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很犯规了。至少对别的参与者来说,这太犯规了。
一想到这儿,谢未弦就忍不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陈黎野却突然问他:“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谢未弦一时没反应过来,便眨了眨眼,问,“哪里奇怪,黑白无常告诉我这个很奇怪吗?”
“不,告诉你鬼也能进入地狱这点不奇怪。”陈黎野说,“但鬼居然能进入地狱就很奇怪了。而且,这个前置条件设定的未免也太苛刻,简直就像是在给谁量身定做一样。”
陈黎野说着说着,就掰起了手指给他数:“你想啊,首先,这个鬼要知道地狱的存在,要有一个能和他建立连接的参与者,这个参与者还必须要和他有巨大渊源,两个人之间还必须好到有生前共享的信物……有几个人能这么巧,满足这么多条件?”
谢未弦:“……”
好像,确实,没几个。
“而且最重要的是,普通的鬼哪里会知道地狱?”
谢未弦听到这儿,好像隐隐约约有点明白陈黎野的意思了。但他有点不敢相信,便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陈黎野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就说:“我有理怀疑,他们说的这个“鬼”,其实就是指的“守夜人”。”
“……不会吧,怎么可能?”
谢未弦这话就说的有点没底气了。
谢大将军很少有没底气的时候,陈黎野明白,他已经开始动摇了。
陈黎野又说:“那我问你,你在桥上有没有听到过歌?”
“……歌?”
谢未弦又愣了一下,道:“什么歌?我没听到过啊。”
“我听到过。”陈黎野说,“我每次过桥都能听到。未弦,那首歌是这样说的。”
“罪恶的游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罪恶的游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谢未弦望着眼前门内的这么一大片黑暗,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是罪恶的游魂,陈黎野就是故里的思念。
除此之外,那天晚上陈黎野又拉着他说了很多。
他说:“你说的这些定律都没有算在规则里,但是奇怪的是,有几条规则却并不像规则,而是定律。比如第四条,第四条是守夜人拥有无限复活的权利,这明明是一种定律,却被算在了规则里。”
“第七条感觉也算不上规则,感觉像是在强调什么。”
“但无论怎么说,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就是下一次进入地狱的时候,我们会迎来一场变故。可能是在中途,也可能是在结束之后。而且看这个意思,接下来的一关一定是你的最后一关。可能他们会把你跟我分开,但即使如此,你也不能惊慌。”
“无论怎么样,你都得保持平常心。”
“你得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
谢未弦又在鬼门关关门前沉默了几许。
陈黎野的话环绕在他脑海里。他在那一晚说的话太多了,他给谢未弦分析这最后一关可能会是什么,他说可能阎王爷会亲自来,也有可能会给他安排真的刀山火海,也可能会让他亲自蹚一趟三途川,还有可能让他走一趟黄泉路。
什么都有可能,陈黎野把能想的到的苦难都说了。
他还说:“我倒不怕这些,真的,跟你一起走个刀山火海我真不怕,我只是怕他们不让我陪你一起。”
谢未弦看向了他,陈黎野也正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谢未弦就发现了。
陈黎野是真的不怕。
他毫不意外,他知道陈黎野就是这样的人。自然,他也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他问他:“你信我吗。”
这是陈黎野问过他的问题,在那一刻,谢未弦又把它抛了回去。
陈黎野就被他问的愣了一下,然后便忽的笑了一声,说:“我信。”
“信就别怕。”谢未弦说,“如果不让你跟我一起,你就在外面等着。”
“我会出去的。”
他是那么说的。
他那么说了,就得那么做。
因为他还说,“我从不骗你”。
于是,谢未弦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把这口气吐了出来。
他往前走去,义无反顾的踏入了黑暗里。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大门又笨重缓慢地关上的声音。随着一声十分沉重的声音,他身后尘埃落定,回路也已断。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彻底又纯粹的无边黑暗之中。
谢未弦却没停下来,他就那样一步步向前走去。
满身罪恶,又坚定决绝。
他去赴一场约,他去见一个在地狱外等他的人。
他就那样在黑暗里往前走了很久,他不知道有多久,因为他没看时间。总之,就那么过了很久之后,他遥遥的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缓步朝他走来,穿了一身的黑。
谢未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清,那人明明一身的黑,理应会与这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才对。
可他却看得很清很清,他看到那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好似随时要向前倒去一般,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城池。
那人满身是血,穿着一身黑披风与玄甲,衣服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落,血珠落到地上,融入无边黑暗之中。
他看到他手上戴着一枚银戒,手腕上绑着一圈红绳。
这两样都被血浸染了个透。
谢未弦愣住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站在了原地,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朝他一步步摇摇晃晃走来的遥远人影。
奈何桥边,黑无常正蹲在奈何桥桥头上。
他忽然道了句:“你觉得,守夜人是审判人,还是猎人?”
陈黎野刚问一句守夜人到底要接受什么审判,回答没得来,反倒得来一句反问。
陈黎野眨了眨眼,隐隐约约间,好像有点明白了黑无常话里的话。
黑无常也没打算等陈黎野回答,接着往下说道:“守夜人第七条规则,是他们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地狱里行使绝对的权利。”
“他们拥有地狱赋予的能力,他们能决定参与者的生死。更别提,他们还是一群在人间饱受过疾苦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一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世间对不起他们,在这种心理的作祟下得到守夜人的位置,你觉得,他们会把自己当做什么?”
陈黎野默了片刻,回答:“神。”
“没错。”黑无常道,“把自己当猎人都是好的了,大部分人都会把自己当做神。”
“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过那七条规则里的文字陷阱,毕竟对他们来说,地狱是由他们主宰的地方,地狱就是可以让他们重生的地方,而且,绝大部分守夜人都会认为,正是因为自己受过那么多苦难,才能得到地狱主宰者的位置。谁又会在乎什么出地狱回人间的事情?”
“他们把地狱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参与者的生命也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如果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白无常顺带补了一句:“毕竟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还要断罪书干什么?”
陈黎野:“……”
确实。
“守夜人是拥有复活成人的机会的。”黑无常道,“但在此之上,有一个前提。”
“他要把自己当做审判者,而不是一个神,一个猎人,一个主宰者。没有人能自由主宰别人的生死,在剥夺参与者的生死之前,必须先审判他的罪,并对此进行衡量。”
“作为一个守夜人,谢未弦两千年里都是一个审判者,这点他当然合格。”
“而对这样的一个审判者而言,最后对他的审判,就是要他审判他自己。”
“他要亲手审判自己两千年前的罪。”
陈黎野:“……”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已经不认得审判这两个字了感谢在2020-10-28 22:23:07~2020-10-30 22:2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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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审判者(五)
陈黎野是千想万想都没想过最后一关居然是这个。
他们居然要谢未弦审判他自己。
陈黎野沉默了很久,又问道:“那……他要怎么做?”
白无常并不打算回答他,他笑着托起了腮,望向了桥上的白雾,笑道:“他自己一定知道的。”
*
谢未弦站在原地,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人影一步步晃晃悠悠地向他走过来,大脑一片空白,简直无法思考。随后,他便忍不住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手上冰凉的戒指,以此来分散些许心中滔天的不安。
怎么回事。
他强忍住满头发麻与后背发凉,硬是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
他当然认得出朝他走过来的是什么,这世上没人认不出自己来。
可为什么……
按照他进来前黑白无常的话来看,这里就是“最后的审判”,也就是最后一关。可他们并没有说“最后一关”,而是说了“审判”这个词。
现在想想,这就很奇妙了。
如果他是作为一个参与者走进来,那理应会得到一句“最后一关”——可他没有。
而且陈黎野也不在这儿,这里只有谢未弦一个人……也就是说,这里没有参与者。
所以,这里也不会有守夜人。
谢未弦是一个算不上守夜人,也算不上一个参与者的人,所以或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进入这里。
而且看黑白无常那个样子,这个地狱兴许是被他们打开的。也就是说,这里可能是只有黑白无常才能打开的地狱,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狱。
审判,特殊的地狱,以及不知为何还留给他的铁树的能力。
……
谢未弦想明白了。
他忍不住低了低头,破天荒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便稳了稳心神,抬起了脚,朝着自己走了过去。
无数铁色的藤蔓从他身后蔓延而起,几只乌鸦扑腾着飞了出来,啊啊叫着四散而去,像在宣告死亡。谢未弦手里渐渐化出了一支铁树枝,那铁色的树枝前段尖利,甚至在隐隐闪着寒光。
同样隐隐闪着寒光的,还有他手上的戒指。
谢未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和那位摇摇欲坠好似要随时倒下的谢将军不同,守夜人谢未弦一步比一步稳。
很快,谢未弦走到了自己面前,然后站定。
两千年前的他浑身浴血,眼睛里都是血气与绝望。
谢未弦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眼睛里安静地淌着过去。
那是一条岁月的河。
他不说话,对面的自己就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彼此沉默着。
过了很久后,谢未弦便轻轻叹了一声。这声叹息落在黑暗里,很快就被四周无边的暗吞没了个干干净净。
他对着自己喃喃道:“两千年了。”
“……真的太长了。”
“时间一长,人就该后悔了。但很奇怪,我从来不后悔……对了,就因为我总不爱后悔,老头子没少骂过我。”
谢未弦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一声,似是苦笑,也好似是自嘲。
“小时候做错了事他打我,我就是不认错,梗着脖子跟他犟。”他说,“后来改了很多了,你也知道。”
“我承认,以前是做过错事,也在朝上说过不该说的。”
“但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我为他战了一场,犯下了很大的罪,甚至为此掉了两千年地狱,但我从来不后悔。”
“我是在那一晚杀了很多人,也放了火,我承认,我是个杀人魔,是个疯子……所以理所当然,有罪就要偿,我掉地狱是我活该,我知道。我可能是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但当年,顾府的人也很无辜。”
他说:“所以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一定还会这么做。”
谢未弦这样说着,然后张开了双臂,上前去抱住了自己。
他被自己肩上的玄甲硌得有点脸疼。上面也沾了血,又冷又硬又黏腻。同样的,他身上的玄甲也硌得他自己不太舒服。
陈黎野可能上辈子抱他的时候就这个感受。
那他冬天得多穿点,别再硌着他了。
谢未弦忍不住想。
谢未弦就这样沉默着抱了自己好一会儿。两千年前的他似乎并不会说话,从头到尾都像块木头似的一言不发。
谢未弦便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了他半晌。半晌过后,他便又闷声道:“……该审判了。”
“他还在外面等。”
“
两千年太长了,我知道,等的滋味不怎么好受。”他说,“所以……不能让他等。”
他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自己握着铁树枝的那一只手。
“再见了。”
他说。
随后,手起刀落。
可在铁树插进自己后背的那一瞬,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笑。
那声笑满声血气,无奈又悲凉。
谢未弦怔了一怔,随后,他便感到怀里的自己瞬间散成了烟。那些冰冷的生硬的黏腻的绝望的带着血气的,都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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