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里安和铂蓝纷纷感慨出声:“听起来好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了陆封寒极为相似的长相,或者是喝了酒,夏加尔搁在桌面的拳头握了握,眼睛却猛地一红。
“你们不知道,前线大溃败的消息传回来,我们都不敢相信。陆准将,陆指挥,他就像立在前线的铜墙铁壁,我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倒。我们都不信!他几乎从不打败仗,可这一次,全军覆没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他嗓音哽咽,又带着愠怒和迷茫,“学校的教授说,这不止是战争,更是政治,可以,我不懂,军人在战场,凭什么要用命为政治负责?”
陆封寒手指捏着酒杯,眼底幽深。
是啊,军人在战场,凭什么要用命为政治负责?
他带着出征的兄弟,除了他自己,别的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全都化为飘荡在宇宙的游魂。
再找不回来了。
一口酒咽下去,明明度数不高,却将喉口灼得发痛。
陆封寒靠近祈言,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祈言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嗯。”
走廊尽头是一处延伸出去的平台,能看见满城粲然的灯火。冷风里,陆封寒情绪上来,想拿烟,又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只好作罢。
恰好文森特拨来了通讯。
陆封寒缓了几秒才接通:“说。”
文森特跟安装了探测器似的,一听就知道:“指挥,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当我三年副官是白做的?你哼一声,我都知道你是在生气还是在嘲讽。”文森特不接受陆封寒对自己专业素养的贬低。
背靠着冷硬的墙,陆封寒一双眼望向远处,灯火映在他眼里,却没能将坚冰柔化分毫:“什么事。”
文森特不敢多说废话,怕真把人招烦了,连忙说到正题:“《勒托日报》头版头条您看了吧?”
陆封寒想起克里莫那句“穷兵黩武”,心头火气更盛:“看了。”
“前线第一次大溃败、您死了之后,军方内部就冒出了很多声音,翻来覆去都在说聂将军用兵过猛,急于求成。不过那时远征军余威犹在,这些声音有,却不大。”
陆封寒冷声接话:“等第二次吃了大败仗,那些人又跳出来了?”
“没错,这次远征军退到了约克星,反叛军往前走了一大截,损失惨重。您知道,不仅是让出去的行星和几颗矿星,还有炸了的星舰,用没了的炸弹炮筒,折算下来,很大一笔星币。拉通了算,联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烧钱过了。
财政部撂担子不想干,嚷嚷说军费太重负担不起。克里莫的走狗纷纷指责聂将军太过傲慢,小看了敌人的力量。连着两次战败,以及总指挥牺牲,都是聂将军自食其果。”
“所以又把克里莫的那套论调搬了出来?徐徐图之?”陆封寒垂眼冷笑,“还真把反叛军当手足同胞了?反叛军朝我们开炮的时候,狙杀黑榜名单的时候,怎么没见反叛军顾念什么手足情谊?”
他沉默两秒,没头没尾地开口:“不能再输第三次了。”
连输三次,不说普通民众会不会将反叛军视作不可战胜的敌人,前线的士兵,也会对胜利产生怀疑。
“对,输了两次,聂怀霆将军一系的人不断被撤下,主和派的人接连上位,军方内部都快一边倒了。至于另一位四星上将,您知道,坚持中立绝不动摇,每次开会都跟睡着了似的不说话。”
话一顿,文森特把陆封寒刚刚说的话咂摸了个来回,悚然一惊:“指挥你不会是想现身吧?你忍住,现在还不是能出现的时候!你一出现,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不是每一次,都能像上次一样好运气!”
文森特越说越着急,“你信不信,一旦你说你陆封寒没死,过不了72个小时,你就会没命!”
陆封寒怎么可能不清楚?
主战派和主和派的矛盾已经路人皆知,你来我往斗得厉害。聂怀霆曾是陆钧的战友,他陆封寒,则是聂怀霆布在前线的一枚重棋,是针对反叛军的杀招。
若他现身,不知道会一夕间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他统共只有一条命,不够死。
可是……不甘心。
不甘心前线一场爆炸就悄无声息地带走无数条人命,而他却只能在勒托,隔着无数光年的距离,遥敬一杯酒送行。
文森特越想越急,生怕陆封寒忍不了冲动:“沉住气,三思而行,是指挥你教给我的!”
这时,陆封寒背后的玻璃门打开来。他听见动静回头,就看见祈言走了过来。
将一支烟送到陆封寒唇边,等烟蒂被咬着了,祈言拿起金属打火器,“啪”的一声,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一瞬,复又熄灭。
亮光映照出陆封寒紧绷的颌角。
陆封寒将烟吸燃,淡淡的烟雾漫开。
垂眼看着面前的祈言,陆封寒一时间,竟没有尝出这支烟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切断了和文森特的通讯,陆封寒眼底的锋锐未褪,轮廓深邃,周身裹着一层慑人的凛寒厉气。
两人靠得近,陆封寒粗粝的手指捏了祈言的下巴,因为烟,嗓音沙冷,“特意去给我买的烟?”
动作少了平日的散漫,多了强硬,力道却仍控制得很轻。
祈言纵容了他的动作,没挣扎,回答:“嗯,你说过,这能让你很快冷静。”
两人眸光相接,陆封寒觉得指下捻着的,如冬日的清晨,梅枝上积着的霜雪,馥郁又清冽。
一时间,熔浆般的躁郁重新被压抑回岩层之下。
他唇角挑起淡笑。
不知道是因为那支烟,还是因为这个人。
寂静里,他又听祈言轻声:“我感觉你很难过,就想哄哄你。”
第三十六章
陆封寒对被哄这件事很陌生, 或者说,根本就没概念。
有点像他上学时第一次坐进星舰模拟舱的感觉,手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小心谨慎又新鲜。
这辈子头一遭。
记忆里,好像没人哄过他。他父母都忙, 育儿机器人倒是有这个程序, 不过他嫌太烦太吵,每次家里人一走, 他就赶紧把机器人的程序给关了,免得机器人一惊一乍,程序错乱把系统板烧了。
后来父母战死前线,他的监护权被移到聂怀霆名下,进第一军校, 进远征军,输一次,便更狠地赢回来, 受伤了,就把敌人伤得更重。甚至所有苦痛与鲜血, 都要谨慎藏起来, 避免被发现,成为攻击的弱点。
以至于陆封寒直到此刻才知晓, 被人哄, 竟然是这个滋味。
指腹贴在祈言唇下,陆封寒语气复杂:“要是哄不好呢?”
祈言似乎没想过, 眼神有些许茫然,但他绕过了这个问题,转问陆封寒:“那……哄好了吗?”
陆封寒低笑出声, 烟头燃起的火星映在他眼里,明明晃晃,势如燎原。
他故意道:“再哄两句?”
仔细分辨陆封寒的神情,祈言判定:“你没有难过了。”
所以也没这个待遇了?
颇有些遗憾,陆封寒倒是见好就收,手松开祈言的下巴,顺势揽在了他肩上:“外面风大,进去了?”
祈言:“你抽完再进去,不然很闷。”
“知道了,小娇气。”
陆封寒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用不着再抽烟,但这烟是祈言点的,他硬是等烟燃完最后一寸,才把光秃秃的烟蒂扔了。
十月末的《勒托日报》头版头条,几乎成了军方的主场,连埋头一心搞数据的叶裴都知道,财政部要求裁撤军费,降低开支,矛头直指连打两次败仗的远征军。
同时,克里莫的鹰犬多次撰文指责四星上将聂怀霆是战争狂热分子,居心叵测,不断往远征军投入大量星币还得不到回报,如此消耗,只会拉垮联盟,现在应当休战,养精蓄锐。
祈言每天早上吃面包时,已经能从陆封寒的表情来判定今天《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大概是什么内容、哪个风向。
关闭《勒托日报》的页面,陆封寒被乱七八糟的论调吵得心烦,捏了捏眉心:“为什么总有些人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运筹帷幄?”
他嗓音冷凝,明显心情不怎么样。
祈言回答:“因为自作聪明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自作聪明,而是,非常非常聪明。”
“是这样没错。”陆封寒不无嘲讽地想,主和派那群人,次次都拿远征军两次战败做理由,可接连两次战败,都少不了他们的手笔。
向个人终端询问时间,祈言接着想起:“夏加尔和我交换了通讯号。”
陆封寒思路猛地一下被扯了回来,防备:“他跟你交换通讯号干什么?你们一个在图兰学院,一个在第一军校。”
必然不怀好意。
同时,他脑子里晃过夏加尔的模样,暗道,都四年级上半学期了,才把模拟战术课的分拿满,之前干什么去了?情绪管控能力不够强,一点小事就红了眼睛。
祈言回答:“他说你长得像那个指挥,但他不敢找你要通讯号,所以要了我的。”
“他是这么说的?”陆封寒却决定以最大限度揣测夏加尔的用意——说不定是拿我做借口?于是他告诉祈言,“他看起来不够聪明,你们聊天应该聊不到一起去。”
祈言有些疑惑,明明聚会那天晚上,能看得出来,陆封寒对夏加尔抱有欣赏,今天怎么就变了?
这时候,陆封寒有点懂故事里那些恶龙的心态了。
自己爪下好好护着的稀世珍宝,偏偏有人不长眼睛,总想伺机抢取。
如何不令人恼火?
临出门前,祈言想起,“昨天离开学校时我在校门口碰见夏知扬——”
陆封寒将手里拿着的风衣给祈言披上,纠正他:“你昨天没有碰见夏知扬。”
祈言抬手套进衣袖里,又把手递给陆封寒,让对方给他理平袖子,“那他告诉我的,今天外面会下雨?”
“这句话?”陆封寒想了想,“前几天在教室里好像跟你说过?不过他的天气预报不准,勒托这几天都没下雨。”
没有系扣子,卡其色风衣半掩着内里的白色衬衫,祈言单手松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颈侧的纤细线条,又问:“你会不会觉得很烦?我经常记错,还总是问你。”
陆封寒顺手捏了祈言的脸颊:“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问我,我很开心。”
祈言:“为什么?”
陆封寒朝外走,没答。
因为,你防备别人,在我面前却毫不掩饰,相信我的每一次判断,不质疑我的每一个回答——这是独一无二的信任。
甚至让我担心,我若走了,留你怎么办。
祈言和陆封寒一起去了勒托的星港。
伯格森学院的铂蓝今天启程回沃兹星,叶裴提议大家一起送她。
明明沃兹星是距离勒托很近的一颗行星,乘坐星舰跃迁也只会经过一个跃迁点,但或许是因为一旦上升到宇宙星图的概念,人类就变得格外渺小,以至于恐惧相隔数个光年的分离。
叶裴已经迅速跟铂蓝成为了知己挚友,在匆忙的人流中,两个人絮絮叨叨地商量着回去之后要相互寄东西。
夏加尔一脸没睡醒,打了个哈欠,“叶裴,你还不如跟着铂蓝一起走好了,反正勒托离沃兹也才一两个小时行程。”
刚说完,就看叶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夏加尔愣神:“你眼神怎么奇奇怪怪的?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叶裴突然大笑:“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要走一起走!今天29号,明天你们学校也不上课对吧?走走走,沃兹两日游!”
铂蓝也笑起来:“沃兹虽然不大,也没有勒托发达先进,但自然风景很漂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夏加尔还没回神:“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祈言几个对视,最后蒙德里安开口:“一起去吧。”
直到坐上星舰,祈言都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小声问陆封寒:“我们现在去……沃兹?”
陆封寒“嗯”了一声:“不想去?”
“没有,我没去过,只是……很神奇。”祈言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以前,都很有规律,也很有计划,有时间表。”
陆封寒理解了:“第一次有这种临时行程?”
“对,”祈言望着舷窗外联盟的巨大标志,“除了住的地方,我只到过勒托。”
陆封寒心被轻轻刺了一下,猜测:“因为不安全?”
“对,太危险了。”祈言说起时,并没有不满的情绪。
能看得出,祈言对这一次临时出行很珍惜,也很期待。
主动帮祈言将座椅的安全设备弄好,陆封寒在低头时开口:“以后要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就不会危险了。”
星舰自民用航道驶出,一阵颠簸后,骤然一轻,整艘星舰仿佛飘在海面上的薄薄树叶。
因为是临时买的票,几个人的座位没在一起,祈言和叶裴、铂蓝之间,斜斜隔着过道。
叶裴正扒着舷窗朝外望,遥远恒星的光映在她的眼底:“每次搭乘星舰,都想感慨人类的伟大和渺小。”
铂蓝点头:“对,再一想到,航道,星舰,星图,跃迁网,都是人类发明和探索得到的,就很自豪。”
叶裴激动:“对对对,你懂我的意思!就像地球时代的大航海!发现新的大陆,不断完善地图!”她笑道,“要是我生在那个时代,我一定会是船长!”
铂蓝:“那我就当舵手!一起探索新大陆!”
随着星舰的前行,漂浮在太空中的各式残骸也逐渐由一个小点变作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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