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一个,”邹吾不以为意地侧过头去,“不过被我和风细雨地打发走了。”
玉师傅适时地起身,喊了一声“二哥”。
男人却没有理会,一进门就盯住了辛鸾,他龙行虎步地走到辛鸾面前,枭狂地居高临下:“这就是那孩子?”
这话是问邹吾的。男人虽然看着辛鸾,却似乎不屑于与他说话。
辛鸾只感觉自己面前似乎窜来了一只磨牙吮血的豹子,精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可是他没有躲,咬牙着抬起头,神色如常地按着那玉师傅的叫法,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二哥。”
那人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整个屋中像是骤然绷紧了一根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辛鸾一瞬间甚至毫不怀疑这人就要对自己动手了。
“二哥……”
还好邹吾适时地说话了。他面露一丝的不耐烦,却很是亲近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将那扑面的杀气消弭成两道绕指的清风,淡淡道,“你要看人,我也带来让你瞧了,剩下的进你里屋去说。”
那男人由不甘心地瞪了辛鸾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大步撩起屋中一侧的布帘,走了进去。而邹吾跟着他的脚步进屋,临进去前不动声色回头看了辛鸾一眼,那意思是让他安分。
见那杀神走了,辛鸾不由自主呼吐出一口气来,后背都要湿透了。看了那玉师傅一眼,很是乖觉地为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倒是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粗糙的大手一手握着抹淡淡的铁光,一手擦了擦那竹板,才抬起眼看辛鸾。
肩平、背直,眼前的孩子坐立行走都能浸润着良好的教养,任谁都能看出这是高门阀阅才能养得出的孩子,只是帷帽一撩起来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脸色苍白疲弱,嘴角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而少年人本该有的圆润腮肉他全然没有,烛火下,只有他因为暴瘦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仿佛成人疲累得许久不曾合眼一般。
唯独他那双眼睛还清亮着,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就有不容轻侮的神情。
观察过辛鸾后,老人便垂下头不再看他。一手按住竹板,一手握刀,也不描画勾边,直接开始雕琢起来。他下手十分老道,扁平变形的大手稳如泰山,几刀信手刻来,眼也不眨一下。
辛鸾瞧着那块竹板,上面年甲、乡贯已经刻好了,只有头像和姓名还空着。
说来奇怪,身处险地的他,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想关心邹吾和那男人在谈什么,而此时黑暗之中,他莫名地得以喘息,他听着小锉刀矬在竹板上,发出空寂辽远的声音,思绪放空中,甚至开始走神。
宫变之后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在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时,若遭遇今日的所见所闻,他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没有办法,不能哭,不能崩溃,不敢哭,也不敢崩溃,他目光茫茫然地看着玉师傅雕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自己的形貌在那竹板上定型,约一刻之后,老人拿着板子撮唇一吹,竹屑便纷纷而下,连那声音都渺渺地散入空茫。
“这个身份万无一失嚒?”
辛鸾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那么克制,那么冷静。
老人不以为意地答,“除非全国的户籍清册重造,否则没有万一的可能知道你是冒名顶替的,就是户部的老吏也看不出。”
说着他难得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小刀一错,那竹板上的少年的嘴角边划开一道伤口。辛鸾没有说话,他知道这道伤口此生是去不掉了,照身贴划上,应该的。
“要叫什么?”老人忽然问。
“嗯?”辛鸾还在失神。
老人拿着那竹板嗑嗑地敲了敲木案,“给自己取个名字罢。”
这个要求太突然了,辛鸾一时脑中空白,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想想别的,”老叟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提醒道,“小儿可有字。”
辛鸾摇摇头,“不曾。”他神色平静,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父母已亡,亲友尽丧,已无人可为我取字。”
老人扬了扬眉毛,没说什么。
辛鸾却转过头,看着隔着的一幕布帘,问:“他改了什么名字?”
“你说三哥?”老叟低眉,“良月。”
“良月……”辛鸾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直接道,“那我改成良鸾罢,一个姓氏也好上路。”
老人不置可否,“哪个鸾?”
“赤神之精灵,凤凰之幼态,鸾鸟的鸾。”
老人嘲讽着咧嘴,“志气倒是不小。”
辛鸾没有理会,淡淡道,“你们三哥不也一样嚒?良月为朗,还是君子之名呢。”
他话音未落,只听布帘之后“哐啷”一声,辛鸾一惊,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他屏息再一听,才听出里屋的那两人似乎是生了龃龉,无心中碰倒了什么东西,而此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着。
老人没有辛鸾这样杯弓蛇影,对那两个人的冲突也不以为意,顺着辛鸾的话说,“三哥可与你不一样,乱世凶年更名改姓,对强者来说,不过是重塑金身,可对弱者,只是苟全性命。”
他的话狠狠地刺了辛鸾一下。他听够了别人说他差劲,说他弱,可他此时计较得却不是这个,他神色一敛,不轻不重地回,“玉师傅糊涂了,天衍朝是治世,不是乱世。”
老人抬起眼睛,那眼神凶狠而明亮,“真难得啊,你一路走来这里,竟也还能说这是太平盛世嚒!”
这话说得几近悖逆,辛鸾没有任何迟疑,张口就答,“城狐社鼠集行之地,自己行身不正、为非作歹,还要怪这太平盛世不容于此嚒?”
老人没防备这温吞柔弱的孩子忽然利口如刀,一时不怒反笑了,阴恻恻地问,“高辛氏的朝廷何止容不下我们这些人,你说得义正言辞,它便容下你了嚒?”
·
辛鸾那天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西市的了,老人的话振聋发聩,让他久久不得平静,等照身贴刻好,邹吾也大踏着步从小屋后面走了出来,一脸不耐地拎起辛鸾,振袖就走。
辛鸾知道,邹吾是和那位“二哥”起了冲突。
说来可笑,本来他和邹吾出来的时候,心情还算好,虽然战战兢兢四处防备,但还算能苦中作乐,等他们拿到了身份的凭证,明明将迎贪图,却闷闷不乐起来。
两个人选了另一条路绕行回大宁坊,一路车水马龙,他们却一前一后、只字不言地并肩,一步步都迈得心事沉重。
直等到进了坊门,迎上那红府欢欣鼓舞的丝竹齐奏,他们才莫名地松出一口气来,说来那曲子还挺奇怪,像是遥远国度的遗音,曲调古朴欢快,可惜今人少有奏来。
他们是从第三道坊门进入的,还没走到第一家的府门后面,不想正迎上卓吾,此时他形容也改换了,只是那矮矮的个子搭配虎头虎脑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他迎面走来,辛鸾立时就认出来了,只听他张口就抱怨,“你们怎么才回来?这都几时了。”
邹吾看到弟弟,容颜稍霁,“你不是去红家吃饭去了?现下正赶上晚饭,怎的出来找我?”
“看你们老不回来,怕遇到事情,就来接接你们。”
邹吾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瞎担心,我们能遇到什么。”
卓吾一脸兴奋,也不理会辛鸾,径直扒着邹吾说话,“红家姐姐还问你来着,问我你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去看她,还说城外梅花开了,要约你出去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千寻府的后街,邹吾闻言眉头一蹙,道,“她家中这几日正忙,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看到我了啊……”卓吾看着哥哥神色,有些迟疑,咧着嘴做夸张模样,“你的行踪还瞒着她啊?”
“多话。”
邹吾严厉地看弟弟一眼,心事重重地样子,“这个时间不对,咱们就走了,凭白惹她担心。”
“切!”卓吾走在前面,满不在乎地嘟囔,“她会担心?她才没有这份心呢。”
话音一落,他忽地手臂一展!
枪一般地拦住后面邹吾和辛鸾,不存在的老虎耳朵仿佛陡然立了起来,冷声道,“有人!”
辛鸾吃了一惊,他没有卓吾的警觉,只听到了丝竹靡靡和宾客欢庆之声。
卓吾立时俯下身,摸着土地笃定道,“是甲兵,至少百人,朝着这边过来,正在围我们的宅子!”
在南阳,能调动百人的甲兵,除了司丞徐斌不做他想。
辛鸾身体一震:他们刚拿到身份凭证,难道就暴露了嚒?!
卓吾蹲着惶然地回头看哥哥,“难道是老师?”
那天早上千寻征逼杀辛鸾的事情,哥哥没有瞒他,哥哥也明确问了他要不要与他一起上路,如果不想颠簸可以留在南阳,是他下定决心要跟着哥哥的,搞得这两天他看到老师就绕路。他想不出哪里能露出消息,一想就只能想到老师。
“浑说什么。”
邹吾眉头紧锁,神色也严肃起来。
辛鸾此时心口乱跳,他想不到千寻征,他又没见过他,第一反应是那个叫“二哥”的男人。
可是他不敢说话,只能看着邹吾和卓吾的眼神一对,默不作声地对着府墙退后一步。
他一时还没搞清楚,只见邹吾长袖一撂,碍事的文士袖袍卷上手腕,他于墙根下默不作声地站开了几步,忽然原地一跃,攀住墙檐,灵巧地翻进了院墙!
另一侧的落地无声无息,辛鸾还搞不清楚状况,下一秒就被卓吾抱了起来,“抬右手”,卓吾命令着,说着抱住他的腰往上一冲,辛鸾轻得跟风筝一样,手堪堪过举墙檐,就被另一侧的邹吾一把扣住,轻飘飘地扯着越了过来。
此时千寻府上的正门估计已经被围了,他们翻墙,这辛鸾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官府会来人?”
他想不清楚,明明他们一路狐假虎威,都是借了徐斌的名,“你和徐斌不是有交情嚒?”
此时卓吾也迅捷地窜了进来,他屈膝落地的下一霎,他们便听到府兵清晰的疾行之声。他们落在千寻府上第四进的小院,府上听见声音,连片的灯光一簇簇地亮起,很明显,院中的少年们也被声音惊动了!
邹吾警惕地看向周遭,不知道他对此时的宅邸信任多少,只是拉着辛鸾的手臂,夺路而走,嘴上有条不紊道:“他是官,我是匪,我们能有什么交情?”
惊心动魄的,辛鸾抬眼看他:这个人,终于在他面前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第37章 暗流(2)
“怎么回事?官府围我们做什么?”
很快,整个府上都惊动了,官兵合围之前大门迅速关闭栓上门栓,浮浪少年神情严肃地全部冲向前堂,一个个劲装短打,刀剑在身。
前堂就是当初千寻征制弩的地方,几页木门翻折开来便是四通八达的直通回廊之地,可轻松容纳七八十余人,其中一个猫耳的少年绷着他精瘦强悍的脊背,看到辛鸾,立刻指着他叫了起来,“官府是冲着他来的吧?!”
辛鸾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也曾在小院门前招惹过他,他仓皇地后退一步,虎豹在内,豺狼在外,他害怕这些人责怪于他,害怕他们把所有事情都迁怒到他的身上。
卓吾见事不好立刻低喝一声,伸手拦在辛鸾面前:“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和我哥带来的人!”
“我们能干什么?”
打头的少年叫禺白,头长羚角,只见他猛地一摆手,对着围着一圈的少年道,“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进了我们千寻府的门,就是我们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我们都要罩!”
这少年理直气壮,挥臂之时,义气甚豪,原本围在外圈的几个温和踟蹰的少年听了这话,也立刻点头,一起拧成一股应和起来。
辛鸾原本还以为这些萍水相逢之人会将他出卖,没想到忽然之间,他们就摆出了据垒以守、以命相搏的架势,他见了,不由就心生感动。
只是邹吾见轻轻皱起眉头来,轻喝一句,“小孩子先别冲动,我且问你们,老师如今何处?”
“老师?”
邹吾的问话他们是不敢不答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应,“在兵器房罢,老师今日养刀还未出来!”
这群少年跃跃欲试,眼见着尊者不在就有人举剑提议,“外面的府兵立足未稳,不如我们现在就冲出去,杀个片甲不留!”
邹吾走过去,一把就夺了那手中的剑,呛啷一声送进他腰间的剑鞘之中,“冲什么冲?你们这么出去,想置千寻府于何地?想置你们老师于南阳何地?”
“可是!明明是他们不尊诺言先来进犯!”
情势如火,少年们不知底细,还以为是以往府上与官府的摩擦恩怨,辛鸾不知内情,但大略能猜出千寻征与徐斌曾约法三章,他被邹吾拉着,只见他一皱眉,冷冷瞥向一众少年,命令道,“都好生在这里呆着,不许出去!我去找师父之后再定夺!”
说着他旋身就走,辛鸾忙乱地跟上,却听人群之外一声冷峻苍老的声音威严地响起,而原本围拢如铁壁的少年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事情,瞬间退让了一条路来。
“你们作甚么聚在这里吵闹!”
刚还叫嚣的少年立刻熄火,俯身退避屏息凝神,而一身长灰布长袍的清癯老人,仿佛一把割裂人群的利刃,手握九尺长枪,大步飘飘而来。
那老人似乎这几日与邹吾卓吾生隙,见他,却不理他,侧身点着一个更年轻的少年问道,“禺白,你说!这怎么回事?”
头长羚角的少年弯腰俯身,执礼甚恭,“义父,是官府!他们正在围我们的宅子,说接到举报,要查人!”
“查什么人?”
“这个他们倒没说……”他的微微抬起眼光,却不由地扫向辛鸾邹吾卓吾仨人,其意似乎不言自明。
老人没有理会那如临大敌浑身绷紧的三人,倒是先扫视了一圈屋里五十多个少年,威严开口,“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府上多了人?你们哪个朝外面浑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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