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和九鸾仙子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是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解开了似的,他们在门前久久相望。国师开口说了什么,九鸾仙子略略思索,便将手里的浮尘递给了他。
国师跟着柳盛赶到客栈已经是日暮时分。客栈周围仍然守着不少官兵,大堂里也看不见什么客人。昨天出了这一档子事,大半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结算走了。
可是他们赶去菜窖时,却愣住了。
却见一青衣方士正拿着梨子津津有味地啃着,翘着腿坐在石桌上看着他们。而菜窖的门开着,几个帮工脸上系着布巾掩住了口鼻,正忙进忙出清理地窖。
柳盛愣住了,“徐大人呢?!”
此时县令徐大人擦着汗跑过来,“柳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徐大人已经醒啦!现在人已经被送回屋里了,刚才还喝了一大碗米羹呢!”
柳盛愀然变色,立马大步冲向北楼。重六也意外地看了掌柜一眼。
国师和其他所有人都涌向北楼的时候,松明子从石桌上跳下来,走向掌柜。
“你交代的,我都办好了。和你猜想的一样,它们最近都变得更加暴躁了,很有攻击性。我把你让我说的都说了,它也不大乐意。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威胁了两句……”
掌柜轻轻嗯了一声,道,“今日我去紫鹿山看过,那里的秽气比我想象中更多。上一次发生这种事已经是……”他说到一半,却并未说完。
重六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仿佛是在听天书。
松明子道,“而且……今早……城隍没有出巡。”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
城隍没有出巡?
仔细想来,今天早上好像确实没有听到那种破碎凌乱、震动大地的蹄声。
掌柜叹道,“这刚消停了几年,又要生变。走吧,咱们先去看看宪司的状况。”
一大堆人乌泱泱堵在徐寒柯和柳盛的房间门口,却见之前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徐寒柯此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显然已经与昨日判若两人了。国师坐在床榻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又将手指搭在手腕上探了下脉搏。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看了一眼刚刚分开人群到了门口的祝掌柜。
“确有秽气入体,但脉搏有力,似无大碍。”国师缓缓说道。
柳盛这才松了口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
“但是……”国师又继续说道,令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你说的须虫瘴虽有蛰伏之态,尚且不能掉以轻心。须虫瘴虽形似瘴气,但本是活物,很难根除。一旦感染了的人,须得小心,莫要让它醒过来突然发作。少去炎热潮湿之地,少见血腥,平日饮食也要以素食为主。万一让它醒了,就会更加凶险。”
“国师,这须虫瘴……难道就只有坏处吗?”徐寒柯忽然用有些轻飘飘的虚弱声音问道。
国师讷然,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他略略沉吟道,“嗯,好处倒是有。有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你便是百毒不侵之身,平日里恶虫邪祟都无法接近,而且有些人还会有更强的感知能力。但……一定得在它蛰伏的时候,一旦它醒了,发作会比这一次严重得多,恐怕便很难救回来了。”
徐寒柯点点头,颔首道,“有劳国师了。”
“救你的不是我,而是这位祝掌柜。”国师说着,看向门口。
掌柜作揖道,“在下略尽绵力,只要宪司无事就好。”
只有柳盛冷冷看着,也不说话。
徐寒柯用那苍白病弱的脸微笑着,“祝掌柜救命之恩,寒柯没齿难忘。只是……在下有些话想要单独与掌柜聊聊……”
国师便站起身来,“既如此,他刚刚有好转,众人便不要堵着了,各自散了吧。许大人,你也辛苦了两天,便先回去吧。”
国师下令,众人哪敢不从,顷刻便鸟兽散了。
重六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肩膀却被掌柜按住了。
徐寒柯看掌柜的动作,也便没有要求重六离开。房门关上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四人。
徐寒柯虽虚弱,眼睛中却闪烁着晶亮的光。他劈头便说,“祝掌柜,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
一时间屋里一片静默。
掌柜挑起眉梢,“祝某犯了何罪?”
“我说了,我这一次不是来抓你的,何谈罪过呢。”徐寒柯掀开被子,在柳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挺直腰板,“虽然,我手里确实已经掌握了足够签发逮捕令的证据。”
重六大惊,转头却见掌柜依旧冷静。
“我虽不知大人手上有什么证据,不过……大人有话,就请明说吧。”
徐寒柯那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只要你给我你手下所有工匠的名单,我便离开天梁城,只当这几日的事都是梦一场。”
第21章 黄铜筷子(1)
重六万万没想到,徐寒柯竟会开出这样的条件。
这和他想象中那种刚直不阿正气凛然的提刑官不太一样啊……
掌柜把手揣到袖子里,倒没看出什么意外之色,只是他的眼神很冷,“宪司大人要这份名单来做什么?”
“这世间土莫非王土,世间人莫非王臣。若有人身怀异能而逍遥于法外,早晚是要出事的。五十年之前发生过的事,万万不能重演。”徐寒柯一字一顿,仿佛他的话重若千钧不容辩驳。
掌柜笑道,“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你得了这些人的名单,要如何确保五十年前的事不会重演?”
“很简单,将这些人的身份籍贯、各自的能力一一登记在册,记入户部档案。如此而已。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以自身异能做出违反我朝律法之事,便不会有任何麻烦。”
“如此而已?”掌柜的笑容添了几分嘲弄,“若是有一天,天辜人再入侵,宪司是否也会依照这份名单,一一寻访这些人,诉诸家国大义,让他们为了所谓天下苍生去和天辜人拼命?”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若天辜人真的再来,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为了更多人的福祉牺牲。”
“呵呵,你愿意牺牲,自然是你高风亮节。但是你若让别人去’自我牺牲‘,我只能送你一句诗:好大一朵白莲花。”
重六扑哧一声在旁边笑了出来。
柳盛皱了皱眉头,厉声道,“看来,掌柜是不打算合作了?”
掌柜施施然回道,“你猜的不错,我拒绝将名单写给你。”
重六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被紧紧揪住了。他只觉得困惑,明明他和掌柜都救过这徐寒柯的命,为什么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找掌柜的麻烦呢?
人头脑中的道理,还真是猜不透啊……
徐寒柯分外惋惜一样摇摇头,“祝掌柜,我知道你与许多身份尊贵之人都有往来,可是再尊贵,贵得过当今天子么?”
言下之意,他刚才说的,竟然是皇帝的意思?
重六开始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
当今圣上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如他的先祖一般留下丰功伟绩的英名……如果要这份名单的是皇帝,那么他想如何使用?会不会利用这些异能来……拓展疆土?
若他知道整个秽的概念,若他知道这是怎样原始强大的力量……这后果……
徐寒柯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掌柜是生意人,所以这件事我们也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办。只要你能提供名单,这些人便交由你负责。一切还和以前一般无二,只不过每过几个月你要将所有的生意记录上交,那些你手下的工匠甚至不需要知道。
不仅如此,掌柜这生意可算作是为官家办事,每年昭宁路会拨发一部分薪饷给你,供你修缮这家客栈,或是做其他用途。如此这般,你看如何?”
这竟是要用钱买通掌柜的节奏?
掌柜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祝某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他们肯把自身秘密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出卖他们的信任。宪司见谅,这件事,祝某做不了。”
说完,掌柜竟直接转过身,对重六说:“咱们走吧。”
柳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徐寒柯拦住了。看着祝鹤澜和管重六两人出了门,徐寒柯才说了句,“这次我以身犯险染上这东西,也算是足以说服官家咱们的猜测了。这祝掌柜身上秘密太多水太深,轻易还动不了他。我们还是先回京城,把这次调查到的事一一上奏。”
“若是他跑了呢?”
徐寒柯咳了两声,坐回床榻上,用手撩开额前散乱的发,“他不会走的。”
“你如何这么确定?”
“因为那棵槐树在这儿。他不能走。”徐寒柯说着,笑容褪去了平日里的清淡风雅,变得有些深邃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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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厢,重六默然跟在掌柜身后。忽然掌柜停下脚步,重六险些撞上去。
祝掌柜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着他。
“六儿,你怕不怕?”
重六老实地回答,“怕……我听说书的说过官府审问犯人时用的那些刑,什么凌迟都算是小儿科……”
掌柜笑道,“他们要抓的是我又不是你。”
“那我跟着您干事,也逃不了干系啊……”
“那这样,你去给徐寒柯当细作,举报减刑,如何?”
“东家……我虽然只是个小跑堂,可最基本的道义还是知道的。您这么说可是有点小瞧我了。”重六不满地抱怨着,俩手往腰上一叉。
祝掌柜低声笑个不停,仿佛觉得他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似的。他将手放在重六的肩膀上,用一种与平日不同的认真目光望着他,“六儿,这几天辛苦你了。若你不想做这份牙人的差事,现在便可告诉我。我理解。”
重六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东家,我还是想做的。”
掌柜似有些意外,“这么多危险,要遇到这么多诡异的事,也仍然愿意?”
“您也说过,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这两天见了这么多市面,你要是让我回去,我也回不去了啊。”
见重六说得真诚,祝掌柜的神色柔和下来。他点点头,“既然如此,今天开始你就算转正了。往后牙人生意上的一些跑腿的活,我可就交给你了。”
“好嘞!我办事儿您放一百个心!”重六笑嘻嘻的,好似得到了蜜糖一般。
正要转身回大堂,重六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掌柜道,“东家,那套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回头就给您送回去。”
掌柜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不必了,你穿着比我合适,送给你了。”
“啊?!东家这我可受不起啊!”重六受宠若惊。
祝掌柜却语气笃定,半开玩笑似的说,“当然受得起。看你把我的衣服穿得好看,我心情也好。”
说完便施施然走了,留下一个一脸懵然的重六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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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寒柯和柳盛第二天就被当地州府的官员迎走了,国师也动身返京,热闹了好几天的槐安客栈再次冷清下来,日子也一点点回归正轨。
重六仍然像以前那般跑堂。虽然多了个活计,可是这几日掌柜也没怎么叫他,大约是还没什么新活要交给他做。只是有一天他帮忙掌柜打扫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九鸾仙子那柄浮尘,被摆放在架子上。
大概是国师派人送来的?
重六也没见掌柜离开客栈,不知他什么时候要去找那个能制作帮助国师断梦的铜盆的人。
而重六手指头里的奇怪突起倒是没有再继续生长。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好多天没听见城隍经过的声音了。
城隍生病了?还是跑去别的地方串门了?
重六竟然有那么一点点挂心。
一日下午,送走了一波吃午点的客人,厨房正忙着准备晚上的菜,重六和朱乙麻利地擦着桌椅,摆放着筷子筒和酱醋瓶,把酒分进一瓶瓶酒壶里。
这时,有客人进门了。来人大约四十多岁,满脸庄稼人被日头雕刻出的风霜纹路,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衫,双手有些紧张地抓着一个旧包袱,能看到指甲缝里尚未清洗干净的泥土。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常进城的人特有的怯意,仿佛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合规矩”一般。
重六忙迎上去,笑容一如既往的热情明媚,“呦客官您来啦!您几位啊?要住店吗?”
一边说着,一边拿下来肩膀上的白手巾给客人掸掸衣服上的尘土。
那庄稼人被重六的热情弄得面红耳赤,局促地站得笔直,“小……小兄弟,我跟您打听一下儿,您这儿有位姓祝的先生吗?”
“有啊!您是来找我们掌柜的吧?真不巧,他刚刚出去跟酒店谈生意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要不要在大堂里喝口茶歇歇脚?”
庄稼人被重六带到附近一张桌子前坐下,重六麻利地给他端了一壶茶和一碟花生米上来,“您要不要吃点心?我们这儿点心是桂花斋进的,倍儿好吃也不贵。”
“小兄弟,快别忙了,我就在这儿坐坐就行。”庄稼人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那行吧。您有事儿叫我啊。”重六说完,便继续帮助朱乙扫地去了。
忙完一遭,朱乙便去清理今天几个结了账退了房的客人的房间。重六留在大堂里盯着,一时没有客人,无事可做,手里拿着戏本子也看不下去,便趴在柜台上,试着跟那庄稼人搭话。
“大哥,您这是打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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