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船上彻底乱了套。南洋那些人都说我们被诅咒了,一天到晚搅得人心惶惶。大概到了第五天,还是出人命了。有个水手突然莫名其妙地捅死了另外一个水手,完全没有理由。我们把那杀人犯捆起来审问,他只是说是船底下的人让他做的。
这还只是开始。船上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有时候是莫名其妙出意外,有些人一觉醒来第二天就失踪了,还有些人是被人弄死的,却找不出来是谁下的手。看当时船上人的精神状态,我他娘的看谁都觉得可以。那些日子我连觉都不敢睡,就怕梦里被人抹了脖子。
一日日被困在船上,一转眼两个月都过了,我们半丝陆地的影子都没看见过。四面都是不变的海,风也没停过,罗盘好像彻底坏了,也看不见其他的船。
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那一次,我是真的以为我自己要死在海上了。”
重六听着那黑衣青年的叙述,仿佛也真的跟着他上了那艘恐怖的商船,被困在一群突然发了疯的人中间。他打了个寒颤,紧张地问,“那你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黑衣青年又往嘴里灌了口酒,“说实话,我他娘也搞不清楚。船上的活人越来越少,简直像噩梦一样。后来有个南洋人说,我们得献祭给海里的神还有那些水鬼。”
“水鬼……就是那种像人又像鱼的怪物?”
“可能是……我也不能确定。毕竟谁也不敢下水了,怕跟碇头一样下场。反正我和老大当时是极力反对禁止,但是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根本压不住。他们一定要抽签选祭品,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不参加抽签的就会被直接扔到水里去。
老大当时怒了,就说他拒绝抽签,要是他们敢抗命,那就干脆把他这个纲首给扔下去。没想到那些混蛋真的造反了,直接就把老大给绑了。我当时想救老大,结果也被他们给绑了……他们把我们逼上跳板,用刀子逼我们自己跳下去……
我当时特别害怕,但是害怕到后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知怎么的就麻木了。我看到老大跳了下去,我自己也跟着跳了。
我记得当时我在水里往下沉,好像看到水深处……有个非常巨大的影子快速地游了过去……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海岸上,老大就躺在我附近。
我们谁也不记得自己身上的绳子什么时候解开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到了原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陆地上的。后来我们在苏罔港搭船回来了,才知道我们那艘商船失踪了,船上一百多号人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两个是唯一生还的。”
重六托着下巴,沉浸在这惊险的故事里。他知道有很多更加骇人的细节大约是被这年轻人略去了,“所以……你们这次来找东家,也是因为那些水鬼和海神?”
黑衣青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颇为陈厚威严的声音,“阿良。”
黑衣青年立马放下酒壶,听话地走到自称李霄的高大男子身边。掌柜也正从楼上下来,神色如常。
“六儿,客人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么?”
“已经准备出来了。客官,这是钥匙。”
李霄接了钥匙,便带着他的两个跟班往中庭去了。
重六悄然走到掌柜身边,瞥了瞥掌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看来是桩大生意?”
祝鹤澜揣着手,觑着重六,“你又打听到了?”
“就和人闲聊了一会儿……”
“你猜得不错,他们确实是溟渊道的。那个李霄不是别人,正是溟渊道当家萧意。”祝鹤澜轻声道,“所以这两天让大家都警醒着点,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东家,你打算找谁帮他们做东西啊?”重六往前蹭了几步,厚着脸皮主动问道,“要不要我跟着一起去?”
祝鹤澜终于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他的身上,可那眼神里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疏离,总还是让重六胸口发闷。
“没事,你还是忙客栈的事。我自己便可处理。”
说完便去取了挂起来的斗篷和油纸伞,要回自己的院子了。重六忍不住了,在掌柜取斗篷的时候故意抓住了斗篷的另一边。
祝鹤澜一拉斗篷没有拉动,挑起眉毛看着重六。
重六憋了片刻,憋出来一句,“东家,我哪做错了,你告诉我。”
祝鹤澜微微皱眉,“何出此言?”
“……你非要装不知道,我就直说了……三个月前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骗你。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要是你介意,回头等朱乙回来我可以告假,去把我自己的身世打听清楚……”
祝鹤澜望着重六憋得通红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怕你再沾染这些事,对你不好。”
他说着,眼神瞟了一下重六腰间的酒葫芦。
重六心头微微一热。
所以掌柜是因为担心他身上发生更加无可挽回的畸变所以才淡着他?
心头的希望又燃起几分,重六道,“我没事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廖师傅的茶,一旦喝了,一生都不能停。若是停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难以推测。这还是好吗?”
重六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斗篷,“茶其实也不难喝……”
掌柜淡淡地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果有一天你变成盲那个样子,或者变成庄承那个样子,你还不怕?”
“……”
他是怕的,但他也想继续跟在掌柜身边,去看那无比广袤诡异的奇异世界。
就如他师父说的,如果总是怕这怕那瞻前顾后,最终什么也成就不了。
他倒不想成就什么。在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他只想观察,总觉得观察便够了。但是现在,跟掌柜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开始想要去体会。
体会与另一道灵魂一点一点靠近的感觉。
“我不怕。”重六抬起头,直视着祝鹤澜的眼睛,“我想继续。我可以帮你。”
祝鹤澜皱着眉,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想来这世间能让他觉得头疼的人也不多……准确地说目前好像就只有这么一个……
“要是你这么想跟着,今晚打烊后来我院子里。”祝鹤澜说完,扯回自己的斗篷,便转身走了。
重六看着掌柜离开,片刻后才听到廖师傅喊了句,“管重六!自己一人傻笑什么呢!过来帮我剥蒜!”
第65章 指南鱼(2)
客栈打烊后,重六赶着马车,载着掌柜沿着汴河之畔一路出城。雪虽然停了,但积雪不少,马车走得很慢,摇摇晃晃颠簸的厉害。
重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往冻僵的手上呵了呵气。这时候身后的车厢帘子被掀开了,掌柜把一样东西伸到重六面前。
重六一看,是掌柜出门时戴着的羊皮尉就是羊皮手套。
“东家,没事儿,你自己戴吧!”
“你在外面赶车,比我需要这个。”掌柜平淡地说着,手下却不停,不容拒绝地抓起重六没有握着缰绳的发僵发红的手,细致地帮他套上。柔软的毛料把寒冷从那发皴的皮肤上隔开。
那手套里仿佛还残留着掌柜手上的温度。
重六笑弯了眼睛,“真暖和。”
祝鹤澜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换到另一边,“把手给我,我帮你戴。”
重六忙将缰绳换到另一只手上,让东家把右手也照顾到。祝鹤澜往前方寂静的港口看了看,道,“一会儿出了城你就找地方停下。今夜官道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我们可以早点抄近路。”
“好嘞!”
出了城,又走了一段距离。重六还是按照老规矩,四下环顾一番,确认没有人了才钻进车厢里。祝鹤澜还是如往常那样,出去双手在地上贴了一会儿,在马耳边说了什么,便回来合起帘子。
马车再次摇摇晃晃开始奔跑,路途却不似之前那么颠簸了。显然已经入了近路。
这好像是三个月来,重六第一次和掌柜独处。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把羊皮尉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玩着上面的羊毛,眼睛却老往对面揣着手闭目养神的掌柜身上跑。
东家看上去有点累……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他……
但是……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机会……
重六最终还是没憋住开了口,“东家,这次咱们要见的是谁啊?那些溟渊道的人要订做什么?”
祝鹤澜睁开眼睛,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他们的商船近一年内失踪了三艘,严重影响他们的生意和信誉。所以我打算帮他们订几只指南鱼。”
“东家,你出过海吗?”
祝鹤澜皱了一下脸,十分嫌弃道,“没有……我怕水。”
“哈?没想到您也有怕的东西!这么说您不会游泳?”
祝鹤澜挑起眉毛道,“怎么,不会游泳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尤其您活了这么久……”话一出口,重六意识到这等于变相在说掌柜老……
果然,东家黑了脸,语带威胁,“怎么,这就嫌我老了?”
“没有没有!您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不能再多了!”
祝鹤澜被他慌忙解释的样子逗乐了,“嘴这么甜,是想涨工钱?”
重六指天发誓自己说的是心里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他才总算放松了些。”不过……东家,我一直好奇,您是怎么开始养那棵槐树的?养了多久了?”
祝鹤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告诉他。但这考虑并不久,他眯起眼睛尝试着算了算时日,但很快便放弃了,“算不清楚了……我最开始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颗蛋。”
“蛋?!槐树是从蛋里长出来的?”
“莫忘了,它可不是真正的槐树。它是万物母神留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的十颗卵中的一颗。”祝鹤澜顿了顿,向后靠在车厢上,眼神变得迷离,回忆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过往,“如果没记错的话,我通过考验被选为万物母神的祭司是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当时和我一样成为祭司的祝僮有十个人,到现在,我是最后一个了。”
于是祝鹤澜讲述了一段太过遥远以至于重六很难想象的往事。
祝鹤澜出生在一个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部族——姑射。而那时的紫鹿山也还不叫紫鹿山,而是叫姑射山。
姑射曾经是汴河流域最富裕的部族之一。
当时中原还没有一个统一而强大的王朝,人们尚且不知如何耕作,食物来自于山河大地,来自于众神赐予的猎物和果实。
寰宇对于那时候的人是那般广袤神秘,大部分的山海都还未被发现,只是如同传说一般被不同部落的巫祝们口口相传。人们对一花一木充满惊奇,对于风雷雨雪满怀敬畏。
而姑射族信奉的是一名被其他部族恐惧害怕的”万物母神”。
与临近几个部落信奉的恐怖女神西王母不同,万物母神在姑射山附近留下了许多遗迹,甚至有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文明埋在山洞里的碑文残卷。族中历任大巫是唯一能看懂那些碑文残卷的人,他告诉众人,万物母神曾经包裹着整个世界,孕育了最初的生灵种子。
但是后来神明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几乎摧毁了整个世界的战争,而万物母神与其他一半的神明被驱逐出了这个世界。
留下的神被称为道神,便是我们现在民间信仰中种种神明的本源。而被驱逐出这个世界的,被称为秽神。
万物母神离开前,在这个世间留下了许多操纵秽气的方法以及十颗包含着她自身力量的卵。只要这十颗卵中有一颗能够长大,便可以将她迎回。他们相信只要万物母神回归,他们便可以消灭周遭那些不断入侵姑射领土烧杀抢掠的残暴部族,便可以有吃不完的肉和果实,不必再担心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第五代大巫终于在姑射山深处挖出了那十颗“卵”,但根据那些碑文的记载,这十颗卵需要特殊的人来照料,这些人必须要能够接受并感知那些卵中传达出的意念,要能够承受种种秽气的侵蚀而不失去本性。
祝鹤澜那时的名字也还不叫祝鹤澜,而是简单的一个字:澜。他从小就被部落中的大巫选中,与其他四十九名从整个部族中选出的祝僮一起当成未来可能的万物母神祭司的人选。他记得自己经历了数不清可怕的“试炼”,不少他的同伴都在试炼过程中死去、亦或是比死更可怕——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畸变被巫祝们杀死。
但他终究熬过来了。那十颗卵中,有一颗选中了他,与他发生了精神上的感应。
祝鹤澜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感知到那仍旧沉睡着的槐树传达给他的梦境,那些令人头脑爆炸一般的遥远集体记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场景和色彩……他的意志在疯狂和理智那微若游丝般的分界线上不断徘徊,终究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来。
与那十颗卵发生感应的二十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没有疯。而他们十个,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是他们漫漫长生无尽孤独的开始。
十颗卵,最后成功孵化的只有四颗。而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最后活到现在的,也只剩下他这一棵了。
重六听得嘴巴快要掉到地上,“东家……你……你该不会洪荒时候就宅在天梁城这块儿了吧……”
祝鹤澜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关注点就在这儿?”
“还有啊,这么长的时间,你完全没有学过游泳?”
“游泳这个坎过不去了是吗……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学?”
“这是基本生存技能啊东家!”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似乎十分不屑。
重六还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活那么久是什么感觉?看着亲人友人一个个死去,看着身边渐渐亲近的人却知道他们不过是自己漫漫长生中的短暂过客,看着所有刻骨铭心的经历记忆渐渐褪色消失,看尽了沧海变桑田再也没有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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