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记忆,数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纠缠成了天罗地网的记忆。
他看到了槐树的影子,也看到了无数他不认识的人的影子,他看到了天梁城,也看到了数千年前,那被巨大的古木覆盖的炙热大地。
在短短时间内,他仿佛能看到掌柜的完整人生。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再次被掌柜带着延伸出去。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将那边黑暗的大海从自己的记忆深渊里拉出来,传达给祝鹤澜。
紧接着,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那些红色丝绦上骤然迸射出一些丝状的粘液,向着四面八方散射开来。
下一瞬,所有的色彩开始沸腾,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光芒。同时重六感觉自己被强大的力量向下拖曳,他大叫着睁开眼睛,却紧跟着听到一阵轰隆的崩塌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令人瞳孔暂时失明的夺目光芒。重六只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着,紧紧护着,掌柜身上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仿佛是一层坚不可摧的壁垒。
终于,尘埃落定,重六试探着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越过掌柜的肩膀,看向四周。
黑暗。
全然的黑暗。
没有任何光彩,也没有任何雾气。就是深夜的漆黑,还有满眼的疮痍。
缘初在之前的震动中跌倒在地,此刻也懵然地望着周遭一切。以他们三人为中心,大地陷落成了一道深坑。所有苔陇镇的屋宇、房舍、花草树木甚至其中已经被虹吞噬掉的人,都崩毁化灰。方圆几里,尽皆湮灭。
虹也不见了。
重六抬起头,却见掌柜低头望着他,眼神中似有熠熠星光,“你做得很好。”
“发生了什么?”重六茫然地看向四周,也没注意到掌柜的手还在他腰间环着,“虹呢?”
“走了。”祝鹤澜的眼睛望向东方的天际,“至少暂时不会回来,但……为何进来了的秽气出不去,这件事需要查清楚。”
这时缘初因为被灰尘呛到咳嗽了一声,重六终于意识到了他和掌柜之间的暧昧距离,忙站直身体。回想起之前在那种奇异的精神连接状态中种种亲密的知觉,竟如隔着一层梦。
他记得有一瞬间,他看到了掌柜的一生,知道了掌柜的所有过往,所有秘密。可是现在……竟如做了梦后猛然醒来,顷刻间什么都忘了。
但……一种感觉仍留在意识中……
一块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触不可及的黑暗。
它们被掌柜牢牢锁在意识最深的地方。
重六骤然明白过来,那应该是……门后的记忆……
祝鹤澜忽然抬起手,擦了擦重六脸颊上的污渍,低声问,“没事吧?”
重六讷讷地摇摇头。
祝鹤澜又看向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缘初,“喂,小方士,你还好吗?”
缘初蓦然转过头来,一瞬间重六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恐惧。
他怕掌柜。
不……或许不只是怕掌柜而已……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缘初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他们。
重六皱眉,“缘初,你怎么了?”
缘初盯着他,摇摇头,似乎无法理解。重六走过去,伸手想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却被缘初一个激灵躲开了。
周六啧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看见什么了!虹不是已经走了吗?”
缘初望着他,半晌,从自己怀里取出几张咒符,递给重六,“这些,是我师父给我的咒符。或许给你们保管,会更加安全……”
“你要走?”
缘初点点头,紧张地看了一眼祝鹤澜,好似怕被阻拦一般。见祝鹤澜没有动作,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我要去查一些事。我们有缘再见吧!”缘初说完,便快步走向深坑的另一端。
重六有些莫名其妙。他和掌柜驱逐了虹,这小子怎么反而见了鬼一样?
“六儿,我们也走吧。”祝鹤澜在他身后唤道。
“回客栈?”
祝鹤澜却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与缘初相反的方向。
那的确不是回客栈的方向。
重六忙小跑着跟上去,“东家,不回客栈我们去哪?”
“我已经在客栈里做好了安排,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哪里?”
祝鹤澜回头,对他莞尔一笑,“去见你师父。”
……………………………………………………
“东家!东家你等等!”
重六哎呦一声,险些摔倒,却被祝鹤澜及时扶住了。
“啧,走路看道啊。”掌柜责备道,用袖子帮他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重六忙腆着脸道,“东家……这事儿咱们再商量商量行不?”
“你的秽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去问清楚怎么行?难道你想一辈子不清不楚地活着吗?”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都八年没回去了,你师父难道不想见你吗?”
“不是……是我当初走的时候,师父说过让我没有感知到……”
话没说完,重六脸色骤然变了。他的视线变得呆滞,手捂住胸口,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祝鹤澜惊愕地扶住他,“六儿?怎么了?”
重六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于低声说,“走吧……”
“嗯?”
“师父让我回去。”
祝鹤澜扬起眉头,罕见地显出困惑之色,“怎么突然……”
“从小,我和师父有某种感应。最初我几乎能感知到他所感知的一切,后来……这种通感渐渐减弱,但如果他迫切地感到危险将近,我还是能感觉到。”重六的声音发紧,手心渗出冷汗,“师父有危险。”
祝鹤澜也不再多问,全然信服了重六的话,“告诉我你们隐居的洞穴在哪,我们抄近路过去。”
“可路上不是有狗吗?”
“它们被我赶走了一次,暂时应该不会再出现。”祝鹤澜忽然用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颚,望进他的双眼,“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三个时辰后,天渐渐泛白,一轮磅礴的红日染了半片苍青色的天。
祝鹤澜和管重六从近路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南方的祁海沿岸,一座渔村的附近。与北方寒冬腊月的冰寒彻骨相比,这南方的气候和暖宜人,就算是清晨刮过的风也更加温和些。身上的冬衣立时显得太厚了。
重六展眼便望见了那片海,那片他从小看到大的海。
一股陌生的怀恋翻腾在胸腔里,他忍不住走向那退潮后布满蚝和贝的沙滩,望着那无际的黑色海洋。
祝鹤澜站在他身后,也不催促,只是默默陪着。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片沙滩上捡早上的蚝和虾蟹,带回去做一天的食物。我有时候看着这片海,就觉得那些海浪声好像是在叫我。”
他说着,转过头望着祝鹤澜。那向来藏不住什么阴霾的明亮眼睛,此时却有些暗淡。
“东家,我有点怕。”
“怕什么?”祝鹤澜温柔地问。
重六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怕知道真相……”
第86章 海棠木箱(1)
海岸线蜿蜒崎岖,趁着退潮蹒跚过覆盖着蚝壳和藤壶的礁石浅滩,前方隐约可见不少奇异的巨石伫立在浅处的海水里,一直蔓延到峭壁附近。
它们宛如无数披着黑色斗篷的沉默巨人,嶙峋错落地横亘在海洋与陆地交界的地方,遮掩了前方的所有景色。
重六的脚步稍稍停顿,对祝鹤澜说道,“到这儿,你一定要跟紧我啊。”
祝鹤澜低声笑起来,“怎么感觉这话一直是我对你说的?”
“到了这儿我就是老大。”重六坏笑道。
祝鹤澜忽然有了主意,他将束发的一根长带子解下来,抓起重六的右手,将带子绑在他的手腕上,另一端则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我就不会和你走散了。”
重六看着那条连着他和掌柜的手的发带,笑容傻傻的,“那干嘛不直接拉着手?”
“我怕你害羞啊。”掌柜一脸正经地望着他。
重六开始往石林中走去,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喂,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掌柜扯了扯手上的带子。
重六故作若无其事,“什么啊?”
“你要是再翻我的白眼会怎么样?”
重六莫名脸上一红,不肯回答。
结果祝鹤澜还在后面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你东家说的话你也不记得了?”
“我没翻白眼。”
“我都看见了。”祝鹤澜啧啧嘴,“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在石阵中穿行,很快前后左右所有的景象看起来都差不多。脚踩在海水里,鞋子裤子都浸湿了,头也莫名微微眩晕。
但重六在其中走得却十分顺畅,甚至于到后来,就仿佛那些石头认得他,在故意给他让路一样。
祝鹤澜注意到,一些石头上有被武器砍过的痕迹。
“如果在这里迷失了,会发生什么?”祝鹤澜好奇地问。
重六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些不小心进来的我看到都会把他们带出去,若是故意进来的……最后他们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去过。”重六想了想,道,“恐怕是涨潮以后,被海带走了。”
从石阵中走出,发现海岸线向内凹陷了。面前是一道看似无处可入的陡直山崖,但重六仍然大步向前,却见在转过一块凸出的山石后,能看到一条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缝隙黑洞洞的,看着让人只觉得是一处裂缝,根本想不到是入口。
重六刚往里走了两步,便听到喜爱干净的祝鹤澜有些嫌弃地咦了一声。
“又怕弄坏你的衣服?”重六揶揄道。
“这么窄,你以前每次都是这么进来?”
“我以前小啊,这条缝对我来说够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避开一处岩石突起。忽然想起来掌柜不知道这处隐形障碍,忙提醒道,“啊小心……”
“啊!”咚的一声,还是磕到了……
重六憋着笑,听着掌柜用不知道什么古老语言骂了几句。
洞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缕苍白的光照亮开口。但重六却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一样,摸向一个地方。他的手触摸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便仿佛认出他一般,散发出幽幽的光明来。
一颗拳头那么大的珠子。
接二连三,更多类似的嵌在墙上的珠子亮了起来,向着洞穴深处推展,一路点亮了一条窄窄的走廊。
祝鹤澜惊异地望着那些珠子,“这是……南海夜明珠?”
重六点点头,“不错,海灯蚌分泌的粘液带有可发光的特性,生成的珍珠便可用来做照明用。”
“寻常海灯蚌产生的珍珠……不会认人。不会仅仅因为你的碰触就亮起来。这些是带秽的珠子。”祝鹤澜赞叹地望着这幽密如水的光色组成的穹顶,“这么多,就算是普通的南海夜明珠也很难得到,更别提带秽的……你们是从哪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从懂事起它们就在这儿了。”重六稀松平常地将手从墙壁上的一颗颗珠子上滑过。它们仿佛能够感知到他的碰触,微妙地明暗变化着。
“我师父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我小时候都不觉得奇怪,后来出去才开始觉得有点怪。但直到进了槐安客栈,才知道为什么……”
明明已经出了石林,两人却仍然没有解开手腕上的牵系。他们一前一后踩着珠光走向岩洞深处,一股阴湿腐朽的古墓般的味道随着幽幽的风扑在脸上。
越是往里,就越是安静。
“你师父不是住在这儿么?为什么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祝鹤澜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
重六也有些紧张,不太确定地回答,“我走的时候,师父已经很少活动了……或许他还在睡觉……”
走着走着,面前骤然开阔,令祝鹤澜有些猝不及防。
他原本以为重六形容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拥有一两个溶洞的洞穴,可是这……
若不是南海夜明珠的光嵌在四面八方的岩壁上,根本很难看清这洞有多么高。那些巨大的石笋如倒挂的刀尖垂下,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在人身上戳几个窟窿。
偌大的空间里,能看到一些人活动过的痕迹。一些简陋的用石头或木头拼凑的桌椅家具,一道用石头垒砌的火塘。但所有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重六用手擦了一下那些灰尘,明显地紧张起来。
师父有多久没有出来过了?
他忙走向更深处的一道狭窄通道,跳跃过几块相互勾连的岩石,又出现了了几道岩洞的入口。
看来……这里竟藏着极为复杂的溶洞体系。祝鹤澜能感觉到幽幽流动的风,听到水流淌的声音。
有暗河吗?
这里到底有多少层洞穴?
“六儿,这里所有的洞穴你都去过吗?”
重六摇摇头,“有些洞,师父禁止我进去。”
“他禁止你,你就真的没去过?”祝鹤澜怀疑地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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