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躬身行礼,应了句是。
皇上摆了摆手,叫来内侍,拿过一块腰牌:“不过朕倒也被提了个醒,你如今的年纪,也该管些事,不能随着性子想逍遥便逍遥了。”
萧朔抬眸,看着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腰牌。
那块腰牌是纯金制的,已显得颇陈旧。沉甸甸压在手里,其下坠着的红穗也已褪了大半颜色,只在几处有格外深的痕迹。
“朕原本想给你做个新的,后来想想,你大抵更想要这个。”
皇上缓声道:“你应当也知道,自朕当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便始终空置着,这些年来,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萧朔看着那块腰牌,繁复朝服下的肩背绷了下,袖中的手无声紧攥成拳,重新垂下头。
皇上的声音仍响着,像是隔了层薄雾,落在他耳边:“当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没这般清楚了。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节制的。”
“后来京中事多,禁军、朝中事务繁忙,你父王管不过来,就把殿前司分给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后,这块腰牌便一直放在朕这里……谁也不曾想到,后来竟出了事。”
“那时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个管不了什么事的闲王,人微言轻。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却被人拦了。”
“殿前司险些叫朔方军当场扑灭,就连这块腰牌,也一度被镇远侯的余党所夺。”
皇上道:“还是高继勋去调了同属禁军的侍卫司,及时赶到,才得以解围。”
皇上叹道:“那时侍卫司中暗卫远不如今日多,战力不足,纵然合力围攻,却也只拼死伤了他当胸一剑,夺回了这块……”
萧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几乎破开压制,又被死死拦回去。
皇上有所察觉,蹙了下眉:“怎么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将血气硬生生逼回去:“一时失态,冒犯陛下。”
“冒犯什么,朕当时只怕比你更失态。。”
皇上哑然:“朕也时常想,若是那时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军又如何拦得……”
“陈年旧事。”萧朔哑声道,“皇上不必再说了。”
皇上细看了他一阵,见他眼底怆然不似作伪,放下心,温声道:“你不愿听,朕便不说了。”
皇上握着萧朔的手,将那块腰牌递在他手里:“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辖制,由你替朕守着皇城。”
萧朔慢慢攥紧了那块腰牌,静坐一阵,跪下谢恩。
“朕已传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带你去陈桥大营,熟悉熟悉军务。”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开朝时,朕便要考评你这都指挥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着他:“那时,你便不是朕的内侄,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会按君臣之礼来管束你,知道了吗?”
萧朔:“知道。”
皇上终于满意,点了点头:“去罢。”
萧朔起身,由内侍引着出了内殿,又由常纪率金吾卫护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门。
“殿前司这些年,几乎都没什么大的变动。”
常纪陪着萧朔,给他透风:“都虞侯职权都低了一级,被侍卫司高将军压得很死,进退两难卡了这些年,盼着来个都指挥使还来不及,不会为难王爷。”
萧朔握着那块腰牌,阖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将殿前司交给王爷,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个侍卫司左支右绌,力所不及。”
常纪悄声提醒:“往常京城里被烧了几家铺子、砸了几处店面,都是寻常小事。如今若再出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责罚的。王爷这些日子万不可懈怠,少说要打点精神,撑过十五再说……”
常纪低声说着话,一眼扫见萧朔袖口沾的隐约血色,心头一滞,停下脚步。
萧朔垂了视线,格外平静:“多谢常将军提点。”
“王爷。”常纪道,“当年之事——”
萧朔打断:“不必说了。”
常纪默然了半晌,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是。”
萧朔只想回府见一见云琅,却又要去见等着的都虞侯,心中压着的念头纷乱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尽数牢牢压制回去。
“殿下。”常纪送他出门,身形交错时,终于将话说出来,“皇上……已与殿下有了嫌隙,将此物给殿下,诛的是殿下的心。”
常纪俯身,低声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萧朔闭了下眼睛,慢慢攥紧了那块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着云小侯爷胡闹,满京城装作找人、又悄悄留着后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里追袭,将京城翻了几遍。被挤兑了多少次,一再罚俸叱责,也睁着眼睛找不着逃亡的少将军的殿前司。
萧朔垂眸,看着在陈桥大营外饱浸过云琅的血、又在狱中送端王辞世的腰牌。他攥着袖子,慢慢拭净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迹,理顺流苏,慢慢系在腰间。
常纪终归不能再多说半句,躬身行礼,目送了萧朔出门。
第五十五章
殿前司的都虞侯守了半日, 终于等来萧朔,没半分耽搁,将人领去了陈桥的驻兵营。
“兄弟们早盼着殿下能回来执掌。今日听了些消息, 个个坐都坐不住。”
都虞侯引着萧朔, 边走边道:“只可惜这些年,殿前司这些年几乎闲置,旧部也都被打散重置,要整顿起来怕也需些工夫。”
都虞侯笑了笑:“殿下大概已不记得末将了。末将叫秦英,是连胜连将军的部下, 当初也曾在朔方军中待过一年,做到过都尉……”
“记得。”萧朔道,“你是宁朔的骑兵都尉,打过好水川之役。”
“中九箭, 斩首十七人, 带所部歼西夏左翼铁箭营。”
萧朔扫过一圈破败营房, 敛回视线:“随军回京养伤, 领军功入的殿前司。”
秦英愣了下, 有些诧异:“殿下如何连这个也——您已调了枢密院的归档不成?”
“只是有人曾将你们托付给我, 当时一并附了些卷宗罢了。”
萧朔问:“殿前司这些年, 被克扣了多少军饷银两?”
秦英立了一刻, 自嘲扯扯嘴角,低声道:“原来……当真还有人记得殿前司。”
秦英很识趣, 清楚萧朔不愿在此事上多说, 也并不多问, 随着他往前走:“军饷银两欠了多少,早算不清楚。纵然不罚,大半也都还没到我们手中, 便叫层层剥净、榨干了油水。”
“熬不住的都走了,或是找门路去了别处,或是还乡做些小买卖。街口那家卖环饼煎茶的铺子,就是咱们一个散祗候回家开的。”
秦英笑道:“这些年,弟兄们倒也习惯了这等情形。总归糊口尚够,有家室的,大家便都帮衬着些,过得倒也不差。”
萧朔听着他说,停在演武场外,看了看里面正训练骑射的兵士。
“这些话殿下只听听,心中有数就是。”
秦英看他神色,忽然想起件事,忙又道:“若是军饷上受了委屈,切不可与枢密院再起冲突了。”
京畿之地,向来没什么事能瞒得结实。冬至大朝的争执早在城里传开,说法虽然纷纭,却总归大致差不出太多。
这几日京中百姓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琰王与虔国公为了同戎狄议和的条目,竟在大朝之上,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密院那些官老爷吵翻了天。
“弟兄们……听说此事,高兴得夜里个个睡不着。”
秦英低声道:“殿下不失先王爷昔日风骨,是家国之幸。只是……”
萧朔看着演武场中:“只是什么?”
秦英静了片刻:“当……先自保。”
萧朔眸底暗了一瞬,没说话。
他方才便看见了某样东西,此时彻底看清,径直绕过木栅,朝演武场里走过去。
“此次是皇上不与殿下计较,反倒将殿前司还给了殿下。”
秦英咬了咬牙,追上去:“若是往后,再有这等冒犯天威之事,当真惹怒了皇上,岂非又是一场当年——”
萧朔停下脚步,漆黑眸底被什么猛地一撞,隐隐泄出些如刀的凛冽杀意。
秦英叫他周身冷冽一慑,心头一跳,下意识驻了足。
“我心中有数。”萧朔低声说了一句,走过去,拿起剑台上的一柄无锋重剑,“此事不必再提。”
秦英低声道:“是。”
秦英出身行伍,也不少在沙场拼杀,竟仍被方才那一瞬所撼。他此时心中仍有些余悸,在一旁站定,又特意细看了看。
萧朔端详着那柄剑,方才的杀机一闪即逝,此时已只剩下了平日里的冷淡漠然。
若是不细看,几乎要以为那一瞬只是眼花的错觉。
“殿下喜欢这柄剑?”
秦英压压心中念头,走过去,接过剑看了看:“这是宫里将作监特制的,仿的是古剑巨阙,虽然看着寻常,其实比普通长剑重得多,禁军也只制成了两柄。”
萧朔看了看,伸手去碰剑锋。
秦英神色变了下,忙将他拦住:“殿下不可!”
秦英取过剑鞘,将剑仔细扣好,接过来:“这剑看着没开过刃,其实只是蘸火时额外加了一道,锋利得很,是专门拿来击杀重犯的。”
萧朔垂眸:“侍卫司那一柄,在何人手里?”
“不好说,他们那边有暗卫,身手比寻常禁军高绝许多,谁用都是一样的。”
场边就有稻草假人,秦英握牢剑柄,出剑刺在草人胸口,借势一送一拧:“殿下看,剑刃有倒钩血槽。若是一击得手了,这样先拧转再回拉,不死也能去半条命。”
殿前司这些年没接下什么缉凶杀犯的诏命,这柄剑闲置着无用,又实在太过凶悍凌厉,索性就拿来镇了演武场。
秦英叫人将剑收好了,回来时却见萧朔仍立在稻草人前静静出神,有些不解:“殿下?”
“将各班直、步骑诸指挥名录找出来,兵案、仓案、骑胄案的过往账册,法司卷宗,一并送去我府上。”
萧朔道:“明日寅时,演武场点卯。”
秦英一时几乎没能回神,错愕半晌,看着他没说出话。
萧朔淡声:“有难处?”
“没有。”秦英倏而回神,摇了摇头,“只是——”
秦英静了片刻,低头咧嘴笑了下:“只是觉得,殿下此时的样子,竟叫末将想起了一个人。”
萧朔敛眸,将视线自草人被绞开的狰狞豁口上收回,朝演武场外走出去。
秦英跟上他:“殿下。”
“父王掌兵,向来只叫属下姓名外号,从不说这些话。”
萧朔道:“你想起了谁,本王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秦英滞了下,攥了攥拳,还是追了几步:“殿下……听末将一言。”
萧朔被他扯住衣物,蹙了下眉,停在原处。
“当年之事……错综复杂。我等只是武人,一腔血气之勇罢了,许多事想不清楚。”
秦英垂头静了半晌,低声道:“可当年那个案子,唯独对殿前司和端王府,是全然不同的。”
萧朔眸底黑沉,像是不见底的深渊寒潭:“有何不同?”
“当初云少将军究竟做了什么,为的是什么……于旁人,或许是一场冤案,一场阴谋,一场算不清的糊涂血账。”
秦英道:“可唯独对端王府与殿前司……这是场家变。”
秦英哑声:“自此一案,家破人离。”
萧朔立了一刻,转过身。
“谁对谁错,谁忠谁逆,我们都不知道,也分不清。”
秦英眼眶慢慢红了,哽了半晌,慢慢道:“可我们——”
秦英闭了眼,跪在地上:“还请殿下……对少将军,高抬贵手。”
萧朔背对着他,不见回应,身形漠然。
“云少将军是自家的人。”秦英膝行几步,“自家的人,打断骨头也有筋连着,有什么恩怨,关起门来好好问清楚……”
秦英咬紧牙关,一头死死磕在地上。
此处清净,少有人经过,除了风声过耳,就只剩下零星虫鸣。
不知隔了多久,他再抬头,眼前已不见了萧朔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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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府早得了消息,回府的马车一早便守在了陈桥大营外。
老主簿不放心,特意亲自跟着车来接王爷。眼睁睁看着萧朔掀开车夫的斗笠检查了半晌,又在车厢上下内外,尽数一丝不苟地审视了一圈。
“王爷。”
老主簿跟着转了一圈,试图劝阻:“小侯爷的确没跟着车来,当真没藏在什么您看不见的地方……当真不在您给小侯爷做得那个暗匣子里头。”
老主簿看着王爷掀暗匣盖子,瞄了一眼只有五寸见方的暗格,小心提醒:“有些许小,小侯爷怕是藏进不去……”
“……”萧朔合上暗匣,心平气和:“我知道。”
老主簿闭了嘴,守在车边,神色仍有隐约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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