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婴仰着头,呼吸有短暂的停止。
被生生剖出脊骨的魔兽昂起头颅发出惨烈的嘶鸣,鸣雪顶着骤然锋利的魔气往前飞奔,身后拉出喷溅的血泉,他在疯狂大笑,边笑边吐血,魔兽死前的拼死一搏放出了巨大的魔压,这压力令下方垂直地域中的魔兽无声无息地内脏碎裂死在当场,而鸣雪还在大笑。
他笑的畅快淋漓,笑声里都是癫狂的豪气与狰狞的杀意,魔修们都是贪恋快活嗜血狠辣的家伙,越是临近死亡越是疯狂,魔尊的举动惹得所有魔修都开始神经质起来,他们舍弃了武器,徒手撕裂魔兽的身躯,用拳头击碎魔兽的头骨,一时间魔修竟隐隐有了反扑的架势。
荼婴勉强维持着理智,他匆忙四下里一扫视,大致看清了现状,心下一沉。
魔兽的数量越来越多,简直是铺天盖地没有尽头,防线在这样的洪水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的丝线,他们维持不住多久了,修真界那边已经送来了数不尽的防御法器,但是他能看见作为防线中心的鳌骨上裂缝在不断扩大。
鳌骨是天下最为坚固的防御法器,连鳌骨都要撑不住了,血肉之躯的魔修零散不成阵,又能坚持多久?
况且已经有不少魔兽逃了出去,修真界现在估计也是一片混乱,顾不上支援魔域了。
魔兽庞大的身躯从空中坠落,鸣雪站在它的角上,用鳞鞭固定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慢吞吞地伸手抹掉嘴角的血。
魔婴里的魔气被他疯狂的行为抽空了大半,正在缓慢地运转补充力量,他现在手脚麻木,被魔兽击打的那一下令他脊背发麻,他几乎要感受不到自己的腰背。
荼婴越过山峦一样堆积的魔兽尸体,向鸣雪走去,神情冷漠:“师尊,鳌骨坚持不了多久了,后面送来的——”
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半道上,瞳孔不自觉地放大:“那是?”
鸣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裂深渊中,有数不清的魔兽张开了骨翅,甩着龙尾一样狰狞虬曲的鳞尾,昂头发出了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咆哮。
“?!”
所有魔修都因震惊和恐惧而失语了。
这样的魔兽来一头就已经要让魔尊出马,现在几乎是铺天盖地地爬出来……
所有魔修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绝望,他们还能活下去么?
鸣雪握着小雪天剑,视线在荼婴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看看地裂深渊那边比噩梦还恐怖的场景,矜贵冷傲的面容上瞬间失去了所有情绪。
“滚吧。”
荼婴在巨大的震惊中,听见了身旁的魔尊冷冷淡淡的命令。
他霍然回头,盯着对方。
鸣雪没有看他,暗红的眼瞳里都是沉郁冷肃的光。
见荼婴没有反应,鸣雪不耐烦地卷起鳞鞭,鳞鞭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衣袍上,一向矜贵爱干净的魔尊此刻却没有什么反应:“你不是早就想离开魔域么,现在本尊给你这个机会,滚吧,回你想去的昆仑山找你哥哥去。”
荼婴抿紧了嘴唇。
他恨鸣雪,这三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了鸣雪,但是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荼婴凝视着魔尊,尽管仇恨他,荼婴却不得不承认,魔尊的强大无与伦比,虽然他恨鸣雪,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渴望成为和鸣雪一样强大的人。
既抗拒,又渴求。
这种扭曲的情绪,连荼婴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荼婴遵循着本能拒绝了他:“不。”
鸣雪却压根不是会听从他人意见的人,乌发玄衣的魔尊冷冷朝他笑了一下,沾着血的脸颊因为这个笑容而显出了一点不属于他本人的妖异:“本尊问你的意见了么?”
他依旧那样傲慢独断,残暴冷酷。
一振冰冷沉重的东西扔到了荼婴怀里,鸣雪瞥了他一眼:“兄长很快就要出抱灵泉了,你把小雪天带给他,若带不到……”
魔尊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周身威压一重:“你就等着被本尊扔进这些东西嘴巴里吧。”
鳞鞭卷起荼婴的腰,将他甩进防线后方的传送阵法,低沉的命令响彻整个战场:“防线将溃,后撤到修真界,都滚吧。”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鳞鞭垂下,望向前方遮天蔽日而来的类龙魔兽。
第53章 双生(二十七)
“你打不过的。”
许久没出现的法则忽然出声了, 鸣雪微微侧了下头,在他的视角里,可以看见拖着长长尾巴的法则正悬浮在他肩头上方三寸处。
法则声音依旧很稚嫩,语气却带着成年人那种独有的肯定:“这些魔兽是地裂深渊底下最古老的那一批, 鸣雪这具化身的实力虽然被设定为是魔域之首, 但要对付这些史前怪物还是会有些吃力——”
鸣雪将脸侧过去, 望着越来越近的魔兽们,轻轻叹口气:“好歹该拖久一点, 它们就这样扑上去的话,怕是会直接覆灭整个修真界, 魔域也要守不住了, 一连两界毁灭, 那我可就真的凉了。”
法则稍微飞高了一点儿, 它当然知道这些魔兽飞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它也知道, 天道目前正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如果拼尽鸣雪一身拦下魔兽,或许能救下修真界, 那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具化身,荼婴的魔尊之路也会多出许多不确定,或许魔道一脉就会葬送;可若是放任不管, 魔兽上去必然会对修真界造成重创, 到时候仙魔两界同时毁灭也是可能的,那就等于直接在苟延残喘的天道通往毁灭的路上安了个传送法阵。
一个是慢性死亡,一个是死亡快车道。
怎么选择都是难。
法则想了半天,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嘟囔:“那荼婴怎么办呀?你还没有教好他呢。”
的确,对荼婴的教导只进行到了一半,没有魔尊的庇佑,又顶着魔尊继承人的称号,荼婴之后的生活大约会非常、非常的难过。
但是那又怎么样,保命要紧,谁还管得了这么多。
天道没有理会它,全身的魔气开始疯狂地往鳞鞭中灌注,鳞鞭长度骤然暴涨,腾空化作了巨蟒,矫首昂视凶狠地迎向飞来的魔兽们,绝不留后路十成十倾泻而出的魔气瞬间在魔兽群中炸开了血花,猩红的液体如暴雨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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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婴抱着小雪天剑从泛着淡淡灵光的阵法里跌出来,身后的战法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撤出魔修,这个阵法连接的是修真界一座小城池,这里距离魔域空间较近,传送所用的灵石也少,仙魔二界建立关系以来一直靠这条线路往来。
不过以往来往的人都只有寥寥数人,现在不打招呼猛地从阵法中涌出这么多满身血腥杀气的魔修,看守阵法的修士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颤抖着举起了手里的法器:“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荼婴神色还有些怔忪,他的呼吸频率紊乱,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身后的魔修捂着滴血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咆哮:“干什么?!逃命啊干什么!拦不住了!龙出来了,拦不住了!”
他的声音大得出奇,沙哑又带着怪异的尖锐,扭曲着吼叫着,像是为了排遣心中极致的恐惧:“魔尊在后面,他也要死了,我们都拦不住——”
这声音戛然而止,一振寒光烁烁的长剑抵住了他的脖颈,冰雪一样剔透的剑身上映照出荼婴苍白的脸。
“闭嘴。”荼婴的声音低微到几乎听不清,他死死盯着那个魔修,直到魔修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恐惧驱使下说出了什么东西,瞬间噤声。
鸣雪的赫赫凶名镇压着底下的魔修不得不谨言慎行,便是在如今这个几乎能肯定他回不来的情况下,残留的余威还是让他们在慌乱下捡回了自己的理智。
“地裂深渊里最可怕的那批东西出来了,师尊在魔域阻拦,但是恐怕拦不了多久,我们需要联手加固防线,请通报昆仑太素剑宗。”
荼婴竭力保持着冷静,他没有喊叫着要回去救人之类的话,魔兽肆虐的当下,就算是拿命去填也不一定能在那群魔兽嘴里抢下一个人,他要冷静,保持冷静才能想出办法。
荼婴一时间也忘了,他原本是希望鸣雪能死掉的,但是等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只是安慰自己:“他应该死在我手上,不然他还能赢得身后名,岂不是便宜了他?”
从魔域传来的消息太过惊人,谁都没有想到凶悍的魔域竟然会一日之内被破了防线,甚至连一点预兆都没有,整个修真界都震动了,他们顾不得其他,纷纷组织修为高深的弟子下山,同时令人去联络巫族,守好修真界与凡间的域门,防止魔兽进入凡间肆虐屠杀。
域门并不是一种真正的门,而是隔绝凡间和修真界的一个概念,它的作用并不大,顶多只能限制凡人,平时修士们常常穿过域门去凡间玩耍或游历,但此刻,这种不加防备的域门就成了魔兽出入顺利的保障了,也只有寄希望于精通阵法等术道的巫族能想办法控制一下无所不在的域门了。
明颐从白玉京上下来,就见到山门处那个一身斑驳血迹,狼狈得不成样子的青年踏出阵法。
太素剑宗的传送阵法很少启动,不过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看见那个青年的模样,明颐的脚步顿了顿后才迎上去,她看过来的目光柔软而温和:“是荼婴少主吧?你的消息我们已经接到了,各宗已派弟子前去加固防线,我们也会尽力接应魔尊。”
荼婴动了动嘴唇,他看见了这个女子温柔的眼神,她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见到陌生人,而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一个非常疼爱熟悉的孩子。
荼婴心下里明镜似的,慢慢松开手,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雪天剑捧了出去:“奉师尊命,小雪天剑,物归原主。”
明颐见到这振长剑的时候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脸上露出了不自觉的喜色和浅淡的怀念:“小雪天啊……这剑的名字还是你师尊起的,我听着像是玩笑,师兄却一声不吭地认了。”
“他说是因为得剑那日是雪天,所以该起这个名字,而且听起来还挺能糊弄人,不过……”
不过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呢,和端方的明霄不同,鸣雪在昆仑山的时候,就常常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行事恣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一向修行平顺的他怎么会忽然就遇到了心魔,又忽然就堕魔了。
她手指颤抖着要触碰小雪天剑的剑身,却又像是怕碰碎了一个梦境似的,倏忽收回了手。
“等师兄醒来,直接将小雪天给他吧……师兄等它回来等了很多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明颐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没有问鸣雪为什么不亲自来送剑,大约是知道了什么,这个明丽坚韧的女子眼睛有些发红。
荼婴没有说话,顺从地将剑捧在手里,半晌,才轻轻问:“我……哥哥,他在哪儿?”
明颐表情凝固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敛去了眉宇里的悲伤,皱起了眉,像是想起了什么而生气,但这气愤很快被显而易见的担忧取代:“他去给师兄取药了,算日子应该也是这几天回来……小兔崽子,还学会偷袭了,回来我不得把他捆起来抽。”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极其轻微,若非荼婴是魔修注重炼体,怕是真的要漏过去。
他们的交谈只用了半刻钟,大战在即,谁都没有心思闲聊,明颐手握宗主令不得不坐镇昆仑山,只能通过水镜与前线联系,但是战况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不过短短三日,修真界的防线就已经后退了数千里,拂花宗和天刀门的宗门驻地也被魔兽占据了,弟子们只能往后撤退,汇入其他宗门之中。
全修真界的法阵日夜闪烁,明灭不休,修士们在各个阵地之间辗转驰援,法器灵物像是不要钱一样流水般送出去,修真界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团结过,只是众人的脸色都是一日比一日难看。
荼婴的脸色比他们还要难看。
时间越拖越久,他们不仅没能挡住涌出来的魔兽,甚至连防线都在不断后退,太素剑宗下山去的弟子越来越多,宗门内日渐冷清下去,荼婴带着一些魔修四处奔忙,但是随着鸣雪的杳无音信,跟随这个“少主”的魔修也越来越少。
还能坚持下去,荼婴在心中安慰自己,魔兽再多也没有关系,只要那些类龙的怪物没有出现,就意味着鸣雪还活着,他拦住了那些东西,那就还有希望。
至于具体是什么希望,荼婴从来没有细想过。
“善君呢?”他扫视身后人数不多的魔修,忽然想起好像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某个神经质的家伙了。
似乎从撤退那日起就没见过他。
荼婴对善君厌恶得很,但他能清楚地将个人的喜好和大局分开,善君是鸣雪留给他掌握魔域情况用的,自从他升入魔婴境能和善君打得有来有往之后,善君就很少用那种毒蛇般阴冷的视线看他了——不,不是没有,只是更隐蔽了。
善君不动手,荼婴也不会主动去挑衅,他们就维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局面,现在见善君跑了,荼婴也不去理会,权当是丢了条狗。
单手拧断一只魔兽的脖颈,袖中滑出一振短刀,荼婴利落地割断了魔兽的喉咙加了道双保险,朝身后的魔修们示意:“去下一个地方!”
他的话没有说完,耳边就听到了猎猎风声。
这风声从高空而来,呼啸着如同龙卷,其中还带有腥臭的魔气,荼婴没有回头,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击中了他,让他全身都开始颤栗起来。
然而他不肯回头,他身后的魔修们却没有这顾忌,从魔兽身体里拔出刀的魔修望着天际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声惨叫:“……龙!龙啊!”
荼婴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黑压压的类龙魔兽舒展着骨翅从远处飞来,它们像是天穹上铺出来的黑色云翳,比起魔域初现,它们的密度已经有了很大的下降,如果说从地裂深渊里爬出来的是一窝蚂蚁,那么飞到这里的就是抱团试图冲出火海的一团蚂蚁。
密度有了极大的下降,但绝对数量依旧看得人心生绝望。
在扑近的死亡面前,荼婴却不合时宜地想着,他杀了这么多魔兽,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片云翳遮蔽了半个大陆,就算是遥远的太素剑宗,也通过各种手段看见了飞来的魔兽们,明颐惊得捏碎了手里的茶盏,霍然站起。
太多了。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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