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辞我是不大信的,前国师去的太早,我记不大清了,但是我与玉和太熟,见多了他故作高深的模样,还猜不到他师父是什么道行吗?
但是这一说法闹得太子妃与谢明澜骨肉分离,她再怎么爱子心切,也只被恩准每年借着赏雪的由头去别苑远远见一面谢明澜——明面上是不能说去见世子的,怕瞒不过漫天神佛。
今年我念着应承了谢时洵的事情,便也跟去了。
我来此处比太子妃勤些,尤其是这两年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便常常来。
旁人如东宫三师者,都以为我是为了讨好谢时洵,才巴巴的代他去看望谢明澜。
这倒也不能说是错,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这座别苑边有一片草甸,遇到雨水充沛之年,郁郁葱葱的草甸上便会漫着广片水泽,当得起一句水丰草美。我十分喜爱在此纵马飞奔时马蹄踏得水花四溅的感觉,甚是痛快。
所以我即便是去,也多是在春夏之际,似今年这般在深冬前来还是第一次。
那日到了别苑已是傍晚,太子妃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急匆匆领了一群小宫女步到一处亭台上赏雪,早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一夜未眠就盼着天亮。
赏雪是假,只是从那处亭台向下望去,便能看到谢明澜读书习武的明堂。
我陪着太子妃站了一会儿,见她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我说话,一面拿眼死死盯着明堂的院落,手中的帕子都揉搓得不成样子了。
见谢明澜迟迟没有现身,我琢磨着是太子妃来的太早,怕她等久了冻着身子,便告了退,独自去寻谢明澜。
待进了明堂院落,我便知是为何了。
早归早,但是谢明澜已在念书了,主要是这个给谢明澜开蒙的韩师傅,他当年也是开蒙过我的,此人不但严厉,而且还迂腐了些,一句话能引经据典扯出八丈远,难怪拖堂至今。
我想着横竖是别苑,规矩不比皇宫,便不管不顾地向韩师傅告了罪,径自过去一把抱起谢明澜,笑吟吟道:“世子殿下,想不想小皇叔?”
早在我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谢明澜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便亮了起来,与他方才板着脸跟韩师傅念书的模样大相径庭。
见我如此问,他似是要露出个笑模样,但又不知为何抿了唇角,只是抬起小手环住我的肩颈,颔首道:“小皇叔,你好啊。”
小孩子长得快,半年不见,谢明澜着实又沉了些,从个小团子长成小公子了,他的五官虽然仍是稚气的,但也初初显出了几分轮廓,配上那副与谢时洵如出一辙的端庄神情,令我觉得十分有趣。
我兀自笑了半天,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拧了一把,道:“走,出去玩会儿。”
说着,我唤宫人来为他裹了大氅,又亲自细细将他领子都掖严实了,才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庭院中。
庭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举目望去,银装素裹得好似人间仙境。
我望向远处亭台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抬手指着那边,道:“明澜,看那里。”
然而我指了半天,谢明澜却仍是静静仰头看着我,一点都不似寻常小孩子那般好奇。
我又将他抱了起来,道:“明澜,你母妃很想念你。”
谢明澜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果然向那处望去了,只是不知是隔得太远,还是他天生性子就随了谢明澜的冷淡,这样小的孩子,投过去的目光竟也是沉静的。
我怕他冷,在庭院中赏了一会儿雪就带他回了书房中,唤来下人添了热茶给他捧着,又向韩师傅问询了他的功课,韩先生当年对着我长吁短叹,现下却对他十分满意,直夸世子聪慧勤奋。我听了自是满意,与他说定今日世子让我带着玩一天,叫他不必管了。说完,叫了个小内侍带他去见太子妃,让他亲口对她再说一遍,她听了定然高兴。
送走韩师傅,我又唤来教习骑射的师傅问了问,这一问之下,我却有些不大高兴了。
因为他道是只教了一套拳脚,还没来及教旁的。
齐国向来重文轻武,但是约莫是谢家以武开国的缘故,谢家子弟大多都会几手骑射,其中身手最好的是老三谢时贤,不过这两年随着我身量渐长,他逐渐开始打不过我了,几个兄弟里,只有谢时洵向来不动刀枪。
这骑射师傅,我记得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油滑得很,他多半是对谢时洵体弱之事心有余悸,故而也不敢认真教习他的儿子骑射,这才教了套入门拳脚了事。
于是我板起脸训了他两句,见那骑射师傅连连擦汗告罪,我便见好就收,也叫他自去和太子妃说了。
我训斥骑射师傅时,谢明澜坐在我身边捧着热茶浅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心中有些纳罕,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柔声道:“明澜,我来时看到马棚备了婆利矮马,这个师傅不中用,一会儿我带你去骑,好不好?”
谢明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道:“好。”
我看着这幅和谢时洵毫无二致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想去骑马吗?”
谢明澜渐渐泛出微笑,道:“想去。”
我搔了搔眉心,心道:小小年纪,又没在他爹身边教过一天,怎么连难测的心思都那么像。
此时已至正午,我令人摆了膳,与他在明堂随意吃了些。
吃着吃着,谢明澜端端正正地执筷衔起一块糯米甜藕,忽然道:“小皇叔好像不喜甜食。”不是疑问,就是一句毫无预兆的平铺直述。
我有些意外,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笑道:“小世子真是聪慧啊,光是看我吃了这一顿饭,便察觉到我的喜好,以后长大定是微察秋毫的人物。”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食毕,又歇了一会儿,我便带谢明澜乘撵去了马场,后又亲自去马棚中挑了匹温驯的小矮马,牵到他面前,道:“明澜敢不敢骑?”
那马与中原和鲜卑的马儿不一样,说是马,其实跟只羊的大小差不多,性格温驯,跑的也不快,毛茸茸得甚是可爱,京都府的世家中,近年来盛行用此种马匹给开蒙年纪的小公子骑着玩。
下撵前,我又给他裹成一团球,此时他从毛领中扒出一张小脸,望着那匹马半晌,答非所问道:“小皇叔,你的坐骑是什么样子的?”
我道:“是一匹又高又烈的马儿,马背到我这里。”说着,我在肩胛处比了一下。
哪知谢明澜却道:“本宫要骑小皇叔的马。”
我初是一惊,随后连忙吓唬他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次坠马摔断了腿,足足养了三个月呢。”
谢明澜闻言,回眸看了我一眼。
他还小,五官还没张开,那双黑眸就显得大,他终于有些稚气地笑了一下,但口中仍是板板正正道:“本宫不怕,有小皇叔在身边,一定不会让本宫跌下来。”
我正是年少容易冲动的年纪,被这么一说登时豪气上涌,彻底上头了,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不顾侍从的劝阻,我命人把那匹汗血宝马牵了出来。
汗血宝马本就比一般马儿高大剽壮,此时它打着响鼻立在谢明澜面前,更是显得一高一矮,对比十分惨烈。
但是谢明澜当真丝毫不惧,他仰着头看着那匹马半晌,道:“好漂亮的马,”说着,他又望向我,认认真真道:“不愧是配得上小皇叔的骏马。”
我被他夸到心坎里,更是心花怒放,一把把他抱起来,便要往马鞍上举。
哪知就在这刹那,只见远处传来一声:“九殿下!万万不可!”
我手臂一顿,又将谢明澜抱回怀中,转眸望向那处,只见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一路小跑向我奔来。
我与她十分相熟,第一次见她这般不顾规矩的小跑,顿时心底一沉,心道:完了,要挨说了。
果然,她是从太子妃那边领了命来阻我的,方才我让下人去牵马时,就有那机灵的侍从跑去报告给太子妃了,太子妃闻之哪里肯依?立时派了她来唤我回去。
这下骑马之事泡汤了,别说骑汗血宝马,就连婆利小马也不给骑了,我十分遗憾地将谢明澜放回地上,见他虽不说话,但是面色甚是难看,隐隐都有几分谢时洵发怒时的模样了,我矮下身子,直视着他的双眼,哄道:“明澜,你……还太小,等明年吧,等你明年再长高些,能够到马镫了,小皇叔再带你来骑马,好不好?”
谢明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渐渐抿了唇,默不作声。
好在太子妃天生面慈心软,对我向来不错。
尤其是前不久有过山河一事,太子妃更是不会对我说什么重话,她将我召回身边,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句我的莽撞,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嘻嘻地躬身告了罪,她见状又是恼又是笑,最终也只得攥着帕子拍打我两下了事。
我又信口胡编道:“明澜向臣弟问询了太子哥哥和皇嫂的近况,还叫我代他请安问好,想来血浓于水,他也是记挂你们的。”
太子妃一听,刚刚好些的秀美面庞上,又簌簌掉下泪来,身边人立刻一拥而上,拭泪的拭泪,劝慰的劝慰,数落我的数落我,场面十分热闹。
如此,待太子妃平复下来,我们也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临走时,趁着那边布置仪仗,我又去寻了趟谢明澜道别。
他本在寝宫就着灯火看书,见到我明显有些意外,顿时放了书卷,快步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就是仰头看我。
已是傍晚,万丈晚霞映红天边,也映在他的眸中。
谢明澜眼中似有言语,不过不知为何,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隐忍,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我蹲下身,道:“明澜,方才我走得急,忘了嘱咐你……”
说着,我沉吟了一下,道:“如今你也识字了,待你日后闲了,记得给你父王母妃写些家书,好不好?”
“……”他垂下眼帘,道:“小皇叔教导的是,此事自是应该,也是本宫的本分。”
我抚着他的额顶,真心实意道:“好孩子。”
说罢,我听着外面的喧嚣静了些,便起身与他道了别,待行到院中,我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道:“明……”
谢明澜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立在原地,听我唤他,他才堪堪侧过眸子,向我望来。
我道:“明年春天……呃,或者夏天吧,我就过来看你,到时候带你骑马射箭打兔子。”
他的明眸一弯,先是应了一声“好”,又追问道:“是春天,还是夏天?”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如此较真,顿时迟疑起来,春天?春天有春龙节,到时我要陪太子哥哥去亲耕,到时可不一定能抽出空来一趟,但是夏天……
不等我思索明白,那厢谢明澜却似比我还明白,他没有再问,只是向我微微一揖,道了一声“恭送小皇叔”,也不等我动弹,他便转身回寝宫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莽撞地要把年幼的世子举上汗血宝马这事,尽管太子妃在别苑时就再三下了禁令,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这在我心中本不是什么大事,我最担心的也只是被谢时洵责骂两句莽撞,但是事实上就连谢时洵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既然老九在他身边,骑也就骑了,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端是让巴巴跑去进言的东宫三师碰了一鼻子灰。
我得知他这样说,腰杆更硬,心道:就是,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有我在,还能让谢明澜摔断脖子吗?
然而,此事却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前朝后宫迅速发酵起来。
初时,也不过是有那嘴碎的随行宫女侍从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说了,然而传着传着,便有那早就看不顺眼我的人语焉不详道:“到底是带了蛮夷血统的,他心里在想什么谁能知道?得亏是太子妃反应快,否则等到世子真的跌了摔了甚至是——唉,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到那时又能拿他怎样呢?”
也不是全无人替我说话,当下便有人回他:“这不至于吧,这样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那人顿时冷笑道:“没什么好处,没什么好处他就做不得了吗?与那些凶残的鲜卑人哪里有道理可讲?早年间鲜卑大旱,鲜卑王为了恳请咱们齐国赠些赈灾粮草,许诺以后再不侵扰边境,为表诚意还进献上了他们的第一舞姬,结果呢?这帮白虏吃完齐国的粮食,捡回了命便立刻翻脸,跑来烧杀抢掠,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简直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与野兽无异!哼,那个殿下淌着白虏的血,心地又能好到哪去,说不定他嫌太子殿下平日苛待了他,早就含恨在心呢?”
我在树后面无表情听着,心中又是无力又是冷笑,手心发痒,索性曲着手臂一手插在腰鞓中,心道:与野兽无异,他娘的,我真要是与野兽无异,此刻就一刀宰了你们这帮嘴碎的混账。
就在我差点按捺不住之时,有一人疑惑道:“原来宸妃娘娘是这么进宫的,可是……既然他们毁约,陛下定是大为光火才是,又为何还会容忍她诞下那个九……”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听说当年……”那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言语细细密密的像是蚊子叫一般,再也听不清了。
我几乎听见耳中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然而就在我将要迈步而出的一瞬,忽觉背后有一道视线,我猛然回过头,极为阴沉地望了过去。
可是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姑娘,我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与她四目相对,我顿时如惊醒,敛去了煞气,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却见云姑娘抿紧了唇,忽然快步向我走来,行至我身边脚步却不停,径自冲进庭院中。
那几个说闲话的内侍见到有人现身,顿时吓得一哆嗦,待见是她,纷纷跪地告罪,云姑娘浑身乱颤,奈何她自小客居东宫,性子向来谦忍,从未说过重话,如今她指着他们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你们……你们怎么能如此搬弄是非!”
好在这种事是不必由她亲自教训的,立刻有跟上的东宫大宫女上去掌捆了几人,令人压下去领罚了。
见她处理完了这事,我仍僵在原地,想到如今竟是云姑娘为我出头,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堪,正默默调整着神情,犹豫该如何与她说话,然而云姑娘似是懂我的,她虽泛着泪光,却只作没有看到我,闷闷地垂着头带人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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