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阿娘的想法从来都是稀奇古怪的,就算是用言语误导他关于盒子的内容,那自然也是有可能的。
虞玓取走册子,对里面的内容难得有些好奇。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多,尽管微妙而细小,不容易被发觉,却也再不是当初那种冰凉无知的感触。
从老县丞所说的沉江,再到盒子其实是钥匙的蛊惑言语……徐芙蓉是个率性的女子,能让她用这样法子掩藏起来的东西,或许本身也是她自己矛盾究竟是否要让人知道。
虞玓在深夜闲暇的时间随手打开某一册,原以为还是那种他看不清楚门路的文字。却赫然发现大多数他都看得懂——只是有些缺胳膊少腿。
【贞观十七年,齐王起兵谋反,连累了太子李承乾被发现……】
这是他一眼望见的字迹。
紧随其后。
【上为正史,而按照小说的记载,贞观十七年,李承乾与李泰爆发极大的冲突,李泰性格孤傲颇得李世民宠爱,借此频频在朝堂上对李承乾发难,更是试图蛊惑李世民废除太子之位。李承乾本就因为严重的脚疾而性情暴虐,在李泰随李世民往九成宫避暑之日,借由两叛将(记不住名字)在路途中假意刺杀李世民,实则对李泰动手,李泰身中数刀,自此身体病弱……】
缺胳膊少腿的字迹辨认起来有些难度,但是在读通顺后,虞玓发现这其实与现在的文字同出一源,只是更偏向于用那些比划较少的简练文字。
只是这其中所记载的内容,又是如此令人诧异。
虞玓花了一.夜的时间粗略翻检了四本册子的内容,摒弃那些正史的内容,他大致看完了阿娘重复附在下面的所谓小说内容。
李承乾……小说……正史……
有一些话语在耳边响起。
“也不知道蓉娘是如何提前得知了消息……”
“她救了虞晦……”
“……往海边去是合适的选择。”
“勺儿,我来教你别的文字吧?”
“想不想听美人鱼的故事?”
“……”
他合上了册子。
徐芙蓉率性洒脱,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的缘由,他想,他已经知道了。
只不过……虞玓按在册子上的手指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册子并未记载关于李承乾能化身为猫的事情,也从未有虞玓这样一个人物出现。
贞观十余年间,就算虞玓不甚在意,可他的身影必然活跃在就书中记载才是。
除非……
他垂眸。
自阿娘救下本该陨命的虞晦,便已经悄然改变了许多的事情。
包括最近方田间一路搜查下去的那批贼人……也是故事中本来没有出现过的波澜。
而在读了这几本册子后,虞玓再折回去理解当初那几十本的奇特文字的册子,才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那些所谓荒荡而不知其因的篇章,或许当真有其用。
比如那所谓能人人平等,生而自由的世间。
“郎君?”
“郎君!”
白霜不由得叫了好几声,把走神的虞玓唤醒。她看着虞玓越来越紧蹙的眉头,总算是觉得徐庆所说的话倒也是没错。
郎君这眉间蹙起的皱褶确实能夹死蚊子。
虞玓摇了摇头,从沉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事情所不可为,但是借鉴一二总是可行的。不过这就得看缘分了。”
白霜不解他所说的缘分是为何,虞玓也没有解释,只是低声把白霜劝回去休息,并且答应了自己也要好生歇息的要求。
这才轻吐了口气。
虞玓曾猜想过徐柳的幕后之人与阿娘的来处一致,可看着他在长安安插探子以及在泉州府的所为,当真算得上是在煽风点火。
他想作甚?
虞玓从徐柳口中挖出来的东西算不上多,却也有几点能得用。
一则是这泉州府确实是有他们的人;二来是这做买卖生意的……有些更是与他们牵扯不清。老巢的所在何处,徐柳确实是不清楚,但是大抵是在偏远少有人去的地方,才能够冶炼一些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
比如护身的铠甲。
刘家兄弟就是在徐柳的供述中被牵扯到的。
虽然徐柳不是负责交接的人,却也在随行做事的时候见过刘家兄弟与他们做过生意,也买卖过东西。他曾听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也曾经给卖出去过,但那些都是他们上头严令不能售卖的物什,故而小道消息也只能是小道消息。
那伙抢匪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下手又甚为利索。当虞玓怀疑起刘实再的时候,再与徐柳的消息一对照,就早早送信给了正赶来的方田间那对人手。
早在徐柳被抓住之前,太子就已经私下派了人前往。
而通信的渠道,也早早在化身为兽的时候告知了虞玓。
——虽然那天深夜有些吵闹。
能搜出来东西算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虞玓也不会让刘实再直着走出去。
他敛眉,眼底有些晦涩。
那徐三石,也着实是枚好用的棋子。
…
烛光摇曳,屋内的剪影打在窗上。
县尉依旧端坐在坐具上伏案处理事务。
这让县衙巡逻的人不由得感叹县尉是个做事认真严谨的人,哪怕是现在的时间也总是如此严苛对待自己。
不多时,那道身影的旁边仿若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庞大而浓烈的存在感让人不由得畏惧。只是那轻巧跳进的身影总是让县衙内巡逻的班房有些害怕,再则就是好奇。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兽究竟是如何走路的?
也曾有人怀疑过县尉养在身边的兽是否会伤人,又或者本就是鬼魅的存在,才会在深夜出现,白日却是不显。
只是在某日午间,县尉出外做事的时候,身后赫然跟着一头硕大的黑兽。
碎嘴的人低头看了看那明显的影子住了嘴。
恰是在那日,有外地的富商纵马,在街道上狂奔溅起一堆泥块,且有女郎在道路中间避之不及,那富商竟是片刻都不收敛速度。就在谁都纵身不及无法救人的时候,那头兽不知从何而出猛然扑了过去,沉重矫健的身躯压垮了狂奔的马匹,锋利的爪子撕裂了烈马的腹部,流淌出来的血液刺激着兽的味蕾,让兽瞳幽绿得彻底。
那富商衰落在地,爬起来的时候嘶声力竭叫嚷着凶兽伤人,只见那头兽无谓地盯着他片刻,在脚步声渐近中懒洋洋地迈开步子从死去的马匹下来,滴落开一地的血迹。
兽在一个瘦削俊秀的郎君身旁蹲下,着恼地用这郎君的衣襟下摆擦拭大爪子,甚至开始郁闷叼着袖口撕开,这场面让人好笑又生怖。
人与那般凶兽,怎能共融?
而那郎君只是斜睨了一眼那富商,就让紧随而来的班房把人给押走。甭管其后他叫嚣着是如何的身份,径直去查看那两位女郎如何,见人没有受伤后,这才带着郁郁不乐的黑兽离开了。
县中早就有传闻县尉养着一头凶兽,只初次见面虽然确实凶悍,却是救了人。而那马血如此大的血迹刺激都不能使得这头兽发狂,如此说来怎么也算不得凶兽。
那巡逻的班房一想起那日看到的矫健身姿就有点羡慕,与同伴说道:“我若是也能如县尉那样驯服一只凶兽,那该有多好啊!”
同伴挑剔地看了他一眼粗笨的模样,摇头说道:“若是换你去的话,可能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凶兽给吞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班房郁闷地与同伴打闹了一回,提着灯笼走过。
而不多时,那亮灯的屋舍也总算是熄灭了。
在骤然的黑暗降临的时候,虞玓是看不清楚的。他的视野先是充满着浓郁的暗色,渐渐地才开始能看清楚屋内些许来自窗外的淡薄月光,而散落一地的银白并不能让他看清楚大山公子的模样。那身黑色是最纯正的色彩,在熄灭了灯火后与阴暗融为一体,难以发觉。
虞玓赤脚踩着毛绒绒的地毯,在寂静的夜中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察觉到有点绊脚的时候停了下来。
再摸索着坐了下来。
他靠近的位置原本是在后腿处,但是不多时虞玓就在窸窸窣窣的挪动中感觉到背脊也贴上了暖呼呼的软意。兽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露出肚皮给虞玓挨靠。
虞玓沉默着往后靠,当真卸下力道躺在身旁。
一刻钟,两刻钟……
兽低沉而温柔地吼叫了一声。
虞玓现在隐约能看得见形状了,他伸出手试图去摸嘴巴,却虚空抹了一把胡须。顺着刺挠的胡须往下摸,他总算是挨到了嘴巴,顺势还摸到了露出的獠牙。
尖利的獠牙能撕开坚硬的外皮,对比太子殿下那看似温柔实则充满戾气的性情,倒是有些相衬。
这些是如此真实。
他的手指从嘴巴摸到獠牙,再趁着此刻兽的片刻温柔偷溜进去摸到了粗粝的舌头。
灵活的舌头充满了倒刺,在假意吓唬他的舌头卷起来后,不多时又把虞玓的手给吐出来,兽头避开了还要蹭上来的手。
倒刺确实会伤害到虞玓,可那些刺痛是真实的。
虞玓摸着毛绒绒的毛发,从脖子到矫健的身躯,虽然在深夜中不可看清,他也知道那身融入到黑夜中的皮毛是多么光亮好看。
他在把兽从头到尾都摸了一遍后,再慢吞吞地把自己蜷缩成团,塞到了大山公子的腹部。
暖烘烘的腹部在夏日其实有点过热,但是虞玓呼吸间仿佛也能闻到李承乾身上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与虞玓自己的味道如出一辙,好像从来都没变更过。
今夜的虞玓不对劲。
在软乎乎的腹部塞着个一动不动的郎君,这是少有的亲近,却也让大山公子有些无名的浮躁。
虞玓的情绪不知从何而来。
而这难得一见的脆弱是外人给他带来的。
兽无声露出獠牙,狰狞的戾气在脸上渐渐浮现,他不喜欢。
热意蒸腾,形体无声地扭曲起来。
虞玓蓦然发现身后暖呼呼的触感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般。他悚然一惊,脸上虽然没有任何的神情,人却已经坐直了腰身。
旋即被身后一具身躯用力地抱在怀中。
沙哑而薄怒的嗓音在虞玓的耳边响起,“你在记挂着谁?”
虞玓讶异,他的手甚至还被捉住,几乎不能动弹。而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放松力道往后靠近,“若我说是在记挂着您,难道您会相信?”
“信。”拥抱的力道更紧,然后是靠在肩上的重量,“那让你劳神的又是何事?”
身后人不依不饶。
虞玓甚至能察觉到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的杀气。
他不得不说道:“是我阿娘。”
虞玓知道自己今日确实是有些不大对劲,只是他没想到大山公子会刚好在这一日出现。他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喃喃说道:“我找到了阿娘留下来的一些记录,看完之后有些感慨罢了。”
李承乾有些沉默。
他对徐芙蓉和虞晦是有些怀疑的。
这些怀疑甚至涉及到方方面面,而在私下他也自然派人查探了一二。
虞玓当初送来的舆图自然有用。
或者单单是有用两字不足以形容他所发挥的作用。
对于疆域来说,一张准确到近乎可以直接对照的舆图,不管是对内,亦或者对外征战都无疑是绝大的妙处。只是要探出如此精准的尺寸,除开要亲自一步步丈量之外,还需要有更深一度的法子……而这些是连朝堂工部的人都无法做出来的精准。
而徐芙蓉与虞晦两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而在这其中,不知为何,李承乾更怀疑徐芙蓉。
只是不管原因是为何,徐芙蓉和虞晦早就已经入土,就算有再多的怀疑都无法思索。而他们所留下来的子嗣……虞玓在当时的岁数太小,纵然是从他身上下手,也未免有些摸不到路数。
只不过……
“我看完后,就把那些东西都全部烧得一干二净。”虞玓很平静,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人微妙的变化,他只是倚靠着,就像是真的要睡过去那般低低地说道,“不过那让我有些胡思乱想,倒是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湿漉漉的手指从后面探过来,捏着虞玓的耳垂蹂.躏,低沉暗哑的嗓音里满是危险的笑意,“我看赤乌是故意的。”
他们就像是不知道那些涌动的暗流。
虞玓摇了摇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虚空处,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文字当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落笔既自成一方世界,书中要如何演绎一个故事,就算是主笔也无法掌控其思绪。”
“主笔者既是天,若是改动不得故事,那也不过是废物。”李承乾漫不经心地说道,在看着那耳垂变得通红后,才心情大好地开始把玩起虞玓的手指。
哪怕是这样的漆黑,他也能看清楚暗色的事物。
虞玓道:“若我们是故事中的人物呢?”
李承乾从鼻息轻轻喷出来柔软而无奈的笑声,手指缓慢而强硬地摩擦着指根的部位,昭然若揭的暗示让虞玓不由得偏头,“那自然是我命由我。”
虞玓轻声说道:“那您这样的说法,就只是依照自己的利益而变了。”
“从来都是如此。”李承乾道,“不论在哪一头做何事,行何举,若非为了自己,难不成还是舍己为人之辈不成?”
他笑起来,“倒是赤乌,怕是会伤及自身。”
虞玓的手指有点僵硬,手腕的伤疤也被反复的摩挲,若是现在能视物,怕是能看到那片皮肤已经通红的模样。虽然这般暧.昧的后果是他没有想象到的,但不管是现在环抱的体温,又或者是低低的嗓音,那湿润的汗意自从后背透过来……虞玓尽力软下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要在这样的状态下变成人,怕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吧?”
李承乾轻笑着偏头去啄吻虞玓的脖颈,“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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