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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牧刚想开口，程钰用食指轻轻压在他轻启的嘴唇上：“别着急，听我说完我要说的话之后，好好想想再决定。”
“想不想知道死后我们都要去的那个地方，到底长什么样？人们是背着小翅膀顶着光环唱歌，还是长着尖角和尾巴用长勺搅动着油锅？实话实说，都不是。要知道，死亡本身是没有善恶之分的，因此，死后的世界，也不会因为生前是好事做尽还是坏事做绝就区别对待。怎么样，有没有感觉有些遗憾？那些坏事做尽的人死后，也不会比好人多受罪。”
“自然界没有善恶，死后的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也许是受家庭教育和从军经历的影响，于牧倒是对此接受良好。“这没什么。”
“哈，所以我从来不会寄托于什么老天降下一道惊雷把坏人批了什么的，报仇就要自己的事自己做，不给别人找麻烦是不是？”程钰轻笑一声。“但是你应该记得，我说过那边的世界也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对吧？”
于牧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听着。
程钰叹了口气：“那边的世界没有善恶，但有别的呀，比如对于我来说，就是难以忍受的无聊。”
“那边的世界吧，啧，怎么说呢，并不是人死后的终点，更像是一个……中转站或者预处理处。都说死前的人会看到跑马灯，而在那里，所有的灵魂都在独自一遍遍地重复经历着自己的一生。每完成一次，便立刻开始下一次，周而复始。他们的记忆会在一遍遍的重播中慢慢模糊，直到一点不剩后，就会从那边消失了。我也不知道那些消失的灵魂从那之后究竟怎么样了，也许是孟婆汤喝够了，终于能转世投胎了，更大的可能，便是真正意义上地消失了，从此不再在存在于任何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无法带回死去太久的灵魂，他们已经去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问过你吧，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结果哪怕我到了那个世界，最终的答案仍然是未知，又或者这个世界的本质根本就无法验证，也就不用费心思去区分了。”
“这样也好。”于牧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的耐心是充足的。现在也没有需要减断节说的必要，所以他并不希望自己的提问打断对方坦白的思路。
程钰于是继续道：“确实，毕竟这是事实，好不好的，我们也改变不了啊。阿对了，那边的世界时间的流逝速度和这边是不一样的，《盗梦空间》那电影看过吧？就大概那种感觉。我十几岁第一次被那混蛋整到那边去之后，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也没人告诉我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就只能漫无目的地在那边转。之后走啊走啊，就突然出现了一堆白色的房间和门，和之前我呆的那个叫\'图腾\'的鬼地方非常像，哎哟当时可下了我一跳呢。结果之后想想，那边的世界是灵魂暂时停留的去处，我看到的景象便可能只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显现出那副外观而已。如果有个花店的孩子和我有一样的能力，那这堆房间在他看来可能就是很多颜色各异的花吧。哎这么想想我岂不是很不幸，哈哈。”
第九十二章 犬与乌鸦（下）
于牧默默地用手握住程钰的手掌，就像之前他对自己做过的那样。他知道自己不如程钰那样能用自己独特的方法，一针见血地给对方困扰的问题提出解决办法，只能用行动来告诉对方，无论发生什么，自己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程钰笑了笑，神情很是释然：“哎呀没事的，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这点不算什么。不过我开始的时候确实想不通啊，怨天怨地的，怨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那个鬼地方出不去，为什么要经历那些。但是老想，老想，慢慢也就烦了，疲了。死人那边没有时间概念，我也许想了千年万年，又或者我其实只集中了三分钟的注意力，我自己根本意识不到，不过反正现在我也不在乎了。除了因为自己想得都烦了，另一方面是我发现，那些建筑房间里，每扇门背后，都有着一个灵魂。”
“当时也实在没事可做了，我就随便进了个房门，之后看着这个灵魂在干什么，解解乏味。我那时就发现，每个死去的灵魂都在自己意识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一遍遍地经历着自己在人世间，在这里的一生，周而复始。每经历一次，就会忘掉点什么，记忆深刻的会慢点忘，记忆不深的那可能很早就模糊不清了。直到所有的一切记忆都消失，这个房间的主人，这个灵魂，我也就再也见不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看了几个人之后就觉得无聊啦，就想着捣个乱试试。于是我就不再只是看着他们，而是直接上前去和他们交谈。哈，由屋主衍生出的人我都是碰不到的，而只要我一碰那个作为主体的灵魂，周围他制造出的一切就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灵魂没有在那边的任何记忆，我跟有些人说明情况之后，他们甚至还觉得我是个搞诈骗的，想骗他们。不过我也说过，在那边有的是时间。他们的世界暂时没有了，我就有了可以聊天的人呀，聊烦了，那就直接放手离开，只要离开对方的视线一段时间，他们就像是程序被修正了一样，周围那些由记忆铸就的场景和人物就又都出现了，继续他们那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活。我可以就去找下一个继续聊天啦。我还总结出了点规律，虽然那些门和房间没有门牌号啥的，但是我越了解的人，我越想见的人，越可能出现在下一扇我要开的门里。”
“之后我怎么又摸回到现实世界的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转来转去找到一栋特殊的建筑，里边是空的，没有灵魂在里边。里边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是透明的，但外边的风景我是从来没见过。从那透明的墙穿过，就回来这边啦！诶呀，当时第一次回来之后我可着实恍惚了一阵，尤其是一抬头看到那惨白的墙上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只过了两个小时，哎，差点疯掉了哈哈。”
“之后没多久图腾项目就倒啦，那我反正也没什么正事干，无聊的话就去那边转转。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摸清了好多那边隐形的规律，比如那扇透明的墙能不仅允许我通过，还能允许我带一个已亡人的灵魂回到这边，但那个人在这边只能呆半个小时，到时间就会重新回到那边，而且什么都不记得，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哎，那边没警察，抓不住我这个特殊的捣乱分子，但这种类似程序的定时刷新格式化的系统性自净，可以把我能做的事限制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不至于太过越界。所以我现在的买卖，靠的基本就是这个。”
“你可以……不再用这种方式赚钱了。”于牧的声音里有一点犹疑，因为他虽然能从程钰轻描淡写的话语里感受到他对于这项能力淡淡的厌恶，但同时，不可否认，自己的前客户以及现恋人，对于自己这项能力的感情，又不能简单地概括成全是厌恶。
“我本来也不怎么需要钱啊。”程钰笑了笑。“我的兽化形态是乌鸦，我只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客户们都喜欢拿那些很值钱的亮晶晶来找我办事呢。当然，我能分辨得出那些东西的价值高低，可我不在乎。曾经有个小朋友如愿以偿见到他去世多年的母亲，付出的是他攒了5年的玻璃纸。”
“使用这个能力，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影响么？”于牧急问道。因为和精神灵魂挂钩，以兽化能力为代表的一系列能力在内，越是强劲的力量，带来的负面影响就会越大。程钰这项能力几乎是在往生者和现实世界之间强行撕开了一条缝隙，这种力量作用到他自己身上，换句话说那就是代价，一定不会小。而程钰这些年随心所欲地挥霍这项能力，到底最后究竟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当然有影响啦！”程钰倒是下决心同于牧坦白，比之前要诚实直白得多。“不过代价这种事和做买卖一样，有□□，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先钱后货。我获得和运用这项能力之前，已经把一大部分代价付完了。而剩下的，则会在我已经老到没有办法支撑这具躯体继续在现实世界胡闹之后，再钱货两清吧。”
“这代价轻么？也许吧。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程钰轻轻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旁各自交谈的男男女女，神色有些落寞，但更有着超脱一般的俯视感。“虽然我确实站在这里，但现在，我灵魂的绝大部分其实都是在那边的。无论怎么说，我也是算死了呀，凭什么其他灵魂就只能到这边半个小时，我却能一直在这里呢，那答案就是不能。我灵魂完整的时候也只限刚从那边回来的那半个小时，在那之后，现在操纵这具身体的，只是我灵魂里一点残余的东西罢了。是我的灵魂在那边，透过这具身体的眼睛看这边的世界，用手触碰这边的世界，用嘴和包括你在内的未亡人交流，但也只限于此。哈，像不像某种VR沉浸式体感游戏？而如同所有的网瘾少年一样，那边的世界那么无聊又没我容身的地方，想不沉迷于游戏中五光十色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吧？”
“那我不就只是你游戏里的一个npc了？”于牧看上去有点失落。
“那可是全游戏里最帅最可靠的女主角哦，刚刚还答应在游戏彻底结束后就从游戏里出来陪我这个游戏宅呢。”程钰笑了笑。“不过我也有点想跟你炫耀一下呢，我的灵魂在那边，可不止能记人脸呢。”
“所以这项能力其实是……”于牧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我灵魂拥有的神话奇观之一。”程钰把视线转回来，微笑着玩起对方因为惊讶而僵直的修长手指。“我确实没有成功植入过实体的增幅器，但叶轲那一次失败的尝试确实直接作用在了我的灵魂上，但效果还没来得及展示出来我便直接去了那边。等我在那边找到那面透明墙再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再投影到现在我这边的身体上，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确实成功将我那畸形的先天神话奇观板正了，板成了只能在死亡后灵魂的聚集地撒撒野的样子。我也许能透过那透明的墙壁假装经历着这边多彩的世界，可我这样，真的还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活着么。”
“这样就很好。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人的灵魂在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于牧反手握住对方不安分的手指。“你看到我那种样子，都一样可以接受我，你现在的状况对于我来说甚至算不上有什么威胁。”
“还是不要太大方哦，我可不知道什么叫点到即止。”程钰抬起下巴，撇起嘴。“我在那边失去了别人一直经历的生前轮回，那就代表无论其他灵魂在消失之后会怎么样，去往哪里，都和我没关系了。我已经被永远困在那作为灵魂停留站的鬼地方了。如果我这边的身体有一天老到撑不住，我就会被真正意义上的永远困在那边，也许到头来，困到一个人孤独无聊到精神失常才能算是解脱吧。但你现在可是被我抓到了，在这边我不会放手，等到你死了，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在那边和你想象出的那个假冒的我一起生活，在慢慢忘掉我们一起的所有经历之后从我的世界永远消失。我会一直缠着你不放，不让你消失，让你陪我一起经历所有的孤独。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己已经很烂了也还要拖你下水。但也许我还不够爱你吧，所以我现在还能控制住自己给你一个说不的权利。如果你接受不了的话，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于牧愣了愣，似乎在消化程钰连珠炮一样的语句，之后突然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一把将对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可是你不会的。”
程钰脸闷在对方的肩头：“我可不是吓唬你的，我真的会这么做。”
“我不是不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但你绝对会放手的。”于牧轻轻挪了一下身子，防止自己衣侧携带的匕首把硌到对方，同时收紧手臂让两人的身体更完全地贴合。“你会去找我，之后在一个你认为恰当的时候，自以为高尚地放手，让我继续投入轮回，直到消失。”
“……”程钰不说话了。
“不过不用担心，我可是不会放手的。”于牧轻声道。
“……那我可以永远不去找你。”程钰嘟囔道。
于牧听到他的话后忽然笑了笑，拉起对方，用拇指摩挲着程钰稍微有点泛红的眼眶，吻了吻他的嘴角：“你忍不住的。”
“哼。”程钰愣愣地呆在原地，好久才觉得心跳快得像擂鼓，让他又惊又气。惊讶对方居然游刃有余地从他手里抢过了主动权，气自己如此却没出息地觉得开心到想哭。好半天，只发出一声佯怒的哼气，却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像是撒娇一般。
“我会一直陪着你。”于牧柔声说道。“你在那边经历的时间应该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多，我不知道我错过了多少，但我希望剩下的无尽时间，无论在哪边，我们都能一起经历。毕竟，按你的说法，你可是唯一一个可以对爱人说永远的人。我们永远在一起，无论生死。”
程钰不习惯听到这些，努力压下心中的悸动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要丢人地发颤。他笑了一声，说道：“咱们认识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确实很短，我……我一开始确实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的样子，但一见钟情却是真的。我见过两边那么多人的那么多人生，有的真的精彩到能拍成电影了。但我从来没敢想过会有人乐意陪我一起经历……你确定吗，这不是玩笑，如果真的选了，真的就没有……”
“怎么，我都答应了，你却后悔了？”于牧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你不会还在以为我对每个客户都像对你一样吧？我没那么多精力的，如果不是真的爱你，我会在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就明确拒绝你。如果不是爱你，再第一次遇袭之后，我就会选择因为四圣财团未如实告知安保风险而退单并且报警，把你交出去。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所有的同事们都能一眼看出我对你的感情，你却还在怀疑自己呢？相信我，之后的路让我陪你吧，两个人，就不孤单。”
程钰被于牧这一套一套的情话说得晕头转向，半晌才低声道：“我之前就看出来了，你真的爱打直球，我可受不了这么刺激的啦。那个会被我说说就脸红的于牧去哪了？怎么任务结束了换了个升级版的。”
“任务里，我们是绝不能和客户发生什么的，太危险也非常不专业。那时候，我只能用尽量公式化的语言，提醒自己还不是时候，再耐心等一等。而到了后半程，经历了了史良的事情，我开始害怕你会因为我而受伤，太纠结，以至于心情都放在对自己神话奇观的焦虑，忽略了让我如此害怕伤害到的你。”于牧解释道，随即又看着程钰的眼睛，笑了笑。“我和我的升级版差别没有你想得那么大，除了言语方面，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探索，不是么？”
“天呐！”程钰觉得自己脸颊都烧起来了，慌乱到几乎有点吓到了自己。“我，你这么一说我可能还要点时间做做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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