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只好当无事悠闲,跟水清浅闲扯七八。姬昭不经意地看到碧纱橱那挂个用羽毛和石头编制的手工品,有几分眼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是我们在潜港集市上买的么?”
“嗯。”水清浅大大点头,“后来我查过了,是用来捕捉噩梦的,海外土著相信它可以保护三魂六魄。”
土著的镇魂幡么?姬昭想起那日他们两个一起逛集市,多了几分笑意……哎,对了,“鹭子,怎么没看见威武?”
“殿下,别!”元慕赶忙阻止,可惜慢了一步,水清浅的脸上瞬间没了笑容。
“……威武,不能提。”元慕无力的放马后炮。就是去年年底的事,“它太老了,”元慕小声、言词模糊的给姬昭解释,“……清浅很伤心。”
何止很伤心?因为威武病了,大过年的,水清浅带着狗狗独自去郊外温泉庄子一住就是两个月,谁去劝都不好使,据说官家派了青离大总管都没用。后来,威武没熬过冬天。水清浅的情绪很低,整日不说话,脸上连个笑影也见不着。为了逗他开心,他们试了无数种方法,顾二少抱来好几只不同品相的小狗,元慕为他弹琴散心,磨得手指都破了,谢铭甚至耍猴似的一口气给他连翻了五十多个跟头……不堪回首啊,好不容易把那段时间熬过去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威武是禁忌话题。
姬昭把元慕的无奈和不以为然看在眼里,同样他也注意到鹭子故作无事、埋头整理乐谱的平静样子,姬昭想,大概他能了解的更深一点。
“鹭子。”姬昭走到水清浅身边坐下,摸摸头,“抱歉,我不知道。”
“我已经没事了。”水清浅闷头,一副我正忙的样子。
“改天带我一起去看看它吧。”姬昭说。
“干嘛。”水清浅闷着头。
姬昭,“告诉威武放心,以后我来照顾你,我会好好保护你。”语气认真的。
元慕莫名,什么意思?
水清浅,一滴温热的眼泪溅在姬昭的手背上。
姬昭心中叹息,一把揪过鹭子按在怀里摸毛。
“……威武,威武是……走了。”水清浅鼻音浓重。
“是,我知道。”
“他他生病……很痛苦……我,我都没有办法帮他……”
“嗯。”
“……很想念他……”
“嗯。”
水清浅跟威武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捣蛋,一起生活,日常点点滴滴。威武是水清浅十四年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十四年生命的一部分。姬昭想起那时鹭子跟自己显摆【威武是我弟弟】,语气那么骄傲,感情那么真。威武从来就不是一条狗,姬昭翻了那么多遍的鹭子日志,他如今已经明白的更多。
元慕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在悼念的日子里,他们不仅没有站在水清浅身边缅怀宽慰,反而试图逗他开怀大笑,并为他的不笑而变本加厉。水清浅憋了许久的伤怀,大概今天才算被姬昭诱导发泄出来。
他们只把威武当成一条狗,他们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水清浅的另一面。元慕黯然地离开了宁仁侯府,尽管没人对元慕解说个中内情,但今天九殿下突兀的拜访,他对水清浅的称呼,两人的默契、举止亲昵,已经足以表明九殿下与宁仁侯一家之间的暗藏多少不为外人道的隐私了。至少元慕终于想起来,水清浅那把贴身匕首为何会看起来似曾相识。元慕回头望了望宁仁侯府,他跟他相知七年,他们是公认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基友,可是,如果今天不是昭殿下,他从来都不知道清浅,从来不知道……
宽大的安息王族进贡的凉榻上,鹭子跟他的阿昭哥哥絮絮叨叨聊这些年的大事小情。所有人可能都很困惑,他们俩明明没有相处很长,他们明明分开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一点隔阂都没有?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彼此认识的时候,姬昭只是阿昭哥哥,水清浅还是一个骄傲任性,调皮捣蛋的小鹭子。
一直有人说,飞天儿独行特立,他们的生活处事甚至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但恒定真理是:你总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迁就你。当水清浅正式踏上帝都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率性的乡下野小子了。他万众瞩目,他爷爷是当朝三公,位极人臣,他父亲顶着清贵无比一等侯爵位,水清浅出身名门,前途无限,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拿在放大镜下观察、琢磨,他是官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的小飞天一只。
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就像穷凶极恶的海盗头子不见得不孝顺父母,斯文读书人也不见得就没一肚子男盗女娼。在帝都生活的水清浅,尽管没有刻意改变,但这里的人们更愿意看到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一面,他们更愿意一厢情愿地认定那个上层各类茶会中最受欢迎的名门公子的身份,所以,水清浅成为一个一入太学就可以跟太学首席大才子元慕同步的天才人物。他是高贵的,聪慧的,天才到让人仰慕,神秘到让人敬畏。包括元慕在内,很多人并不知道,比起对弈弹琴这类所谓高雅爱好,水清浅也爱爬树掏鸟,更爱下河摸鱼。
水清浅驯服过最烈的马王,御射师傅评价他拥有‘神一般的箭术’,他的战术眼光让将军们惊艳,他是没涉足武学却能死死压百战公子一头的水清浅。但哪怕谢铭都不知道,比起射箭,水清浅用弹弓的技术更好,比起加入声威赫赫的官兵,他更乐意在林子里扮侠盗。
水清浅只是选择了适应环境,他每日在红毡锦缎上行走,生活在红墙碧瓦里,那只充满野性、田园气息的鹭子被水清浅小心的珍藏起来了,藏得很深,藏得不为人知,但他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现在,姬昭出现了。
也许姬昭真的是得老天爷独独厚爱,从乡野到庙堂,昭殿下毫不费力的转换身份,在这富贵无双的帝都中,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触摸到鹭子的权贵人物。他既可以做水清浅琴瑟和鸣相爱相杀的秦王殿下,也是跟鹭子在林子里疯过野过,在街上一起吃糖人买玩具的阿昭哥哥。这样无衔接的亲密,让元慕也不得不暂时避过风头,默然离开,水清浅当然就更各种嚣张,在发泄过憋闷许久的敏感纤细伤心的小情怀之后,臭屁狡黠的本质开始全面反扑。
水清浅,“我听人家说,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打遍太学无敌手的?”
姬昭,“不排除马屁精的吹捧,我十二岁就去潜港投奔舅舅了。”
水清浅,“那太学里你什么最拿手?”
不偏科的孩子,“都差不多。”
严重偏科的孩子,“也包括写诗?”
“怎么了?”姬昭觉得某人话里有话。
水清浅憋了一会儿,“你看过我那幅画了?”
“嗯。很大气的画。”姬昭正想说这件事。自从水清浅的马甲一不小心被姬昭扒下来之后,水清浅曾经的顾虑成了官家现在的顾虑,钱芊芊就是水清浅,官家他老人家可没脸到处宣扬真相,这猥琐程度比某人拿千里眼扒墙头更甚。所以那幅画嘉佑帝再没让人拿回九州阁——免得日后被人辨出来——或者你指望水清浅从此以后再不碰画笔?
唯一的难题,钱芊芊的名声被越炒越大,那幅画跟着水涨船高,官家说过把那幅画要收入九州阁,现在想不明不白的想收回去都不好找借口。官家最近两天是没腾出空,要是有时间,非得把某拎到跟前好好削一顿。按照姬昭的建议,如今只有等到万国宴上他们再把画拿上来,然后让钱芊芊亲口把画要回去,这样皆大欢喜。计划当然好,但水清浅要说的不是这个。
“难道你不想给那幅画提首词吗?”
“干嘛?”
“那可是我的第一幅画。”水清浅臭显摆完,等了一会儿,看姬昭压根儿没接他话茬,才期期艾艾的的承认,“那个……我做诗的水平,不太好……”
姬昭依旧沉默。
“阿昭哥哥——”
姬昭果断地从小长音儿里听到了浓浓的谄媚味道。
第101章 万国宴 上
万国庆典的最后一站,水清浅的打击报复大计的最后一战——万国宴,终于来了。
万国宴未时开始,酉末结束,正好利用起春夏之交中阳光最美的时段,并最后以篝火渲染气氛为收尾,安排的可谓尽心。对于水清浅来说,开宴时间足够晚,代表除去伪装的时间,他还可以充足地懒床;结束的时间是天黑,足够他的马甲安全无疑,加上钱芊芊的诗词短板已经消灭了,报复行动胜利在望,他心情应该蛮好蛮好的,可现实是,他有点不耐烦。
这女人谁呀?唠唠叨叨的一嘴老狗毛。
水清浅不满地腹诽,面上却十足精分的维持着甜美的小麻雀形象。
话说钱芊芊受秦王殿下的邀请赴万国宴,就被孟少罡送到王府集合,然后跟姬昭一起去皇宫。因为钱芊芊是个闺阁女子,按理应该跟女眷同乘,姬昭府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女眷就是侧妃曾雨柔。但钱芊芊的里子却真真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少年郎,所以姬昭这个男主人也只好同上一辆马车。
那么,问题来了。
能跟殿下同乘,自然代表风光无限,曾侧妃还没等笑意爬上脸,那一只小麻雀也被安排上来了——这,这算哪回事呀?不明内情的曾侧妃顿时无比纠结。钱芊芊,最近风头最劲的小麻雀一只,灭一群凤凰都不带眨眼的。男人们当然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匍匐在石榴裙下,殊不知各家女主人简直已经把神经调到了一级战备,你看看文安郡主的名声被她累得多惨了。这哪里是什么小麻雀,这明明是黑老聒。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这钱芊芊在王府一露面,曾侧妃就打起了十二分警惕,更让她胆战心惊的是,钱芊芊是殿下的亲口相邀的宾客——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曾侧妃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惊悚了。往更深一层想,如果,昭殿下未来会如何如何,那么他的妻妾就会如何如何,小麻雀出身官宦良家,别看她父亲官职低微,真到了那时候,地位还不是姬昭的一句话?有了封号、生了儿子,一翻身,就是无限可能……
总之,遇到这么个妖精东西,搁着谁家夫人不得严防死守的?
所以,曾侧妃一见到钱芊芊就直接进入了战斗状态:从王府到丹凤门的短短一段行程,曾雨柔不仅不能冷落同乘的殿下,还要在姬昭面前表现出贤惠容人,安排有度。一面明里赞钱芊芊才貌双绝,一面暗示这个小丫头心机复杂,可没有面上那么纯真无害。当然,更重要的是,必须显摆一下自己的地位与话语大权……
“芊芊姑娘,一会儿进宫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跟我说。”
“遇到什么不认识的,或者来刁难的,不怕,都有我给你撑腰呢。”
“万国宴上人多,那些蛮夷肯定不懂规矩,万一什么孟浪的找来,不要理他们,只管来找我……”
水清浅:“王妃殿下……”
“咳咳,还是叫夫人吧。”姬昭纠正。
曾雨柔瞬间僵硬,姬昭眼里却只看到鹭子的不耐烦。根据经验和最近听到忠告,这一小只真闹起别扭,死就一个字,连圣人都拿他没辙没辙的。不过,也不怪他,他这个侧妃,今天话有点多。
水清浅,“为什么不可以叫王妃?”
因为姬昭刚刚封王,他府上的女眷的称号要等他正式递申请,宗令有批复才有正式的称呼资格,自然,侧妃本来也没有资格被称王妃的。这是事实,可如果这么直白的道出来就显得太难看了。姬昭不好解释,曾雨柔只得自己自认,心里都快吐血了,面上还得端得无比娴淑,“因为我,只是侧室。”
“就是妾?”小鸟一抬眉毛。一手好板砖拍得某侧妃满头满脸的血。
“呃,不能这样说。”姬昭仗义出手,“侧妃有玉牒,也算皇家的媳妇。”
姬昭在帮忙转移小飞天的仇恨值,但曾雨柔不知内情无法理解,甚至姬昭的态度引起了她的恐慌——殿下怎么会给钱芊芊解释这种事?从礼义上讲,皇家是君,娶纳的都是臣女,在亲王规制份内的妾,也都是出身良家的好闺女,这几乎就是麻雀变凤凰的最好途径,尤其适合钱芊芊这种家世低微的官家千金。曾雨柔极力忍住攥紧手中丝绢的冲动,更让她森森内出血的是,殿下何时对人这么温声细语过?尤其,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
水清浅却知道这是他家昭哥的暗地警告,稍微收敛了些,决定大度的先放过这女人一马。
“哦,我明白了。”水清浅一脸真诚的看向曾雨柔,“夫人,我没有看轻您的意思,但我不要做妾。虽然我父亲官职不高,可嫁人,我只做大妇的。”
秦王殿下这次真被呛到了。
终于到了皇宫,下了车,姬昭借了个空挡,瞪水清浅一眼:又淘气。还要嫁人,还知道要当大妇,懂得蛮多啊。
中二少年不服气,他看看姬昭,又回头看看那位曾侧妃,他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每句话的味道都听起来怪怪的。好像这是凤凰女们的习惯,说话总转弯抹角地。水清浅管你什么阴阳怪气,惹了他,两句话翻出你弱点,一击必中,直接掐死。看,现在她老实多了吧。
水清浅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人品哪,怎么全摊上这种媳妇?水清浅转向麟德殿,知道里面有一群珠钗环佩的凤凰女。水清浅如今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就像圣人期待的那样,他到了小心脏为了爱慕而激情跳动的年龄,他应该为了女孩子羞怯的笑容而脸红,或者,为某个美丽的倩影表演月下情歌。人不风流枉少年么。
事实上,水清浅比任何一个公子哥儿走得都远,这厮披着小麻雀的皮混进了女孩子们的社交圈,环肥燕瘦,尽入眼前。但悲哀的是,距离太近了,没等水清浅见识到爱情朦胧的美丽或者飘渺难寻的情丝,悲催的,他拉的满身都是仇恨值。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水清浅跟那些贵女气场不合了,如果那些凤凰女还抱着威压小麻雀的念头,不把水清浅惹炸毛全地图攻击就算万幸,还谈爱什么情,浪什么漫哪。凤凰女=仇恨值,仇恨值代表的是真实,丑陋,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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