拍他的手臂解释道。
路程程看到了尹陌的腿,但他没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刻意用手触碰。
尹陌的一颗心仿佛也跟着身子一起泡进了温水里,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
尹陌不会知道,路程程在决定要追他的那时起,就几乎查遍了网上的有关资料,他清楚地知道神经损伤造成的下肢瘫痪会有哪些后续影响,可能会出现哪些并发症,也看过许多图片,知道长时间不使用的腿部肌肉会萎缩成什么样。
路程程比尹陌更害怕,怕自己的反应或者无知会对伤害到尹陌。
所以现在的路程程不需刻意控制自己的神情,专心纠结尹陌进浴缸的姿势:“那万一磕到浴缸上呢?”
“不会的,我一直是这样进浴缸。”
盲人可以在黑暗中听声辨物、感知方向,听力障碍者可以在无声的世界里读懂唇语、与人交流,失去双臂的人能用脚拿取物品、书写文字,双腿残疾的人自然也能以臂力支撑自己灵活移动。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有各种各样幸运或者不幸的人,但大家都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
“我知道你可以。”路程程从来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忍不住道,“可现在你有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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