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夏至恨恨地说道。
“你知道主导这次测绘活动的人是谁么?”
顾翰林将情报放在桌上,点了点资料夹,“三问‘何为日货’的乃木宏。”
“又是他?他不是负责研究经济问题的么?怎么地理调查他也管?”
一想到这个人,罗夏至就浑身不舒服。
那天从二哥家出来,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人说话、看人的腔调,处处透着诡异,让人一回想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本来以为是自己想多了,但是事后又问过黎叶,黎叶也表示确实如此。
这个日本人,处处透出一股子邪门味道。
“我托几个和他们科学研究所有业务联系的老师打听了一下……”
顾翰林满脸凝重,“这个人在研究所里权力极大。虽然名义上只是负责经济调查方面的委员。但是据说连研究所的高级主任、乃至副所长都对他毕恭毕敬。”
“日本人上下尊卑非常严格。他那么年轻,若不是地位尊崇,那些老头子又怎么会那么恭敬……翰林,你有日本那边的朋友,可以打听到他们乃木家在日本的地位么?”
罗夏至越想越不对劲,“我之前在二哥的忌日上和他见了一面。他说他家世代从军,父亲和哥哥都是军人。我想,他们家就算不是世家大族,也是显赫清贵的豪门。”
顾翰林点点头,“我是有些故交旧友现在还在日本……你说的对,这个人不简单。我之后就发电报到东京,托他们给我打听打听。”
这两人已经对乃木宏产生了警惕,而乃木宏那边,则是对罗夏至各种念念不忘。
“与君别后愁无限,永远团圞,间阻多方,水远山遥寸断肠。终朝等候郎音耗,捱过春光,烟水茫茫,梅子青青又待黄。”
站在五楼办公室的窗口,乃木宏看着楼下院子里的一片葱绿在雨水的吹打下显得越发莹润,忍不住地沉吟起了这首《采桑子》。
“长官,您的中文造诣,恐怕连很多中国人都比不上。”
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秘书,一个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的青年,叫做铃木友。听到上司能够将这首并不算非常有名的中国古代诗词,如此信手拈来,不由得叹服地赞美道。
“现在的中国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文盲。和我们已经推行强制义务教育,连女人都读书识字的日本完全不同。我的中文水平比大多数的中国人更好,那是毋庸置疑的。”
乃木宏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位手下的赞美。
铃木家世代都是乃木家的家臣。到他这一代,他的哥哥跟随了乃木宏的哥哥进入了军部。而他,则跟随了弟弟乃木宏,先是报考东京帝大研究经济,接着留学德国,最后来到了上海。
“铃木君,我记得你在大阪,是有个未婚妻的吧?”
乃木宏用手拂过新换上的蓝丝绒窗帘,眯起眼睛笑道,“那个女人,你想念她么?”
自从那天从椿樱子家回来后,他就怎么看自己家里和办公室里原来的窗帘不舒服,觉得不够优雅。
于是就让铃木向椿樱子打听在何处定制的蓝丝绒窗帘布,想要购买同款。知道这是他们夫妻在法国度蜜月的时候带回来的布料,特意让铃木派人跑了一趟法兰西,带回了布料,将家中和办公室里的窗帘都换了个遍。
如今,他摸着这丝绒布上柔顺的绒毛,闻着这空气里湿润的味道。
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站在椿家的窗口边,感受到了那让人战栗的,心脏都要为止麻木的悸动。
“那位中村家的小姐,和我只是媒妁之言。直到这次来中国之前,才和她匆匆见了一面,喝了一杯咖啡。”
铃木无所谓地笑了笑,“谈不上什么思念。”
“那真是太可惜了……”
乃木宏走回桌边,拿起一封白底紫边,喷着淡雅香水的邀请函。
“椿樱子在霞飞路要新开一间樱花百货的分店,下个月开幕……那位罗三爷,届时应该会莅临的吧?”
他说着,将邀请函放在鼻子下面。
然后一脸厌恶地扔到一边。
“打听出来罗三爷平时用的什么香水了么?我上次跟你形容过的,那种雨后春天小草的味道,又带着些檀木香。既清纯,又带着诱惑的味道。”
乃木宏是个严重的偏执狂,尤其对细节非常执着。
触感,味道,乃至光线角度。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将他和罗夏至第一次见面时候,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复制出来。
让他在想念他的时候,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味”。
如果不是那天和尚念经的声音过于嘈杂和煞风景的话,他甚至想要派人去静安寺,把他们和尚做功课念经的声音,用最新款的录音机给录下来。
“罗夏至的香水,都是法兰西进口的高级定制款。那家香水工坊只接受私人订制,每年两次,通过罗氏商行在法兰西的买手,定时向罗家运送香水。”
深知自家的“主人”有着怎样的“爱好”,铃木已经将一切能打听到的,有关罗夏至,乃至罗家上上下下的情报都收集起来。
“我已经派人和那家香水工坊的主人联系,他们表示可以用剩下的原料,为我们临时赶制一批,估计两个月后,成品就可以运抵上海。”
“两个月啊……真是漫长……”
乃木宏“咄咄”两声,然后深深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就让它慢慢催开我的‘爱恋’吧。”
何止是“爱恋”,他感觉他已经彻底地迷上了这位漂亮的青年,简直为他发疯了呢。
“还有一点……”
铃木犹豫了一下,将一个信封放在乃木宏的面前。
“这是我们这几个月跟踪拍摄的罗三爷的照片。我发现,他和上海教育局的这个顾局长,交往甚密。据说他们差不多十年前就做了‘结拜兄弟’……”
“结拜?《三国演义》里的‘桃园三结义’么?”
乃木宏眨了眨眼,“一个是商人,一个是教育家,他们两个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他打开牛皮信封,便看到了一打罗夏至的照片。近景,远景,乃至大头照,无所不包。
有他出入时迈百货门口的,去往七重天饭店附近的,进出罗公馆的。还有去各类饭店、舞厅,甚至偶然去“书寓”、长三堂子应酬,和女士们跳舞喝酒的相片。
不过还有很多张,是他在夏宫,或是在一个小别墅门口的照片。照片上几乎无一例外,罗夏至的身边除了那个年轻的秘书,就是教育局的那位年富力强的顾局长。
更不要说,有很多张两人单独出入书店、饭店,乃至公园的照片了。
“中国人的‘义兄弟’,会那么亲密么?”
用手摩挲着相片上,罗夏至清俊的侧脸,乃木宏狐疑地问道。
“而且按照中国人的习俗,这两个人早就过了结婚生子的年纪,却是双双单身。对于像罗三爷和顾局长这样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铃木指着照片,恭敬地说道,“罗三爷的话,之前还相过亲,还与某些女子传出过桃色新闻。但是这位出身于医学世家的顾局长,居然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恋爱的记录,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有意思啊……”
乃木宏把视线从罗夏至移到了顾翰林的身上。
“这位顾局长,我也与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是觉得他年少有为,带着中国人身上少见的一股勃发之气。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他和罗三爷,居然还有这样的‘纠葛’……”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勾起嘴角。
“继续去查,务必搞清楚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嗨伊!”
乃木宏随手拿起一张照片,是顾、夏两人从四马路上的“一品香”番菜馆里走出来,向隔壁的商务印刷书店走去的瞬间。
这张照片拍的极好,那天应该也是个好天气,阳光洒在两个各有千秋的美男子的身上,映照出他们开怀的笑颜。
“一个是掌握上海经济命脉的美人,一个是年纪轻轻就在政-府中位高权重的美人……”
放下照片,他将背靠到了皮椅的后方,闭上眼睛笑道,
“我在东京的时候,就听说上海的有一个‘魔都’的称号。现在看来,果然是美不胜收,奇幻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位于原来的法租界,是日本为了侵华调查研究各类情报的研究所。地址在现在的岳阳路320号。是一栋非常漂亮的建筑。现在是中国科学院的生化细胞所。
乃木宏,变态不止一点点,而是两点点……感谢在2020-11-21 20:39:14~2020-11-22 21:4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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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针尖麦芒
“把车开到隔壁小弄堂里……对, 然后左拐,走河边的车道。”
一清早,罗夏至在七重天饭店接了昨天在那里过夜的梁少龙和黎叶, 带着顾翰林, 四个人正要开车往松江那边的外景地。这车子还没开出饭店多久,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梁少龙突然说道。
黎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又从后视镜里看罗夏至。罗夏至和顾翰林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顾翰林点了点头, “按照他说的做。”
于是黎叶就将车子驶离大路, 七拐八弯地扭了一圈, 最后停在了临河的小菜场边。
众人从车上下来,找了一个靠着煤气灯柱的早餐摊坐下。
围着块粗布围兜的老板, 搓着手很是殷勤地上来招呼。
“两碗小馄饨, 两碗豆花。四个甜大饼……我还要一根油条。”
梁少龙一马当先坐下, 视线正好对着马路, 其他人也纷纷坐下, 等着他说话。
“被跟上了,没感觉么?”
老板先把豆花送了过来, 又陆陆续续地端上其他东西,然后识相地走到炉子的另一边, 双手插在袖套里,蹲下看风景。
这几个人穿的太好,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来他这样的摊子吃东西的少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什么时候的事?”
黎叶一惊, 拿着勺子的手都抖了一下。
“出饭店没多久吧,他们的车子应该是跟着小夏的车子一路来的。”
梁少龙很是熟练地把大饼撕开,然后把油条包了进去——典型江码头上, 苦力的吃法,应该是承袭自梁老爷。
“早上的车子是我开来的,我倒是真没发现……”
昨天罗夏至宿在顾翰林的别墅,今天一早他开车去饭店接的他们两个。
“就那部别克,旧款的,不起眼。别往后看。”
梁少龙一边喝豆花,一边啃大饼。
“下来两个人,车上还跟着一个。穿西装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征……”
梁少龙一边观察一边说道,然后眉头一拧,对着黎叶说道,“你大意了。在苏州那段日子里,怎么反侦察,我可是都教过你的。”
黎叶也是一脸愧疚,无言以对。
罗夏至端起碗,走到老板身边,问他要了一勺辣椒油。趁机朝后头瞥了一眼。
那边车里的几个人,也拿腔拿调地正在路边买烟,一包烟挑了好几分钟,挑的那背着烟盒的姑娘都有些不耐烦了。
“这车子我好像见过,有点眼熟。”
他坐回矮桌旁,担心地说道,“至少见过三四次。”
黎叶把脑袋垂的更低了。
他不是阿乐,不是普通的司机,他是需要负责罗夏至的安全的。
要不是今天罗夏至约了梁少龙,要去电影片场探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被人跟梢。
“这么一说……我最近上下班也觉得奇怪,似乎被人盯上了。”
顾翰林眉头一皱,“但是我回头一想,我一个破教书的,谁会来跟梢我,所以也就没深究。”
“那有意思了。跟小夏算一回事,跟你算什么来的。打听明年高考新政策?”
吃完喝完,梁少龙放下瓷碗,拍了拍身上食物的碎屑。
“那边,那个擦皮鞋的小孩,你过来!”
他伸出长腿,露出还算蹭亮的鞋头,指了指蹲在菜场另一头,背着个木头擦鞋箱,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瘦小男孩。
“大爷,擦鞋么?”
那男孩听到呼喊,挎着箱子“哐当哐当”地跑了过来。
“擦干净些。”
梁少龙从兜里掏出一个袁大头,扔到男孩背着的箱子里。
“呀么来哉!谢谢大爷的赏。”
男孩开心地吼了一嗓子,然后从箱子里掏出全副家什,什么鞋油、鞋膏、抹布、刷子。然后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麻利地开始干起活来。
顾翰林见状,也擦了擦嘴起身,走到另一边的书报亭里,随便买了一张报纸,大大地打开之后,做出一副埋头阅读的样子来。
“庄老三是侬的师傅?”
梁少龙眯起眼睛问道。
“是的!梁少爷。不,是梁老爷。我叫三毛,是师傅的大徒弟。”
男孩子又黑又瘦,擦鞋倒是有把子力气,他一边干活,一边回答道。
你是三毛?
《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
罗夏至差点以为自己“见证历史”了。转头想想不对,这时候穷苦上海人家里,把排行老三的男孩子一般都叫做“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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