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地里画了个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房子,背后是绿水青山,房子前是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他的母亲。他想,把周府的房子掀开了,把她接出来,这栋小房子里就再也不会下雨了。
这曾是他童年的意义。而这一刻,他看见自己所有童年的幻想被打破,原来他一直以为的那座让他整个世界都在下雨的屋子,并不是他一直视作信念而以为的屋子啊。
然而这一刻,他又听见林嫣在哭了。他却不再觉得自己被打湿,尽管曾经围绕他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的梦想变得什么都不是,可他却想。
终于快要天晴了。
哭声终于停止了。
“那个对他好的、后来在他死后托人把信送回江州、却进了档案库里的守卫,是在云州,对吗?”他听见林嫣说。
“是,然而云州,已经陷入了战火之中。北魏的人侵占了云州,杀了很多百姓。”
沉寂。
死一样的沉寂。
在所有的寂静中,周逊轻声道:“聪明的不只是我,还有沈还琚。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而你真正的目标,是他。他是故意出现在那里的,打算死在那里。为了……”
“平息你的怒气,如果可以的话。”他道。
“你有一个很好的师父啊,他是为了你,对么?”林嫣轻声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对话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了起来。周逊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住处而刺杀他的?”
“其实一开始,我一直在找他,却并不知道他在何处,原本打算放弃。直到……我回京城后,去看了你一眼。”女人说,“然后我看见你走进那条小巷,看见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他。”
周逊闭了闭眼,很久之后,轻声道:“我该感谢你,曾经来看过我么。”
“有些好笑对吧?我来看过你一次——却导致了你的师父,差点被我杀死。”
周逊没说话。许久之后,他又道:“当初在烟云坊,除去康王的人在跟着我之外,另外一队在跟着我的人,是你的人,对吧?”
林嫣沉默了。
她默认了。
祭祀结束了,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她看着窗外的雨,低声道:“其实你出生后,我看见你时,曾经又讨厌、又恐惧过你。我看着你,想,你就像是一只怪物,仿佛要将我的生命和人生都吸走了。你长得那么像我,又那么聪明,不过还好,你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很聪明的。”
“……”许久之后,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是啊,你很聪明的。有时候我会想,你一个人离开江州就好了,再也不要回来。”
屏风落下,周逊终于看见了林嫣的脸。那张曾和他相似的脸,如今已经形容枯槁。
她看起来快要死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活不长了。
周逊挺直了脊背,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弯下来。他看着她,心想这个曾与他的命运交错的陌生人终于老了。她把他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这个世界来,却不曾给予他一丝一毫的祝福。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孤独的错误,而他甚至直到今天才真正了解她,并了解自己这混乱的一生。
“我快死了,或许不用你们动手。医生说我活不到这个秋天了,正好,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她用干枯的嘴唇笑道,“我也该死了,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爹爹泉下若是看见了我,看见我把自己的一辈子活成这样,也会打我一个耳光。”
“他不会的。”周逊轻声道,“你是他的孩子。”
“——可更多无辜的人会恨我,你是这样想的吧?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一个笑话。”
周逊没有应声。
他听见林嫣慢慢地说话。他们之间是如此冷静而公事公办,正像是一对陌生的敌人与战俘一样。他听完她所有的交代,听完她在北魏内部留下的所有钉子,听完她交代康王的住处,和她在戾将军那里留下的钉子,最后,他看见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不过,我还留着一个礼物……算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吧。”
“什么礼物?”
“秦良。我换了他的路引。如今关卡设得严,他离不开大景,或许还在哪里流落着吧。等他回了北魏,你们可就抓不着他了。北魏的皇帝视他如义父,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他这些年来干的事情又脏又黑,会是一个不错的礼物吧?”林嫣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句话,就要咳上好几声,“还有戾将军那里的棋子,是对我忠心耿耿的死士。我告诉他,只要知道我的死讯,或者知道戾将军将要到青州,立刻想尽一切办法杀了戾将军。在那之后,还会有一些信,寄向京城……”
“为什么?”这下周逊终于无法理解了,他道,“为什么要杀了戾将军?他不是北魏唯一的战神……”
林嫣终于笑了,她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神态,轻声道:“他们可以打下几个州府,可他们永远也别想打进江州。”
“……”
雨渐渐地停了。
周逊离开了那间雅间,在他推开门前,他听见林嫣说:“你如今有了很好的师父,也有了很爱你的人了……接下来,要劳烦你替我收拾这些烂摊子了。”
周逊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我比你更幸运一些。”
他没有看见林嫣的神情,因此,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道:“不,我和你不一样,我有一个父亲。他一直爱着我,他本该让我成长成最好的女孩。可直到二十年后,他的信也……”
——即使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人生中,也能让她得到祝福。
周逊彻底停下了脚步。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声仿佛笑意一般的轻叹。
“
其实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的,不是周逊,不是那种随意的……名字。”
“在怀着你时,有一天我突然很想死,我看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自己是个怪物,一切都是怪物。我跳进了湖里,醒来时却已经在岸边。然后在那之后,院子旁的桃花树也开了。我看着桃花树,做了一个梦,有个人叫我要好好活下去,说我的父亲不恨我,然后说,让我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吧,和他说说话,因为无论如何,孩子都会爱自己的母亲,渴望得到祝福什么的,而我,相信了他对我的爱,也会变得幸福……”林嫣的声音越来越轻,“当时我想,我一定是傻了,才会做这种诡异的梦,里面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可后来……”
“我看着那树花,突然想,要不然给他取个名字吧,否则,他没有要求过出生,却没有人喜欢他的出生,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会想起自己是不被需要着出生的,他也太可怜了。”
“林蘅途。”
她轻轻道。
“蘅途……开满芳草的,旅途,这是我给你,取过的名字。”
……
周逊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在空中。他听见自己说:“……鲁丞相他。”
“他喜欢的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小姐吧?那个小姐,他早就找到了,存在于他的梦里与回忆里,干净又漂亮。既然如此,他就不用再知道现在的我了。因为那个最好的女孩,已经活在他的回忆中了。”
那个最好的女孩,也活在她父亲的回忆中了。
周逊走到茶楼之下,他看见天空开始下雨,大滴大滴的雨。他想,他接下来还要做很多事,例如,传出林嫣的死讯,收殓她的尸身,等待戾将军的死亡,捉住秦良,靠着那些情报平复云州,去找沈老头,处决叶家家主,等待战争平息……
然后。
他听见侍卫回报,说:“‘将军’已经死了。”
她久病成疾,只靠一口气撑到现在,而这一刻,那口气终于全部散掉了。
周逊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见天空依然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还要陪着另一个人走下去,可他那一刻,却仿佛在天际看到了一丝微薄的光。
那样的光并不明亮,对于他来说,却足够了,只是这一点点光,就足以给予他最内里的支撑力,让他能够走完自己的余生。
“林蘅途啊,开满芳草的旅途。”他轻声道,“原来我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啊。”
他的童年依旧没有过爱意,没有过期待。但鲜花糖果与无微不至的关爱是幸运儿才能拥有的东西,他们依靠这样温暖童年的包裹和治愈,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与自信,度过自己的一生。
可对于曾经行走在黑暗里的人来说,他们需要得太少,只需要一点点微薄的光,就够了。一点微薄的光已经足够作为力量,照亮他所有曾经不值得的前半生。
原来他曾有一个这样好的名字。不是逊色,不是低人一等。而是像荣浩宇那样的,受人祝福的名字。他的出生并不是如此让人厌恶到毫无希望。
他叫林蘅途。
这个名字,是他作为一个生命,所拥有的最好的礼物。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很幸福。
第152章 去写一本书
雨依旧在下, 白于行站在檐下,头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一盆又一盆猩红的水杯端出来,屋子里面, 是昏迷的陆显道, 和闻讯赶来、拭着眼泪的福康公主。
老陆站在福康公主的身边,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白于行站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许久之后, 他看见章灵素出来,他张了张嘴, 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侠盗这一刻却一句话都不敢问。
他生怕问到不好的消息。
“陆大人还好,他受了伤……或许一会儿就能醒了。”
白于行将章灵素话里所有的伤情描述都撇开。他只听见陆显道快醒了, 他什么也不管, 便冲了进去。
福康公主和老陆原本在陆显道的床头嘘寒问暖,见白于行来了,便退了出去。
白于行站在他的床榻旁, 怔怔地看着他。
床榻上躺着俊秀的青年, 他一贯梳起来的长发放了下来, 身上也再没穿着那身深红色的官服,而是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衣服上依旧有伤口留下的血迹。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修长的搭在外面的手指也苍白, 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濒死般的易碎的柔弱感。
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还死死地看着床顶, 愤怒, 绝望, 恨意……
白于行试着和他说话。他没有出声。
“杨三死了。”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陆显道的声音,“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的大哥。”
杨三是个资历很老的绛卫,在许多年前陆显道刚进入卫所时,他就常常照顾他。
“明明再过一年他就辞官了的……可他死了。”他听见陆显道的牙齿咯咯作响,“是秦良,是秦良杀了他……”
“你的伤口又裂开了!”见陆显道挣扎着仿佛要坐起来,白于行大喝一声,把他按回了榻上,“你要做什么?”
“抓住他,杀了他……”陆显道的眼睛发直。
白于行好说歹说,才让陆显道又睡了下去。他从来没有那么耐心过哄人。他甚至发现陆显道睡着时远没有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感,他闭着眼,蹙着眉,像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报仇,我要报仇……”直至陆显道睡下去时,白于行也看见他的嘴型一动一动,像是梦呓。
他从房间里出来,听见外面的回廊里,福康公主在低低地哭。他听见福康公主道:“如果不是我以前一直放不下,让他看见秦良的画像,他也不会……他小时候,一直以为我和你就是因为秦良还活着,没办法报仇,所以放不下他,所以才不亲近才冷淡。后来他才去当了绛卫。我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居然成了他的心结。如今也害得他……”
“不是你的错。”老陆抱着她,安慰道,“一开始娶你时,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知道这孩子重情重义,杨三当初是带他的师父,他如今一定……我知道他的,他很固执的,我……”
白于行离开了公主府。他走在路上,空空落落的,满脑子都是受伤的陆显道,和福康公主的泪水。
他想着陆显道那苍白的脸。过去他第一次看见他的脸,只觉得他高高在上。可这一刻他却仿佛希望他永远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光是想到他躺在被子里,虚弱得丝毫不神气活现的模样,他心里就一揪一揪地疼。
他心里的陆显道,应该永远是那个冷着脸的红衣青年的。
……
陆显道遇刺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周逊和皇帝的耳朵里。
这件事说来也是很巧。秦良发现路引出了问题,出不了大景,便回来找林嫣。他自以为林嫣必然刺杀皇帝,于是便到了跟随□□的队伍里去,却没想到被陆显道撞见。
他终究还是靠着侍卫的帮助逃了出去,成了一只丧家犬,过程中的反抗则重伤了陆显道,并害死了前来找陆显道的杨三。
周逊立刻下令命所有人追查此事,誓要将秦良捉拿归案。在布置好一切后,他去了幽篁巷一趟。
林嫣死后,沈老头又搬回了幽篁巷里。他推开门帘,看见沈老头坐在书店中,对他静静地笑了。
倒是沈老头有些局促,他轻咳了一声,和周逊到后院里去坐着喝茶了。
“你母亲她……”
“她的尸首,我已经命人安葬在江州了。她生前不希望北魏的军队打到江州,死后也该魂归故里。”周逊道,“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去云州一趟。看看当年那名守卫是否还在,再将其他林家人的坟茔一同迁回江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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