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里的少年少女们都有着意气风发的蓬勃气质,明霄用手指拨了两下,找到了低调地站在角落里的荼兆和荼婴,这对兄弟正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明霄调整了一下鸣雪的姿势,大袖覆云一样拢住鸣雪的上半身,将下巴压在他头顶,开始观赏起水镜里弟子们的比试来。
在实力强横的大能们眼里,这些后起之秀的比试并不具有横山移海的力量,且弱的轻轻松松就能被碾压,但是他们能从这些孩子身上看到无限的可能性,那种如青松翠柏一样昂扬着的劲头,他们将是修真界下一代的中流砥柱,看着这些孩子,就仿佛能看见灿烂光明的未来。
擂台上的弟子们察觉不到,但是明霄能很轻易地发现,和他一样在关注着这个现场的人,要比看上去在场的人数多得多了,而这个数目,在第三天的时候,暴涨到了一个顶点——似乎整个修真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方小小擂台上。
明霄大概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因为下面即将上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子荼兆。
荼兆的对手是天刀门的一名刀客,青年身高挺拔,一身短打,容貌算得上俊朗,嘴角时时刻刻带着爽朗的笑意,背后交错绑着两振别无装饰的长刀,看着荼兆的眼神里满是直白却不令人厌恶的好奇。
荼兆的佩剑还是入门时给门中弟子统一配发的那种,明霄叮嘱过他可以去藏剑阁选一柄自己的佩剑,但是荼兆一直没有去,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制式长剑。
这种剑并不会因为是制式量产而显得劣质,甚至比起天底下大多数剑来看也是很好的,不过是缺乏了一点特色而已。
需要提的是,明霄所用的佩剑也是这种,只是或许剑随主形,那振普普通通的长剑在明霄手里,总是有着非常不一般的气场,连同平平无奇的外观,也带有了一种低调神器的味道。
高隐贤双手抱臂,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走上来的荼兆:“你就是明霄剑主的弟子?”
擂台边有长老们设下的阵法,用以保护外面的人不会被比斗中的灵力撞击伤到,围观的弟子们眼里满是兴奋,却下意识地噤了声。
台上的两人,一个洒脱爽朗,一个俊秀挺拔,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台下太素剑宗的青衣与天刀门的短打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望着自己宗门的师兄弟,神情殷切。
“是我。”荼兆简短利落地承认了。
高隐贤长长地“唔”了一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有一个双生弟弟来着,他今天也在这里吗?”
台上的荼兆和水镜前的明霄同时蹙起了眉头。
荼兆神情不变,克制着自己的视线没有往阿婴的方向看去,淡淡地说:“他和我们今天的比试没有关系。”
高隐贤后知后觉地从他的反应里感受到了自己似乎问出了什么不太礼貌的话,尴尬地用手指搔搔鼻尖:“啊……那个,我就是有点好奇……”
荼兆没有等他说完,长剑出鞘,剑尖礼貌地垂向地面:“拔刀吧。”
高隐贤依旧笑眯眯地,双手伸向背后,“呛啷”一声,两振锋芒隐隐的长刀霍然出鞘,他的刀抚一出鞘,就引来了场下不少弟子的低低惊呼。
那两振刀竟是通体乌黑,刀面喑哑,刀刃如一泓细长的秋水,一看便知锋利异常,和高隐贤阳光开朗的外貌不同,这刀处处透着一股狠辣的味道,反差之大令人心惊。
水镜前的明霄忽然蹙起了眉,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高隐贤,神情有些不能确定的疑惑,一边看着水镜里的画面,一边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
“我练的刀,是杀人的。”高隐贤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吟吟的,台下弟子们表情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天刀门的子弟倒是神情自如,看起来他们对于高隐贤的这种宣言并无异议。
剑是君子之器,以正太平,以清天下;但是刀自古以来就是杀人的,没有这么多讲究,就像是凡人的江湖里,刀客总是快意恩仇,持刀的人好像天生就比握剑的人少一些禁锢。
荼兆对高隐贤这番“我要杀了你”的宣布没什么反应,很平淡地点点头,两人相对行礼,山脚下鼓荡的风忽然安静了下来。
高隐贤双手各持一柄长刀,那姿态有些滑稽,但他往那里一站,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场就从他身上扩散了出来,这方天地的虫鸣颤颤,草木伏跌,他收敛了微笑,仿佛死亡一样的寒意慢慢充盈四周。
——一个笑起来阳光朗润的青年,练的竟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充斥死亡的刀法,刀气迫人,一些修为低弱又离得近的弟子被这冷冽肃杀的刀气迫得往后退了两步。
高隐贤起刀极快,几乎未给人留下反应的时间,一刃刀光似毒蛇般绞杀而来,这一刀作为起手式,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直面这一刀的荼兆却心中微凛。
和只是感受到了一点溢出刀气的弟子们不同,荼兆在高隐贤拔刀起手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某种平静坦荡的杀意。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却是荼兆能形容出的最恰当的感知了。
高隐贤是真的想杀他。
他甚至在为了能杀了他而感到愉悦。
荼兆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横剑折身,脑中有各种剑式如河流波荡,统统在高隐贤的一刀下隐匿不能出。
迎面而来的刀刃如横波江涌,挟裹着将要亲吻死亡的兴奋,四周草木摇荡,飒飒风声尖锐鸣啸起来,高隐贤嘴角带上了点阳光般的微笑,眼底有种微弱的扭曲的情绪在翻卷。
台下的荼婴蓦然睁大了眼睛,他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站在台上的荼兆似巨浪前一叶扁舟,长夜中一点灯火,摇曳缥缈,随时都会被掐灭,但他没有后退,手中长剑一挽,他几乎是用着一腔疯狂血勇,和不知何来的一点灵犀微光,向着避无可避的死亡递出了自己的剑。
激荡澎湃的灵力流中,乌黑无光的刀与朴实平凡的长剑平平相抵。
轰——
刀剑相撞,翻腾的灵力猛然炸开,气流倒灌如滔天云海倒涌,围观的弟子们登时被冲击得有片刻失聪,境界稍低弱的,直接连护体真气都被撕裂了,当场有两名弟子嘴角溢出了血,被同门师兄弟送下了场。
一刀不得手,高隐贤借力飞身后退,微微歪着头打量荼兆,半晌古怪地笑了一下:“哎,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那位大人将你教的不错,假以时日必然能独当一面,只可惜现在你遇到我啦——”
他阳光明朗的微笑下有某种腥臭的东西流淌了出来:“我看着你这张脸就不高兴,让我不高兴的,都去死好了。”
看着他的这个笑容,台下的荼婴猛然抓住了记忆里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那是在荼婴接受练《天魔诀》后的一天,有个自称善君的人来拜访他,说是奉魔尊鸣雪的令要带他去郸城游览一圈,荼婴很不喜欢对方那种故作天真的笑容,映衬着魔域的环境,有种扭曲错位的可怖感。
于是他很快就拒绝了善君,善君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而现在,荼婴从这个高隐贤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善君的那种扭曲怪异的错位感。
高隐贤双手自然地下垂,呼吸放缓,两振刀如同与他共鸣一般,刀身上渐渐缠绕起了某种望之可惧的东西,如蛇如蟒,盘旋虬曲,朝着荼兆无声地张开了黝黑的口腔和滴着毒液的弯曲长牙。
他身上的气场节节攀升,很快突破了筑基期,又在几息内冲破了金丹期,一路直攀上了元婴期!
这恐怖的境界提升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高隐贤也没有要等他们反应的意思,抄起双刀如闪电般掠向了荼兆,眼睛里满是嗜血的狰狞杀意。
“哥哥!”台下的荼婴吼了一声,一边往擂台上冲,也不知自己抓到了什么东西,反手就把那个沉甸甸的东西往高隐贤面前抛去,试图能阻止对方片刻。
“叮——”
高隐贤看都没看那东西,一刀击碎它,清脆的玉石破裂声响起,与之同时,荼婴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体内被压抑的魔气正在快速舒张开来,冲破了表面那层伪装,以不可阻挡之势泄露出去。
荼婴睁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他随手抓住扔出去的那块东西,是鸣雪交给他的踏云宗腰牌,也是用来压制掩藏他身上魔气的东西。
“魔族!”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高隐贤劈裂那块腰牌后感知到了来自魔尊的魔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目光在那两半玉石上停了停,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了下方。
失却术法掩藏的荼婴容貌恢复,正身体僵硬地站在台下,众人惊骇的视线在台下的荼婴和台上的荼兆之间来回巡视,场内一片死寂。
水镜前的明霄震惊地看着这事态发展,不是,等一下,他只是让荼家这两兄弟团圆一回,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善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荼婴入魔的事实暴露了,他绝不能让修真者们把荼婴抓起来。
明霄眨了眨眼睛,最终将目光落在靠着他呼吸均匀安稳的魔尊身上。
要背锅的话,只能是魔尊上了,毕竟仙尊这么高洁的人物,这么可能做出放魔族进山这种事情呢?
第45章 双生(十九)
折桂宴上混入了魔族!
这个消息使得全天下的修者都将视线聚集在了这处小小的解剑山下。
为何魔族会出现的这么巧合?恰巧是在万宗大会开完之后, 他们想打探什么消息?
在封印破裂后首次显露出踪迹的魔族,到底有什么阴谋?
——尚且不知道蓬莱岛上已经有魔尊降临过的众修者们,纷纷提起了心。
善君站在高台上,望着面前的荼兆, 又看看台下的荼婴, 清晰到甚至不屑于掩饰的杀意从他眼里露出来, 长刀在他手里动了动,荼兆发现那刀刃竟然是有意无意地朝向阿婴的方向的。
“啊呀……你怎么这么没用, 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发现身份了,”台上的青年表情真切地苦恼起来, “这不就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杀掉你了么……”
荼婴紧绷着脸,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不是他不想跑, 而是在魔气泄露后, 身旁所有的人就将神识锁定在了他身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现在有别的动作, 下一刻就会有无数法宝向他招呼过来。
而在高隐贤说出这番话后,话中熟稔的语气也令天刀门的门人惊疑不定起来,有人呆呆地望着上首:“高……高师兄?”
别的宗派的弟子反应更快, 刷地一步后退离擂台远了点, 大喝:“这人也是魔族!他们俩是勾结好的!”
善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瞄了眼荼婴,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的情绪:“好吧好吧不能杀你……那总不能一点赚头都没有吧?杀个跟你一样的也算是过瘾了。”
末了, 他还笑眯眯地对荼婴眨了眨右眼,一派天真俏皮的活泼模样,荼婴心中悚然一惊,善君已经反手握刀直冲向了荼兆。
这次和方才试探般的交手全无可比性,揭破伪装后显露出真正实力的善君能够轻而易举地拧断荼兆的脖子,护守擂台的长老大惊失色,厉喝着“住手”,便要上去救人。
但分派来管理擂台的长老自身修为也并不如何,常年在门中做后勤工作的人哪里比得上杀气腾腾的善君,他运起身法,还没靠近荼兆,就被善君随手释放的魔气逼得倒飞了出去,暗红的血从七窍流出,模样可怖而狰狞,皮肤下隐隐有了被魔气侵蚀的青灰色线条在浮动。
善君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他甚至等不及用刀割裂荼兆的脖子,而是抬起了手——
生着薄茧的手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刀而显得关节略粗大,这样一双手,只要能触碰到那个少年的脖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里面的骨骼捏的粉碎,然后让魔气涌流进去,一路向下碾压,把修者的灵脉丹宫统统磨碎成齑粉……
善君的眼睛因为想到这里而略微睁大了,笑容里带了点神经质的兴奋。
还有一霎,他已经近到可以看见那个小可怜眼里的惊惶。
一条细细黑影从眼角余光中飞来,善君不甚在意地撇开了视线,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靠近他几寸之内就会被护体的魔气绞得粉碎,他根本不必在意——
“喀嚓。”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落在善君耳中却像是雷霆炸开,他的理智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的本能已经带着他下意识往一边避开。
踉跄着撞在擂台边的结界上,善君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脸色阴晴不定,直到这时,指缝间这才缓缓地淌下血来,猩红的血滴滴答答洒在地面上,善君看着那个飞过来击伤自己的东西,咬紧了牙。
那是一截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只有巴掌长,树枝撅下时的分叉都还留着,断口处有参差不齐的木茬,伶仃两个苍绿的叶苞可怜巴巴地生在一侧,树枝的尖端被不知名的力量平整地削去一截,上面还有几滴零星的暗红血液。
就是这一截可笑的树枝,刚才穿透了他护体的魔气,直接扎穿了他的右手,而后深深扎进了擂台地面。
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荼兆这时才从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意中回过神来,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知觉,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直勾勾地望着那根树枝,望了半晌,心中一动。
这是一枝木兰的花枝,昆仑山上终年寒冷,除却一些专植草木的灵峰外,大多只生着蓬勃的高大乔木,木兰这样的花……
荼兆只在白玉京太虚宫里静室前的庭院里见过。
比他的思维转的更快的是旁人的视线和汹涌而来的魔气与灵力的冲撞。
有一袭白衣踏云乘风而来,他比天上的仙人更清俊出尘,凛冽的霜雪挟裹着澎湃如海的灵力轰然卷来,这股深不可测的庞大恐怖力量将在场的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像是被埋在了数百米深的雪下,锋利如刀的灵力割过他们的肌理,境界低下的弟子们不由得全身颤栗起来。
从水镜中看着这里的大能们不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种压力,但是从他们体内疯狂流泻出来用以维持水镜稳定的灵力却从侧面告知了他们现场的可怖。
“是宗主!”有弟子惊喜之下声音都破了音。
“明霄仙尊!”在恐怖灵压下连站稳都困难的各派弟子们登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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