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在两人身后“呸”了一声,似乎很受不了这两人之间恋爱的酸臭味。皇帝于是很得意洋洋地笑了。他抓着周逊的手, 对他说:“咱们一起下楼去。”
庭审现场在下头, 他们从上头下来, 走过二三十级楼梯。楼道里分明没有风, 周逊却觉得有风在吹。风吹起深绿的夏叶, 露出叶下被遮蔽着的朵朵繁花。他的脚步也随着打颤的花朵,轻巧地下了楼。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两人的到来。他们都傻了眼, 看着这他们过去以为绝不可能会出现在此处的一幕。
周逊站在那里。他神态平静,姿容端丽, 气度间大方得体、不卑不亢。勋贵们在今日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他们窃窃私语, 暗中互相打听着此人的身份。
而更让人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一人则是皇帝。在他出现后, 所有人都跪下行礼。原本还握着案状、狐假虎威着的黄侍郎也只能在跪下后偷偷向周采的方向瞟了一眼, 眼里意味着“自求多福”。
皇帝压了压手掌,示意众人起来。
“周逊数月前奉朕的命令探望路家,怜路家孤苦,朕便命人请了太医去为路家人诊治。朕确实不知道这份功劳是什么时候, 变成了周家的功劳。就连他自己, 也变成了周家的人。”皇帝冷笑道,“这倒是有趣, 朕和周逊相识多年,竟然不知道他在周家的族谱上?”
说着,他看向周逊。周逊在众目之下也笑了笑道:“臣也不知自己的名字, 竟会在周家的族谱上。”
索性他已经被周家的族谱除名了,这句话,他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凡事也要求证,朕也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皇帝拍了拍手,让人拿了两把椅子来,“既然周家这么说,便将他们的族谱拿过来,给大家伙传阅传阅,都来翻翻看,看看到底有没有周逊的名字在上面?”
皇帝这话表面上倒是不偏不倚,甚至堪称公正——既然你们说周逊是周家人,那么便取来族谱,当着大家的面来查查便是。可他一句轻飘飘的“大家伙一起传阅传阅”,就好像不是在说族谱,而是在说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可翻开来看的话本子。
这简直是把周家整个家族都羞辱进了骨子里。而更可怕的是……
这耳光,还是他们自己找的!
皇帝周逊二人坐在椅子上倒是优哉游哉,其余人早就因这惊涛骇浪般的打击而互相交换起了眼色来。就是瞎子也该知道,皇帝做这件事、打了整个周家的脸,都是为了替这个名叫“周逊”的年轻人出气。
可以说,从明日起,“周逊”这个名字,必将成为这些勋贵们最热议的话题,必将成为他们最不能惹的人物。
如今族谱上的确是没有了周逊的名字,早在许久以前,他的名字便已经被去了。曾经周家因嫌弃周逊晦气而做过的所作所为,如今竟然成了打向他们自己的鞭子。
官府的来人在周家祠堂里翻箱倒柜,隐约还能听见“这祠堂塌了一半怎么不修理”的声音。周母身为女子,并没能去得刑部。她听着里面的声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上门来的周家族老则怒气冲冲,一边用拐杖拄着地面,一边骂他们怎么又惹出事端来。周母听着这人假清高的话,只觉得绷在脑中的那根弦,断了。
“对了,他娘,林氏!林氏的名字不在族谱上么?”周母歇斯底里道,“让他们去拿,让他们去拿!既然如此就好办了,待族谱送到,咱们只管指着林氏的名字,问他认不认识此人,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婊子!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孝子,打算……”
“啪!”
一个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周母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周……”
本应在刑部坐在周采身边的周父,此刻却站在周府之中。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歇斯底里的女人,厉声道:“林嫣的名字在不在族谱上,你不是该比我更清楚吗?!当初是你说,贱妾不得入族谱!”
“我……”
“愚蠢!愚蠢!”周父咬牙切齿道,“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一步的……若是当真在那里被当众翻了族谱,你以为周家还能有脸面在京城立足吗!你这个蠢妇,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周母捂着脸在哭。周家族老看着这两人之间的表演,只觉得厌烦又焦虑,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想着这些细枝末节的蠢事!
“罢了,看来你们是处理不好你们的家事了。只好辛苦老族长,转程往衙门跑一趟了!”
周府的热闹,衙门中的人自然是无法领会的。周逊只看见周家的族谱被带了回来,黄侍郎看了族谱,他递给了自己的恩师、连同周采一个小心翼翼的眼神,最终道:“周家的族谱上,的确是没有周逊的名字的。”
这算是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周逊周府从此没有一点关系。至于周逊本人的身世,又要如何去圆?
“周逊是沈老先生收养的徒弟,你们这些人,别想动不动就搞个大新闻。”皇帝端着茶杯冷笑一声,“世间姓周的人的确多,却不是人人都是一家的。路斌。”
路斌一个激灵:“在!”
“路大娘如今老眼昏花了,周逊同周采生得一点都不像,她也能将人认错。你也上顾点心,把她安置好。老人时日无多,也该颐养天年了。”
一滴冷汗从路斌的头上落了下来,他颤着声答道:“……是,奴才明白。”
周逊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刚才那话说得,像是赤裸裸的威胁,也像是在斥责路斌,让他从此让自己的母亲封口闭嘴。这实在是有些不符合皇帝的风格。
皇帝看向周逊:?
他刚才说错话了?尊老爱幼有什么不对?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全都做了。黄侍郎颤着声道:“皇上今日,还有何……”
“你们慢慢审你们的吧。朕原本也不想暴露身份,今日下来,也只是同大家打个招呼。”皇帝道,“招呼打完,朕和朕的人就先上去了——周逊,你还有什么想同黄侍郎说的么?”
周逊低头笑了笑,道:“想必黄侍郎定会秉公执法,臣也就不说别的了。”
“好。”
周逊坐回二楼上。在刚才那一趟后,原本便寂静的一楼此刻更加安静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看着这个庭审。至于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很显然——他们如今心里所想的、所思的,都是周逊,也只有周逊。
这本该是属于周采一家的判案之日,如今却成了周逊出道的舞台。
“怎么样?”皇帝在他耳边说,“刚才酷吗?”
周逊点点头。
皇帝:“我刚刚是不是特别儒雅随和又霸道?嘿嘿,这回直接把你身世的火苗掐灭,附带全京城出道,这下我看还有谁之后敢拿你身世的事情说事?”
周逊点点头。
旁边却传来一声咳嗽声。沈老头扇着鼻子,嫌弃道:“这都什么味儿,怎么酸得很?”
“周公子,”有侍卫在门外通传道,“周家老族长,想要拜访您。”
皇帝:“哟,这是前倨后恭啊。”
说着,他用肩膀耸了耸周逊:“要不要去?”
“不去,方才才同他们撇清了关系。”周逊闲闲道,“一个陌生的老者,关我何事?”
这名周家老族长还没来得及先声夺人,就吃了个闭门羹。可他没想到的事还在后面。
有了皇帝这么一来,原本想手下留情的黄侍郎这下下手更狠了。他几乎毫不意外地给了周鸿“三十杖责,然后流放西北”的判决。判决一出,纵使明知道皇帝在二楼,整个一楼也嗡嗡地响了一阵。
无他,周鸿此次的下场,着实是有些太重了!
这三十棍下来,周鸿不死也得废掉半条命。再加上流放西北……这简直是不让人活命啊!
就连原本如死狗般趴在地上的周鸿,在得知了自己的下场后也挣扎着起来道:“我不服!我不服!”
黄侍郎连忙让人把周鸿的嘴巴堵上。可或许是到了生死关头,这个平日里的公子哥儿第一次迸发出了最强的求生意志。他挣脱了几人,在地上爬行着向周采的方向:“大哥,你救我!你救救我!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啊!”
众目睽睽之下,周采闭上了眼。他像是极为不忍,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周鸿撕心裂肺地叫着。见周采叫不醒,他又转向周采身边的男人:“爹……爹?”
他怔住了。
周采身边那中年男子,形貌体态都作周父打扮,可周鸿扑得近了,才发现……
那根本不是周父!
这究竟是……
“哐!”
却有一人推开门,走进了威武堂。那人手持着藤条,大步走向周鸿的方向。
“子不教,父之过。我今日一直不曾来此处,终究是不忍心看见自己掌上明珠的下场。可周鸿到底是我周某人的子孙。”周父持着藤条,看着众人,咬着牙道,“周鸿失手伤人,合该一命抵一命。是我不曾教好他。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日也只好由我来将他清理门户,以正家风!”
第108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
“靠, ”皇帝在周逊身边说了一句,“这周家人挺牛逼啊,还玩这套呢?”
周家人确实是把眼前的威武堂, 当做了自己的舞台。
周父拎着藤条上来便要清理门户。围观的人群嗡嗡,即使是知道皇帝在此, 也再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下手可够狠的。”
“周家这是要正门风了?”
“这周鸿还是他们的嫡子, 若是作秀, 这下手也够狠了吧。”
不过无论如何, 他们都仍是被周家的狠绝所震慑。
“鸿儿, ”处于所有人讨论中心的周父看着自己的幼子,闭上了眼, “是爹爹从前没教好你,我们来世再做父子, 再给天下一个交代吧!”
说着, 他一藤条挥了下去。这一下他打得又急又快, 下去便是一道血痕。
“啊!”
泣血的惨叫声在公堂上响起, 接下来便是一下, 又一下。周父闭着眼,抽打着自己的儿子。他听着儿子的惨叫声,自己的心里何尝又不是在滴血?
可他的大儿子的确是这样告诉他的。事到如今,只有他自己先下手为强, 才能救下自己的小儿子。这里到底是官府,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儿子打死在这里吧?
叫声在公堂上渐渐地微弱了, 周鸿鲜血淋漓,席上的看客们也渐渐不安了起来。
“这是要活生生被打死在这里吗?”
“到底是骨肉至亲,这实在是有些……”
“太残忍了……”
在这渐渐起来的声浪中, 原本沉寂的二楼,终于传来了声音。
“停下吧。”那人道,“周老一片爱子之心,的确赤诚。朕看过这一幕,很受触动。”
皇帝开口了!!
周父立时停下了手,还没等他露出“赌赢了”的喜悦,皇帝的下一句话便传来。
“如今看来,流放周鸿,分离骨肉至亲,实在是有些不太人性化。”皇帝继续道,“也是,周鸿还年轻,难免犯错,我们也得给他一个改正自我的机会。”
“如今看来,周家门风森严,周父严苛,周采也是一等一的人才,由你们教导周鸿向善,再合适不过了。”
周父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保下了!
相反,人群中的周采却并不高兴。
他的脸色只在此刻便阴了下来。
他原本想以此为机会,将周鸿赶出周家,一并划分界限,可没想到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要让周鸿留下来!
皇帝的心慈手软,超越了他的想象。
可他没想到皇帝还有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们就随着周鸿一起,到西北去吧。”皇帝道,“一家人,还是要齐齐整整地好。”
周父:??
周鸿:???
方才还在遗憾的周采:???
众人:??
“事情就这么定了,即刻收拾,周鸿流放西北,周父陪伴,周采调任西北。”皇帝道,“周老一片慈心,为了儿子擅闯公堂,在已有判决的情况下仍要以家法处置儿子。宁愿牺牲孩子的性命,也要维持周家家风。虎毒都不食子,周家父爱如此登峰造极,朕实在是很感动啊!”
原本喧哗的人群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因方才血淋淋的场景而生出不忍的旁观者,被皇帝这番冷水般的话所打醒了。
是啊!他们方才如何没想到呢?
一则,这里是官府。周家人擅闯公堂,藐视国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家规处置自己的子嗣,全然不把皇帝与官府放在眼里。
二则,方才判决未下来时,未见周家人有如何动作。判决一下来,周父反而要清理门户,这难免便有些作秀的嫌疑。
三则……
“怎么了?怎么还不谢恩?”二楼的皇帝继续道,“朕成全了你们的父子情深,怎么一句话也不肯说?”
主审的黄侍郎也如梦初醒般地道:“还不快些谢恩?”
无论心中如何不情不愿。周父也闭嘴谢恩。遍体鳞伤的周鸿也被几个官吏抬起来,向着二楼的方向谢恩。
到后来只剩下周采。周采在众目睽睽中站起来,对着二楼的位置,深深地叩首。
“臣谢恩。”他低声道。
“好,好,皆大欢喜!”皇帝高兴地鼓起掌来。楼下人只看见他对身边的人低声道:“今天的热闹看够了,咱们走,继续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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