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从碎花围裙的兜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将顾雨歇揉乱的纸拿过来展平,帮他把错掉的几处计数改掉,嘴里说道:“当年你妈妈带着六棵绣球翻山越岭去西藏,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牛车,颠了一路去到拉萨的南木乡,硬是把那几棵颠得蔫儿了的绣球种到了藏民大哥的家里,后来他们县里好几家都跟我们芸芸订花盒种在院子里,所以啊,哪有种不活的花,就看你想不想,人总得给自己机会,也给万物创造机会,活着嘛,哪有容易的,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路走不走得通。”
六爷若有所指,顾雨歇自然明白。
六爷道:“我今天没什么事,吴妈和老刘晚上在园子里加班,正好能看着春来,晚上的后备箱市集我陪你去吧。”
顾雨歇点头:“好。”
六爷趁顾雨歇起身,低头便发了个消息。
卢正收到消息时,脸上正盖着毛巾把自己闷在浴缸里,海盐鼠尾草味的浴盐洒了满浴缸,才稍稍解了他昨晚宿醉残留下来的酒气。
老郁翘着二郎腿坐在马桶盖上,喋喋不休给他汇报近期接手的项目,像只大蚊子,吵得卢正又想吐了。
“Starry最近接到了海关的问询,质疑他们关联方交易的定价问题。”
“利润落在可比公司四分位区间没?”卢正说话时浴缸水面冒出一连串肥皂泡。
老郁简直受不了他,起身拿了块干毛巾搁在浴缸扶手上:“在,但是海关评估他们的财务指标不光营业利润,他们认为可能不符合独立交易原则,存在关务风险。Starry是大客户,他们点名必须你帮他们出面处理。”
卢正很不情愿地从水面下浮了起来,将毛巾从脸上扯下来,没好气道:“Starry的CFO连这点屁事都搞不定?!”
还没说完,卢正忽觉一阵恶心,扎扎实实打了个酒嗝。
“爸爸你没事吧,”郁桂馥一脸担忧,“你这反应不太妙啊,是不是有了?!”
“有你妹!”卢正从浴缸边把自己撑起来,直了直腰板终于舒服了点,他接过老郁递过来的毛巾把自己擦干净,披上浴袍走了出去,“数据让嘉儿带人先分析一下,看看现在海关选取的那些可比公司的数据是不是真的可比,海关那里,你去走一趟看看情况吧。”
“行吧。”老郁跟了上去,继续道:“蔡毅然的秘书递了合同过来,似乎是想让我们打理他的个人资产。”
卢正倒了杯巴黎水咕咚咕咚灌下,短短的发叉还在滴水,他随手一撸,冲郁桂馥冷笑一声:“个人资产?我看打理他的离境账户还差不多。”
老郁哂然一笑:“加入CRS以后,个税法也改了,最近那些个人客户来找我们做税收和资产筹划的越来越多,你的名声摆在那儿,蔡毅然近水楼台,找上门也理所当然的事。”
“理所当然?”卢正说,“理所当然也得看我愿不愿意。”
“那你……?”
“我不愿意。”
“哎,得嘞。”老郁的心在滴血,这么大一客户就这么被卢正弹烟灰般弹走了,可惜蔡毅然只冲卢正一个人来,否则自己团队哭爹喊娘也得给他拿下。
“等等,”卢正叫住老郁,“接他生意也行,让他给我把芸芸迁址的事白纸黑字写下来,圈定的位置一米也不许挪,一个平方也不准少,他搞不定就让他找蔡绍元去!”
“那行吧。”老郁摇摇头,心想卢正这回是真动感情了,人还没到手呢,先把自己搭进去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拼死卖命。
卢正洗了个澡终于舒服了点,他窝进沙发点开手机就看到了六爷的留言。
六爷:【今晚大梧桐广场后备箱集市。】
卢正:【谢谢我亲爱的六爷。】
六爷:【就你屁多。】
卢正:【彩虹屁,香不?】
六爷:【还成。】
卢正瞬间就像冲满了气的皮球,从沙发里弹起来戴上手表,顺便看了眼时间,愉悦地吹了声口哨,把老郁吓一跳。
“一会儿大梧桐广场有个后备箱集市,我要过去,等会就不去公司了。”
老郁:“得,那我去收尾吧……哎等等,大梧桐?我好像接到车友会通知来着,是mini车的后备箱集市吧?那儿步行街,除了签约商户的车,只有mini车友会的车能进,你就别开车去了,腿儿着去吧。”
“……”卢正蹙眉看向老郁,心说自己正愁没掩护。
老郁结结实实把裤兜捂住:“你别打我主意,我一会儿还得去接娜娜放学呢!”
卢正冲上去一把抱住老郁,从上到下搜刮一通。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打脸可以啊,不许薅我头发!”
“你哪来头发让我薅!”
小黄mini的钥匙被卢正抢走了,他把自己奔驰越野的车钥匙扔给了郁桂馥:“开我车去接。”
“操!你这车根本停不进学校门口的停车位,你不知道接孩子放学那个盛况,我的天,比黄金周排队上高速的车还多,我得停老远才能……喂!!!你他妈的!这会儿不醉生梦死了?真够百折不挠的!”
没等老郁念叨完,卢正已经换好衣服,吹着口哨飘了个媚眼,甩着臭美的湿发直接出了门。
第18章 第 18 章
傍晚时分,颖城的晚霞似鎏了金的画,璀璨得让人烫眼。
大梧桐广场前的集市已经鸣锣开张,人潮如织的商业广场上,各个商铺的大小车辆沿着广场道路曲曲折折排了个水泄不通。
托卢正这个狗头军师的福,芸芸这段时间除了卖花生意以外还干了许多“不务正业”的小事业,倒是搞得人气挺旺,主办方给安排了个十分优秀的地理位置,顾雨歇的小面包车就挤在了正当中的热门坑位,车脑袋顶上还插着一把灿烂的向日葵,远远望去,就属他们最显眼。
小面包车的后备箱里藏了一车的鲜切花和家养绿植,顾雨歇和六爷把几十个装了营养液的塑料桶和大大小小的盆栽搬了出来,植物颜色和老板颜值都实在招人,摊子铺得最大也最吸引眼球,女孩们一路啃着鸡脚舔着冰淇淋就来到花摊前跟顾雨歇问这问那的,还缠着顾雨歇要加送,恨不得送一盆他亲手摸过的苔藓都乐意,生意就这样人招人的热闹起来。
卢正早早托主办方打听到了芸芸的摊位位置,用老郁的车牌号预定了大梧桐下的空位,寻了个能隔岸观“花”的地方。他将小黄车停好,爬上车顶坐在了天窗上,远远看着顾雨歇在人潮中忙前忙后。
晚饭后出来散步闲逛的人越来越多,广场上人头攒动,卢正不得不前后左右仰着头才能插着空档看到顾雨歇的身影——他今天穿浅褐色的亚麻衬衣,袖口卷在小臂上,露出雪白的皮肤,身上系着芸芸里那件牛仔围裙,勒出细细的腰身。顾雨歇对所有客人都耐心和善,眼角弯弯带着浅浅的笑意,细碎的额发扫着眉端,显得明朗迷人,而身边围上来的女孩跟拔不完的韭菜似的一刻没停过。
卢正不知从哪喝了口从天而降的陈年老醋,冲旁边卖饮料摊位的姑娘吹了声口哨:“能帮我送两杯酸梅汁到那边卖花的摊位吗?”
饮料铺的小姐姐正焦头烂额忙着做生意,头也没时间抬,冲卢正喊道:“你看我哪里得空嘛,我给你做好你自己送去吧。”
卢正撇撇嘴,举起手机扫了扫她铺位上硕大的付款二维码,刷完一笔不知道数额的单后,小姐姐眼睛倏地雪亮,露出了龇牙咧嘴的狰狞面目,两分钟内灌了两杯酸梅汁在挤满的客人中左进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冲向鲜花铺位。
卢正从车顶冲她喊道:“记得跟老板说,是他对象送的。”
直爽的姑娘一溜烟把两杯冰镇酸梅汁塞到顾雨歇手里,甩下一句“你对象给你送的”就调转屁股风风火火朝自己的生意摊位跑去。
顾雨歇盯着手里的饮料暴风式迷茫,身边的女孩里接二连三爆发出“嗷呜”“阿西”的锥心哀叹。
六爷忙里偷闲倚靠着车门,把那杯酸到离谱的饮料吸得吱哩嘎啦的,眼睛瞥到不远处大梧桐下那辆黄色小车,车顶那位帅哥正在幸灾乐祸,六爷偷偷一乐,他冲顾雨歇道:“我去上个厕所,你盯会儿。”
“好,你去。”
六爷脖子里挂着小花围裙,悠哉哉踱步到黄色mini车下,卢正冲他道:“六爷,上来。”
六爷目测了下车型,体积不算大,但是就凭他的身手,恐怕得扯着蛋。卢正往旁边挪了挪,打开车门锁,让六爷踩在后座上从天窗口连拖带拽把他拉了上去。
“哎哟喂,这谁车,脏死我了!”六爷好不容易爬上去坐好,又嫌弃老郁的车顶太脏,一个劲儿地拍着裤腿。
“生意好吗?”卢正问。
“你都瞧见了还问!”六爷说,“要不是你派来姑娘那一嗓子吼的,成群结队的姑娘都等着排队当花农呢。”
卢正闷声笑了起来,六爷捶了捶卢正的肩,和他一起看向顾雨歇的方向,芸芸花草间,顾雨歇已经忙得后背洇出了一道细细的汗渍。
六爷叹了口气:“小雨,真的不容易。”
“您也不容易,雨歇都告诉我了,您和……那叔叔的事。”
六爷双手环抱住膝盖,仰头看天,嘴角不由自主带着一丝羞涩的笑。
以卢正对感情浅显的认知里,霸道的占有,蛮横的索取,难堪的撕逼都不是什么荒唐事,似乎所有的情爱都是热浪里一股股潮状起伏,彼此纠扯,永无完结。他从没在谁的脸上看到过六爷回忆爱人时那种平静宁谧,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吝于词语,仿佛那是个每天都等他回家吃饭的人,而不是经历了生死离别,早已离开了他的人。
卢正头一回感受到那种举重若轻,如山岚间,年月像温顺的飞鸟,扑簌而过,不作声响,也像是在云淡风轻的思念里,六爷无比坚信他们始终会再相见。
想到这,卢正忽而有些自责起来,那天他和顾雨歇分别前,自己还是太急躁了,连个像样的表白都没有,就急得想要一个天荒地老。
六爷拍了拍卢正,问:“怎么,灰心了?”
“没有,就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付出了一分就恨不得让他看到剩下的九分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如果没看,我就觉得自己委屈。”
六爷笑笑:“小雨就是慢性子,什么都想着往后退一步,像是被惊着了的猫,对人不信任。”
“对人不信任?”卢正苦笑了一声,“是啊,撇开感情不谈,我跟他提过很多次芸芸搬迁的方案,他可能就是不信任我吧。”
“卢正,这不怪你。”
“?”
“小雨……也有自己的难处,”六爷神思凝重,隐约透露出不知从何说起的犹豫,卢正也不催,就静静等着。
“当年小雨是非常优秀的景观设计师,他毕业后在欧洲接了几个花园改造的项目,名气和口碑都十分瞩目,后来……他在国外深造,和导师一起带团队参加世界景观设计竞赛,那年的竞赛主题是……好像是工业化与环保之类的,我也记不清了,小雨是那次作品的主创,他选了一个废弃的工业厂房做原型,保留了所有的废弃工业设备和机械器材,与景观设计结合,使废弃厂房成为自然培育的载体,做成工厂与花园相结合的区域景观形象,他的本意是呼吁人们关注工业废弃物的循环利用和绿色再造,可是……”
卢正眉头紧锁,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想起顾雨歇那日在蔷薇迷宫里曾跟他提起过这次比赛的只言片语,听上去似乎并不是个好结果。
“理念这个东西,是无形的,你说是这样,可别人认为是那样,很容易,就被带了节奏带偏了。”六爷继续道,“小雨带着团队奋战了很久,把那个厂房连带里面的设备、机械和他们的设计方案做成了模型,但是就在评比的前一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他的作品带有宣扬和夸大工业化成果的意味,将废弃污染奉为至宝,待他的作品一发布,别人循着这歪曲的解释去理解作品,就真觉得他们的确有这个意思,当即就惹怒了一批当地激进的反工业环保人士,在他们选取的厂房外拉横幅反对示威,闹得非常难看,结果他们的比赛自然是输了。”
卢正回忆起来:“雨哥说,那场比赛后,他的导师告诉过他一句话,‘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和这事有关吗?”
六爷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传出乱七八糟的谣言误导大众的,就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也是小雨当时很喜欢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是另一个学校带队的主创,他们是……曾经是很好的朋友,约定毕业后会一起开公司,做设计,小雨也是因为太过信任,才在那女孩来打听他们的设计方向和创作理念时毫不防范地透露给了她,最后闹成那样……小雨觉得输了比赛,对不起同组的队友,也辜负了导师,更无法面对好朋友的背叛,研究生休了学,就回了国,回到了芸芸,和当年的同学老师都没了联系。有时候我会觉得,小雨的内心也住了一个春来一样的孩子,困在一个地方,一直也没能出的去。”
卢正:“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了,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不是不愿意相信,他是不敢相信。”
他这话听起来丧气,六爷却敏锐地砸吧出了另外一番味道,肩膀拱了拱他:“你卖什么惨呢,就是想说雨歇愿意相信你。”
卢正摊了摊手:“相信顶屁用,我就是现在白纸黑字合同扔他面前,他也可能不会看我一眼,还跟我掰扯什么桔子不爱挪窝,说得自己就跟半截脖子扎芸芸土里永远不动弹似的。”
“呵这小子,也就忽悠你行。”六爷笑道,“他是说盆栽金桔吧?嗐,植物不爱挪动多半是因为向阳性,不是真不能动,换个地方盆朝南,就不会紊乱光照,下回你就按这怼回去。”
“下回……”卢正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六爷问:“怎么,明天春来生日你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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