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4月18日,我的生日...
艾星就在审讯室的水泥地上躺了一晚。
他的校服已被踩脏,左侧额角突起一块肿胀的淤青,肩膀处疼痛难忍。加之天花板上的灯光强烈刺眼,每隔半个小时就会闪烁不停,艾星在这种恶劣环境下熬了一整夜,几乎无法入眠。
第二天清早,威尔森和乔尼一同进入审讯室,同行的还有另一名亚洲面孔的探员。
艾星这时已经从地上坐起来了,背靠着一面墙,一条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尽管整个人看来狼狈不堪,但脸上并未流露妥协或服软的神情。
乔尼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到审讯椅里,重新拷了起来。
艾星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滴水未进,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沉默以对。
威尔森一度走到他跟前,语气和缓地问他,“想喝水吗?”
艾星注意到,威尔森的左手小指甲上有一块很小的闪亮蓝点,像是指甲油留下的残片。
他在垂眼避开对视的同时暗想,一个五大三粗的探员怎么会沾上指甲油?
又无意瞥见对方左手无名指上戴过婚戒的痕迹,继而猜测威尔森应该有过婚史。结婚时间不短,否则不会留下这么清晰的戒印,不久前和妻子离婚了或是妻子离世,给他留下一个女儿。那个小女孩年龄不大,喜欢给爸爸涂抹指甲油一类的小游戏。
艾星在短短几秒的思考过后,确信威尔森是个能够拉拢的人。一个单身父亲的顾虑显然更多,他应该不会为了某个政客的野心而赔上女儿的未来。
威尔森并不了解艾星的心理变化,他对于这个看似养尊处优的高中生能够在这种恶劣环境下坚持一整天感到意外,沉声劝他,“我们有专门的工程技师追踪你的电脑,一旦被他们找出来,你就算想坦白也晚了。”
艾星微抬起头,用半哑的嗓音说了今天早上审讯以来的第一句话,“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层泄露的风险,你们没这么傻。”
威尔森好像愣了一下,后面那个亚裔探员跟着走上来,看似随意地对艾星说,“你觉得你的配偶会知道文件的存放地点吗?”
艾星对此毫无防备,听见配偶这个词,突然攥紧了拳。
亚裔探员继续说,“我看了你最近几个月的银行账单,你很喜欢他是吗?刚满十八岁就和他结婚,送他跑车和Telefunken的话筒,随便一个就是几万美金。”
空气里一下安静了,艾星的双手被拷在审讯椅上不能动弹,对方有些肆无忌惮向他进一步靠近,伸手把校服领口的拉链拉下来,看到了那枚挂在艾星脖子上的戒指。
探员先用清楚的中文念出宁河的名字,又问艾星,“他应该知道吧?”
艾星的脸色微变,用一种很冷的声音,慢慢地说,“他不知道,不要碰他。”
艾星的生母是个很有远见的女人。
多年的婚姻生活让她清醒地认识到丈夫艾成锦是个外强中干且利益至上的人。在她被确诊为为胰腺癌后,一方面联系律师更改了遗嘱,另一方面给艾星安排了一系列让人匪夷所思的课程,并且要求艾星用化名参考培训。
这其中包括特殊环境下的心理建设、多种枪支的使用、野外求生和格斗防身术,甚至在危急情况下截停汽车,解开手铐等等。
艾星只是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参与特训项目,所学技能固然不算精进,但至少掌握了充分的演练方法。
那个亚裔探员在审讯中突然向他抛出宁河,艾星预感到他是有备而来。对方体格瘦小,不像乔尼或威尔森的手指和虎口处有着持枪的厚茧,显然不是一名常出外勤的探员,而是被FBI揽至麾下的特殊人才。
当他得到艾星对于宁河的答复后,表情变得很满意,起身离开审讯室片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个铁盘。
艾星听见玻璃针管在托盘里滚动的声音,心也随之一沉。
这些人要对自己使用吐真剂,他想。有关宁河的一切,大概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突破口。
乔尼和威尔森坐在审讯桌后一动不动,艾星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椅子与地面完全固定,就算是体型瘦削的亚裔探员也不必任何帮手,就能轻易将一管阿米妥钠注射入他体内。
药物的作用来得很快,一种冰冷的幻觉将他渐渐笼罩。他听到一些遥远然而清晰的声音,但不能分辨视线里的人影和面目。
针尖刺破皮肤的一瞬,艾星想起了自己曾经上过的一系列心理方面的课程,主旨是教会他如何在主意识发生动摇时,仍然守住对于潜意识的控制。
正因为他母亲生前的未雨绸缪,这些探员经过一夜对他背景资料的调查,却并不知晓他曾经在多种特训课程中得到过罕见的高分。所以他们认为吐真剂的作用已经足够有效,在审讯的问题上并没有任何创新。
起先是一些有关艾星的基本信息,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家庭里有哪些成员。
艾星一一作答了,尽管口齿不清,但他给出的都是正确答案。亚裔探员观察着他的表现,频频点头,似乎认为这些提问已经步入正轨,艾星正在作出他们期待之中的如实反应,只要继续下去,文件的下落就会浮出水面。
接踵而至的提问让艾星感到紧张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经历着什么,他的神经逐渐麻痹,意识介乎于清醒与恍惚之间,但是戒备心前所未有地强烈。曾经的心理课程给了他应对的范本,他不断暗示自己要在寻常问题上说真话,而在敏感的问题上半真半假。
然而人毕竟不是机器,药效带来的影响远比艾星所想的更为深远。
探员的问题转入他的感情生活时,宁河这两个熟悉的音节像高频词汇一样反复出现。艾星忽然不由自主地哭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生理性的眼泪从眼尾不断滑落。他仰头靠在椅背上,泪水顺势滑入嘴角。
他曾经以为自己和宁河之间是疯狂的甜腻的感情,这时却仿佛只剩下不堪一击的苦涩。
亚裔探员带着一种不怀好意地神情,问他,“你什么时候向宁河求婚的?”
艾星忽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颤抖起来,他抿紧了唇,拒绝回答。然而对方不依不饶,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又问了一次,“什么时候求的婚?”
艾星神情恍惚,药效逼出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份执着。他望着那张渗出恶意却轮廓模糊的脸,最后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崩溃,说,“4月18日,我的生日......”
律师罗品恩的私宅位于洛杉矶南部的曼哈顿海湾地区。
周末清早的城市交通还算通畅,宁河在穿城而过的高速上开得很快。对方只给他一个小时面谈,他唯恐自己迟到。
罗品恩是艾星母亲生前聘请的私人律师。老太太如今年过六旬,已到颐养天年的年纪,由她一手创办的事务所也交给了同为律师的女儿女婿管理。
宁河提前15分钟到了别墅门口,不敢冒然摁铃,站在门外等待约定时间。罗品恩从后院看到他徘徊不前的身影,主动过来开了门。
宁河说明来意,罗品恩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William的哥哥?”
宁河微微一顿,觉得自己在老太太洞悉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他暗暗摸向手指上的戒指,客气地问,“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是否可以到屋里谈谈?”
罗品恩让他进入客厅,吩咐一个年轻菲佣给他准备茶水。
宁河注意到她已经看向自己的戒指,于是坦白道,“我和艾星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在今年四月注册结婚了。”
罗品恩尽管有所准备,还是被这个真相给吓到一跳。
她曾经见过艾星几面,对他评价很高,也在刚才的几句聊天里回想过有关艾星的种种,印象里他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为什么会如此着急结婚?
可是当罗品恩坐在宁河对面,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和气质,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她是一个头脑清晰且思想开放的女性,宁河的紧张不安都被她看在眼里。
她于是很温和地说,“祝福你们。艾星很出色,你也一样。”
宁河点了点头,想要向她询问有关艾星的事,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罗品恩倒很开门见山,问他,“艾星没有来,你却来了,是他出什么事了吗?”
宁河很感谢她的冷静直接,于是将整件事的来历同她讲了一遍,这其中也包括艾成锦的立场和那份下落不明的文件。
罗品恩其间几次叹气、摇头,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震惊。
宁河讲完以后,她沉默少倾,才慢慢地说,“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
宁河点头,说,“我只要能救出艾星,其他什么代价都不计较。”
罗品恩接下来沉默了更长时间。她的第一个提问是,“你们各自的父母都不知道你们的婚姻?”
宁河对她点头。
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说的不计任何代价,包括你的名誉和感情吗?”
宁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回应,“罗律师,你这么问反而让我觉得放心,说明你能想到救他的办法。”
然后很诚恳地看着她,继续道,“不用考虑我,您提出的任何可能性我都愿意尝试。”
这是罗品恩第一次见到宁河,第一印象觉得他俊逸优雅,一头银发又很特别,像是上流社会里身怀反骨的小少爷。
所以罗品恩也认为艾星会爱上他,甚至和他着急结婚并不稀奇。宁河不像他的名字那么恬淡普通,他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年轻人,具有一种对异性和同性兼而有之的吸引力。
但是听到他说“不计一切”时流露出的沉稳通透,罗品恩又觉得自己对他的初印象失之片面。
宁河挂记着艾星,见罗品恩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对方还不足够信任自己的那番表态,又问道,“您觉得我可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应该给艾星找一个律师团队,或者聘请私家侦探?”
罗品恩想了想,神情严肃起来,“我曾经处理过艾星母亲生前的遗嘱,她在病逝前对遗嘱做出了很大的调整,更改的部分就连艾成锦也不知情。”
说着,看见正要进屋送茶的菲佣,挥挥手让她退了出去,又道,“艾氏内部觊觎艾星股份的人不少,现在他面临这样的处境,这些人一定会以集团利益的名义,迫不及待地对他的持股份额下手。宁河,我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想办法找出艾星藏起的那份文件的密码,FBI很可能最终会获取文件的路径,但不一定可以破解。如果密码被我们掌握,我们就占据了谈判的先机,艾星就没有性命之虞。”
罗品恩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和缓的目光变得犀利,那些被掩藏在退休生活之下的干练和锐气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她对宁河说,“至于另一件事,我会陪你一起去办。”
第33章 任何人无权变更
宁河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见艾星叫他,“哥、救我......”
他在凌晨三点惊醒,整片黑夜仿佛都压在肩上,让他喘不过气。他抱膝坐在床上,耳畔是穿越长梦的求救声,一点不能消散。
宁河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摁出微弱光亮。
屏幕上浮现几条邵茵发给他的信息。
——阿宁,今晚怎么不回家住?
——星星出事以后,妈妈总觉得你很奇怪。你愿意回来和妈妈聊一聊吗?
宁河看完信息,自觉无法回复母亲,又把手机倒扣着放了回去。他下床进入盥洗室,用凉水泼脸,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扶着水槽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自己清醒一点了,就去客厅翻找东西。
按照罗品恩的说法,艾星如果在近期设定过密码,应该和他本人的生活有些关系。宁河只能赌一把,赌这个密码与感情有关。
他把艾星留在公寓的所有东西都找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检查。
房间里很静,回忆像倒放的电影,一帧一帧在宁河眼前掠过,无声然而清晰。宁河煮了两杯咖啡,几乎都喝完了,再抬头看钟,已是清早七点。
他和罗律师约定今早八点三十在艾氏的总公司门前碰面,他不能迟到。文件的密码暂时还没有头绪,他把那些检查过的物品和还没检查的物品分开置放,然后抓紧时间收拾自己。
衬衣、西裤、领带、皮带……宁河很少穿这样正式的着装,上一次还是在艾成锦和邵茵的订婚宴上。
那天他和艾星都穿了正装,艾星趁着四下无人时,把他拦在酒店为宾客休息而预备的客房里,一面情不自禁地吻他,一面对他说,“哥,等我们举行仪式那一天,你也这么穿好不好?”
宁河嘴上没有反对,但在那时他已经觉得举行仪式对于他们而言,都太过奢侈。
他想象过自己与艾星最好的可能,大概就是在各自的事业版图上越做越大,直到没人再置喙他们的私生活。他们或许会找个借口搬离洛杉矶,换一个城市定居,最终在家人朋友心照不宣却无人说破的默认之中,彼此相伴下去。
宁河恍惚间以为艾星仍然站在自己身后,手指捏着他的领带,低着声音和他说,“正面我不会系,从背面应该可以......”
他倏然看向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的青年,身后却没有恋人相傍,只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宁河对镜打上领带,又从柜中取出几份文件。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放在玄关的花瓶,那里面插着一束玫瑰,是艾星一周前送的。
花叶尚未枯萎,似乎不知世事艰险,在门廊边绽放得肆无忌惮。
宁河心想,艾星之所以值得深爱,是因为他即使单枪匹马与世界为敌,也不会忘记给自己买一束花。他是那个以一腔孤勇穿过漫漫长夜的少年,而自己必须与他并肩,陪他迎来破晓之光。
他于是走过去,从开得最盛的一朵玫瑰上摘下一片花瓣,揣进衣兜里。
玫瑰枯萎以前,他想,艾星一定会回来这里。为他买一束新鲜的花。
罗品恩驾驶着奔驰E450缓停在宁河面前。宁河已经在艾氏大楼的街边等待了20分钟。
洛杉矶从前一晚开始降温,今天早上又刮着大风,气温只有摄氏10度。
宁河穿着衬衣西裤,外面是一件薄呢大衣,见到罗品恩时冲她笑了笑。
罗品恩看得出他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但是他一点没有显得落拓低迷,穿着大衣立在风中的样子萧萧肃肃,让人印象深刻。
这条街边的临停泊位还有几个,罗品恩停车的同时宁河已经替她缴了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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