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舟把浮空屏幕扫到一旁,直视江扬的眼睛。
“我承认,现在需要两个人来扮演不同的角色。可是指挥官,你给自己安排的真的公平吗?基地内网上关于我们的帖子你应该也有统计,我在基地的名声很差,很多人惧怕被分到我手下出任务。
你不一样,从五年前到现在,关于你的舆论几乎一边倒。如果真要给基地树什么旗帜,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人类历史上打过败仗的优秀指挥官很多,更何况你是在被背后捅刀之后才惜败的。这不丢人,也不跌士气。”
江扬眼神微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你们不觉得有事,只是因为我们这一年来没有吃过大亏,甚至我还为此出了一份力,人人肉眼可见。
可是变异种仍有蹊跷,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会遇到下一个滑铁卢。等到了那时,舆论会自动把之前的所有挖出来,无限放大。而且指挥军队与自己在前线拼杀不同,他们看不见你流的血,就难以和你共情。偏向我的声音只会很少很少。
这些我经得住,可是基地经得住吗?
等那时,指挥官的位置彻底失去公信力,谁还能继续领着基地做好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沈怀舟望着江扬,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蕴藏着一份沉重。
他们都知道人类将有一场硬仗要打。不只是和变异种的,还要和人打。
在面对暗处的、所知甚少的敌人时,输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人心经不起下一次战败了
对此,江扬的选择是牺牲自己,做时任指挥官的替罪羊。
反正他的污点有迹可循,他也能当那个众人的靶子。等他这个所谓“参谋”成为众矢之的,指挥官就能靠踩着他重新拾起一点威信。
沈怀舟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是在想牺牲自己,给别人背锅呢?”
“基地建立的初衷就是公平,所有人平等而论,即使是有罪的开荒者,也有大把机会在这里改变人生。
虽然近些年渐渐变味,但你确实在身体力行,践行这一份公平。可是他们都有着平等的权利,你凭什么总为了他们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呢?这对你自己来说,难道就公平吗?”
江扬微垂眼睫:“就像很久以前的的电车问题,驾车的人必须选择从一边碾过去。那么是放弃整个世界,拯救一人,还是放弃一个人,拯救更多生命呢?”
他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为了更多人的利益,驾车的人只能放弃另一条路上的人。”
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他自己。
沈怀舟看着他,前任指挥官身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突然有点明白江扬一直给人的那种疏离感是从何而来。
他大概做过太多这样的决定,他是驾驶电车的人,有时候便好像成了神,能决定一小群人的利益与生死。
可他终究不是神明。
沈怀舟觉得心底有一股气。
他反问江扬:“为什么电车一定要碾过一部分人?这是规则吗?这是谁定的狗屁规则!”
江扬看着他的黑色眼睛说:“可你总要选择。”
“我不做选择。”
“电车不会碾过任何一边人的,”沈怀舟撑着桌子站起身。
“我会让它停下,在伤害到任何人之前就停住。”
江扬看着坚定又张狂的少将,有些发愣。
他想说那该怎么停住呢?有的事早从很久以前就可以预料到结果,就好像历史的车轮一样难以停住。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避免一场既定的失败伤害到更多的人而已。可沈怀舟却不自量力地想要避免一切。
哪有这样完美的方法?
可这话终究没说出口。
江扬最后说:“那就放手去试吧。”
☆、名字
沈怀舟在江扬的注视下笑了一下。
“多谢,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此刻却坚定地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双全之法。
于是他抬手,在属于他的那一份文件上签署名了一个名字。
那份文件要求他提供一个指挥官候选人的名字,他在上面写了“江扬”两个字。
笔画苍劲有力,隔着屏幕仿佛都能看见他写下时的坚定。
沈怀舟没有刻意遮挡屏幕,江扬站在后头,也看清楚了他写的是什么。
“我以为会是文森特·埃尔西。”
“可你不喜欢那个名字。”沈怀舟正色,在那个显赫的姓氏背后,有着更沉重的责任。
这一代埃尔西家的先后两个继承人,一个因为它把自己累得半死,另一个因为它几近癫狂,总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沈怀舟希望江扬回归指挥官的位置,一来因为他有那样的能力,二来他也知道,基地是江扬的心血。让这位前任指挥官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实在太难受,他应该自己拾起刀,清理溃烂的伤口。
可这不代表江扬还要承担那一份属于埃尔西家的东西。反正埃德蒙那家伙还在,他既然那么喜欢,那就让他自己受着去吧。
江扬看着垂头处理文件的少将,他俊朗的眉眼被阳光勾勒而出,不由得又想起安·亚当斯的话。
他问他:难道还真的想要顶着渔村厨师的身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吗?
亚当斯和江扬从小一起长大,他了解江扬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却从来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想放下一切去做一个普通人。
明明都是在权力中心长大的人,滔天权势对他们来说触手可及,可是江扬心甘情愿抛弃所有。
他先是跑去荒境,后来干脆去了渔村。
亚当斯以为是财阀里的大少爷对于乡村有一点美好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当江扬真正去感受过五年连真正的食物都吃不到的日子后,他仍然没有改变。
亚当斯不明白,难道还真有人习惯给自己找罪受吗?
首都其它贵族也不明白,他想要离开,不过是因为他受不起。
帝国四大财阀的地位太高了。
那样华贵的吃穿用度,需要把帝国百姓从头到脚榨得一点都不剩才堪堪能供得起。而现在,他们还想将这些人榨得再干净一点,用那些人的骨血在衣服上镶一颗新的珍珠。
他们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江扬却觉得疲倦。
锦衣玉食的贵族理解不了下层人民苦苦挣扎求生的日子,他们可能大概率没有把他们当成人,而是游戏里会不断刷新的路人NPC。
--死了就死了,总之还会刷新出来。
“你也不喜欢啊,”江扬看着坐在檀木桌子后面的少将,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少有的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含混不清的问题,可是沈怀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不喜欢那个名字,也是因为你发觉到那锦簇繁花之下的一地白骨了吗?
他的目光里,有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出的紧张。
江扬知道沈怀舟在基地的名声。亚当斯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他,沈怀舟行事乖张,在人后被当成疯子看。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人和他该不是一路。可当两人相处久了之后,情感逐渐占据上风,让他说服自己,沈怀舟行事后面另有隐情。
江扬一直没去探寻,或许是因为惧怕那个否定的答案先前也没有过问。
可现在话赶话到了这里,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的问题,换言之是,你和我是站在一边的吗?
沈怀舟看懂了。
他感慨了一句:“我的指挥官,整个帝国上层的良心大概都长在你身上了。”
江扬看着他,却不回答。
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沈怀舟不敢再说其它。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不算是什么好人,起码良心没有长你那么多。”
江扬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拢。
这还不是最后的答案,可他无可抑制地有些紧张。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恐惧从沈怀舟口中听到某些字眼。
沈少将接着说:“我刚来基地的时候,只想着怎么建功立业,想让全世界的人都记住我。最开始进荒境,我一个人轻松解决了变异种,被提拔成开荒者里的一个小队长。我觉得这是我将迈出的第一步。”
“那次的任务里,我们遇到一群变异种。我知道杀了它们能得到一大笔积分,并且就此得到赏识,继续被提拔。于是我带领手下的小队,想要一举截杀,但那是一群A级变异种,总共有九只--”
他们赢得很险。
沈怀舟那时不过初出茅庐,后来他能轻松对付的九只变异种几乎要了他们那队人的命。最后全队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代价是失去双腿。
凭借着九只变异种的高昂积分,他们顺利地获得了那一年的前十。
可是就在本该欢庆的那一天,沈怀舟身边却没有掌声,只有一群眼眶通红的死者家属,他们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看得沈怀舟生寒。
他听见那个失去双腿的战友对他说“谢谢”,后面也穿来几句稀稀落落、不情愿的道谢。
只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个子大约还不到他的腰,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沈怀舟不疼,但他愣住了。
他以为这些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感谢他:如果没有他,这些人不可能得到基地前十名的丰厚奖励,还会为了温饱而苦苦挣扎,随时都可能死掉。
而他们现在能吃得上饭了,却还要反过来打他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他满心不屑,却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一只西红柿砸在头上,鲜红的汁液顺着脸淌下来,一路流到颈边。
身后是女孩的叫骂。
“你还我爸爸!”
童声尖锐刺耳,沈怀舟气不打一处来。
“又不是我杀的他,你凭什么要我来还?”他摘下头顶的烂番茄,随手扔在地上,“变异种杀了他,我杀了变异种。这么说你还应该谢谢我,如果没有我,你爸就白死了,你也没机会拿这个东西来砸我。”
他指了指地上的番茄残骸,冷笑一声。
“你胡说!”女孩被大人拉在怀里,声音却比之前更愤怒。“这明明都是我们种的,却一个都吃不到,爸爸被饿到不行了,才去偷拿了一个给我们吃,唔--”
女孩的嘴被捂上,声音减弱。大人一个劲地朝沈怀舟赔罪,但沈怀舟却好像没看到一样。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回荡着女孩的那句话:“这明明都是我们种的,却一个都吃不到”。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食物究竟从哪里来,当然应该是人种的了,可种菜的自己也该得到应有的报酬。
世界就是这样,付出多少,得到多少。那些开荒者,那些吃不上饭的人,不是因为懒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可女孩告诉他,不是。
他们足够努力了,却吃不到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那些东西被端到自己的餐桌上--
究竟是什么在供着他,在供着他的理想?
沈怀舟慌了。
一个星期后,他特意去查了那个女孩的现状。
所得到的,却只有她的死讯。
☆、追光
江扬沉吟道:“我知道这件事。”
那是一桩出了名的惨案,父亲惨死在荒境里,妻女拿到了巨额补偿,却因为没有能力,被抢光了金银细软。江扬听说之后,拨冗前去查看情况。那家的女儿死于贼人之手,她母亲哀戚地坐在墙角,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的奖杯,上面刻着她丈夫的姓名。
那是他们得到的最后一点东西。
江扬意识到是自己的考虑太不周全。基地的第一版规定并不完善,没有涉及方方面面,那些总体来说不算是大的漏洞,可真要落到谁的头上,就成了灭顶之灾。
他回基地后便着手开始修订规则,可还有全部改好,帝国便等不及把手伸向基地。
江扬他一去五年,再回来时基地规则改过几版,可只是越来越冰冷。积分成了他们头上的第一等要事,所以他一来,便被队友荒唐地扔在了荒境。
沈怀舟长叹一口气,他去探望那家人时晚了一会儿,到那里时,正有一辆基地的车开走。而女人已经从悲哀之中回过神来。
她们家依旧家徒四壁,床底却藏了好多干粮,都是经放的东西。女人对此并不知情,猜着大概是刚刚来的那位大官在不知什么时候忘记的。
沈怀舟看着拎着的果篮,忽然觉得羞愧。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帝国数量最多的这个群体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从未想要了解过。
他带着厚厚的一层滤镜去看他们,甚至还有一点施舍的意味在里面,可是他还想要得到这些人的鲜花和掌声。
他意识到这是不对的。
“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看世界的角度是错误的,”他对江扬说,“我从未真正平视他们。他们不是蝼蚁,而是某个人的孩子、某个人的父母、某个人的爱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统计之上的数字。”“”
“越学着去了解他们,我就越不忍心。他们并没有比我差在哪里,为什么境遇却差了这么多?我试着去帮助他们,可总是不够好,远远比不上当初基地的那个人--”
沈怀舟的话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江扬。金发Omega正倚着门框轻揉太阳穴。
见沈怀舟看过来,江扬才问:“怎么?”
“你是不是也探望过那一家人?带着准备好的干粮?”
江扬想了想,点点头,“当时我们应该还见了一面。”
看得并不真切,两辆车交替而过,他们隔着防透视的车窗,都没有意识到那里面坐着的人,将会在几年之后与自己性命相交。
这或许也是种缘分。
沈怀舟发觉自己人生的几大转折都与江扬有关,无论是宴会上的少爷,广播里的指挥官,还是悄悄去慰问的好心长官,那都是江扬。他们的羁绊比双方想象得都还要深厚,从某个时段起,就锁在一起难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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