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萧玉案也不多留,恭敬道:“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萧玉案走到门口,忽被顾杭叫住:“慢着。”
萧玉案镇定回头,“阁主还有何事?”
顾杭看向他的目光极是锐利,似乎起了什么疑心。萧玉案心跳加速,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些。
良晌,顾杭收回视线,道:“去罢。”
萧玉案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出了无尘堂,到了一四下无人处,方才拿出信细看。只见信的后方,一条极淡的血迹在清辉月色之下若隐若现。
萧玉案捏着这薄薄一张纸,没由来地有些失望。
顾楼吟的确是顾杭的儿子。这世间就是有人能对徒弟关怀备至,视若己出,却对妻子独子冷淡疏离,不闻不问。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萧玉案缓缓收拢掌心,那封被下了血禁的信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顾楼吟身世一事到此为止,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
如果顾楼吟已经混入了云剑阁,他大概会直接去青焰所在之地,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青焰究竟藏在哪里。两年前他在云剑阁客居,也调查过此事,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寻常的云剑阁弟子几乎对青焰一无所知,他必须找关键人物下手。
萧玉案大致有了一个计划,正欲着手去办,冷不丁地想起了在幻境中顾楼吟对他说过的话。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我不会再招你。我会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事,然后……”
“等我,不会太久。”
萧玉案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顾楼吟为什么要在幻境中问他的遗愿,为什么不愿和他从长计议后再来云剑阁,为什么要把他打晕。
顾楼吟他……他根本没想过活着回来。
萧玉案边在心里骂他混蛋边向外跑。顾楼吟若真的心存死志,那他一定会去一个地方。
在云剑阁地界的边缘处,有一座常绿的山峰,峰顶有一孤零零的墓冢。墓冢久未有人打理,四周杂草丛生,一不知名的野鸟落在墓碑上,叫声清脆。
野鸟偏着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扑楞着翅膀飞走;杂草上的露珠结成了冰,将其悉数冻住,最后砰地一声,化为冰晶。
顾楼吟在墓碑前停下脚步,看着上面“顾门袁氏之墓”一行刻字,久久不动。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泻在一人一墓上。
萧玉案静立在数步之外,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顾楼吟知道他来了。顾楼吟不说话,他也跟着沉默,虽然他很想冲上去给顾楼吟一巴掌。
不知等了多久,顾楼吟终于开口:“你还是找来了。”
萧玉案忿忿道:“顾楼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的,你休想把我甩掉。”
顾楼吟道:“此行凶多吉少。”
“所谓挚友,同甘苦,共患难。我若在你遇险时把你丢下,那我沈扶归成什么人了。”萧玉案道,“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那大可不必。我是玄乐宗的少宗主,云剑阁要是敢把我怎么样,我姐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楼吟侧身看了他片刻,轻声道:“也好。”
萧玉案哂道:“你现在答应了,待会是不是又要把我打晕丢下?”
顾楼吟道:“若我有何三长两短,你便带着所取之物回玄乐宗。”
萧玉案恨不能把顾楼吟的嘴堵上,让他说不出这等不吉利的话。但堵住了嘴又如何,顾楼吟的心他堵不住。
“你要取什么东西就赶紧取吧,”萧玉案道,“今天刑天宗夜袭云剑阁,云剑阁弟子无暇分身,这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顾楼吟最后看了眼娘亲的墓冢,“嗯。”
众人皆知青焰一定就在云剑阁内,但云剑阁有悬崖山峰数十座,知道青焰具体方位的只有寥寥数人,顾楼吟便是其中之一。
萧玉案跟着顾楼吟御剑穿梭于山谷之间。他们飞得不高,差不多在半山腰的位置。萧玉案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借山形避人耳目,直到顾楼吟在一狭窄的峡谷中悬停。“到了。”
萧玉案借着月色打量四周。他们周围全是峭壁悬崖,并没有什么入口之类的地方。“到了?”萧玉案装傻,“莫非你要取的是悬崖边上的那株野草?”
顾楼吟没有理他,御着剑朝悬崖上一突起飞去。突起离他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萧玉案一点不慌。他相信顾楼吟。
果然,在他们离突起只有一步之遥时,无名剑陡然向下,萧玉案这才发现在突起下有一小块平地。平地的尽头两扇巨大的石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原来这就是青焰的所在之地,确实够隐蔽。萧玉案怀疑他就是从这旁边来回飞个十几次,怕也注意不到悬崖峭壁上还藏着这样一扇门。
两人在门前落下。萧玉案拿出十二分的小心,问:“为何门前没有云剑阁的弟子看守?”
顾楼吟道:“顾杭从不轻信他人。”
“这么说来,他信任你?”萧玉案道,“不然他为何让你知道这个地方。”
“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你是云剑阁的少阁主?”
“不再是了。”顾楼吟抬起手,掌心覆于石门之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看似沉重的石门缓缓推开。
萧玉案问:“只有顾氏族人才能打开这扇门?”
“嗯。”
“顾杭会不会猜到你要回来取其中之物,故意在里面设下埋伏?”
“可能。”
“那我们还进去吗?”
“进。”
“……”所以说了等于白说。
不过站在顾杭的角度看来,顾楼吟是没有盗取青焰动机的,顾杭或许会多加防备,但说提前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应该不至于。
萧玉案跟在顾楼吟身后走了进去。门后是一条宽敞的笔直石道,他们只能向前。石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顾楼吟拔出身后之剑,挥剑斩下。一瞬间,仿佛是月光透了进来,足以让他们看到密道似乎永无尽头。
顾楼吟道:“此地有阵法。”
“以前没有?”
“和以前不同。”
萧玉案幽幽道:“那说不定就是为了防你设下的。”他有些好奇了,顾杭会给顾楼吟设下什么样的阵法,如果是一般的剑阵,怕是困不住顾楼吟。
两人继续向前走。在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忽然,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萧玉案轻声询问:“你也听到了?”
“嗯。”
若有似无的琴声回荡在耳畔,萧玉案明明能听到,可等他想侧耳倾听时,那琴声又消失了。但即便他听不到,他也能感觉到琴声的存在。一弦一柱,悠扬深远,仿佛穿透了他的身躯,和他的魂魄勾勾缠缠,难舍难分。
萧玉案用脚趾都能想到这琴声有古怪。琴声无孔不入,捂住了耳朵它也能从别的地方钻进去。
顾楼吟回身看了他一眼,道:“这是玄乐宗的阵法,你应当会解。”
萧玉案:“……”谢谢邀请,但我是真的不会。
原本平缓的琴声陡然拔高,阵阵尖锐之音几乎要将萧玉案的耳膜刺破。琴声好似一双无情的手,抓住萧玉案的魂魄,不遗余力地往外扯。
视野中顾楼吟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他的嘴唇动了动,应该是说了什么。但萧玉案除了这诡异的琴声什么都听不见,他闭上了眼睛,封住七窍,试图把琴音隔绝在外。
终于,琴音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轻,最后化成了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萧玉案眼帘微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小名。
“阿玉,阿玉。”
会这么唤他的当今世上只有两个人……不,其中一人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
萧玉案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环佩青衣,容颜如描似画,眉目似秋水含情。他看着萧玉案,温声道:“阿玉,听话。”
萧玉案心头一震——竟然是李闲庭?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萧渡是你哥哥,他会对你好的。”李闲庭道,“你去找他吧。”
萧玉案听到自己说:“我不想要什么哥哥,我也不想离开师尊。师尊为何一定要赶我走呢?师尊是……是不想要我了吗。”
萧玉案想起来了,这是他的一段记忆,一段他不愿再回忆起的记忆。难道这就是琴音的作用?让人再次经历一遍此生最痛之事?他会看到自己被李闲庭抛弃,那……顾楼吟又会看到什么呢。
第61章
情况容不得萧玉案去想别人。在回忆中,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记忆无法改变,他只能和回忆中的自己说一样的话, 做一样的事。就像是消失许久的【都有】又回来了, 这种被束缚的窒息感是他平生最厌恶的。
万幸这只是回忆。回忆不具有任何力量, 他从不害怕回忆, 也不会因回忆而沉沦。
萧玉案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另一个萧玉案——那个对李闲庭, 对一切还抱有期待的萧玉案。
萧玉案一连串的询问没有得到李闲庭的回答,甚至连一句“师尊怎么会不要你”的敷衍都没有。他问萧玉案:“阿玉为何不想认萧渡这个哥哥?”
萧玉案抿了抿唇,道:“他是刑天宗的尊主,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人。万一他认错人了, 我不是他的弟弟,那我的骨灰都会被他扬了。”
李闲庭失笑:“不会的。”
当时的萧玉案没有多想,如今重新听一遍, 他只觉得李闲庭这句“不会”似乎别有深意——是萧渡不会认错人, 还是不会扬他骨灰?
萧玉案垂首沉默。那时的他只有十七岁, 还没被李闲庭送到萧渡身边, 面对李闲庭时身上隐约还有一股天真的味道。虽然【都有】和他说过李闲庭不值得信任,可……可李闲庭是他的师尊啊,养育他成人,教他术法的师尊。小的时候他被师弟欺负了, 是师尊把他抱在怀里, 替他擦干眼泪。他如何能做到全然不在乎。
萧玉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闲庭,道:“师尊如果一定要我去,我听师尊的话便是。”
李闲庭轻轻一笑, “阿玉真乖。”
“但我想要师尊一句话,”萧玉案道,“如果萧渡对我不好,师尊会把我接回来吗?”
李闲庭伸出手替萧玉案将鬓角散落的发丝挽至而后,眼神温柔似水,“会。”
……
琴声又一次响起,周围的景象快速变化,萧玉案只能看到一大片虚影。等四周再次归于平静时,他发现自己背着斗笠,手持一把钓竿,坐在溪边的石块上。在他脚边放着一草篓,十几只活虾在草篓里活蹦乱跳。
萧玉案想起来了,这是他离开师门去刑天宗的那日。
钓竿晃了晃,萧玉案耐心等了一会儿,正要收竿,一颗石子砰地一声砸入水面,掀起阵阵水花。水面下的河虾受到惊扰,嗖地一下游远。
萧玉案头也不回,惋惜道:“师弟把我的虾吓跑了。”
慕鹰扬冷沉着一张俊脸,“你真的要去刑天宗?”
萧玉案慢条斯理地收起钓竿,“嗯。”
慕鹰扬呵地一声冷笑,凉凉道:“也是,刑天宗雄踞北境,有钱又有人,岂是区区虚府可以相提并论的。你有萧渡那样的哥哥,哪里还看得上我和师尊。”
萧玉案只当没听见慕鹰扬的阴阳怪气,拎起草篓,道:“我回去了。”
慕鹰扬双拳紧握,待萧玉案经过他身边时,像是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萧玉案的胳膊。“萧玉案,狗尚且不嫌家贫,你为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说走就走,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萧玉案眼眸猛地一凝,手悄然来到别在腰间的无关风月上。有那么一刻,慕鹰扬以为萧玉案要对他动手,手上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
他没猜错,萧玉案确实想对他动手,只是他的行为再次被【都有】限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强压下怒火。
去刑天宗也不是全是坏处,至少他不用再忍受慕鹰扬了。
萧玉案又一次忍了下来。他拎着河虾去找师尊,想请师尊在他去刑天宗之前,最后为他做一次他最爱的煎鲜虾饼。
他敲响了师尊的房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不是他师尊,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曼妙女子。
“我是刑天宗的护法,”女子道,“奉尊主之命,接公子去刑天宗认亲。”
萧玉案愣了愣,“我师尊呢?”
“你说李闲庭?他一早就下山云游了。”
萧玉案脸色一变,越过女子走进屋内。以往师尊云游都会带着他和慕鹰扬,偶尔一个人下山也会提前和他们打招呼。师尊不会不告而别的,尤其是知道他马上要走的情况下。
师尊不在屋内,也没有留下什么信件。他又去屋外找,书房,膳房……他找遍了整个虚府,仍然没有看到李闲庭的身影。
女子等得不耐烦,催促他赶紧收拾东西同她上路。他说:“师尊是不是不知道我今日要走?”
“怎么可能,”女子嗤笑一声,“就是他让尊主今日来接你的。”
萧玉案胸口闷得慌,轻声道:“是么。”
萧玉案不找了。他把钓了半日的河虾悉数倒回溪中,收拾了两件常穿的衣裳,对女子说:“走罢。”
离开师门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师兄!”
他脚步顿了顿,但他没有回头。
……
场景再次变化。他已经到了刑天宗,和萧渡坐在一桌的美味佳肴旁。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说:“我、我来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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