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道,“明日若是下雨,或许会好些。”
此时正是晌午,士兵皆在营中,客栈中人烟稀少,客栈的老板娘手中拿着算盘拨弄珠子,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绕膝玩闹。
客栈外传来马的嘶鸣声。
不是一匹。
是数匹。
那是胡人贩马的商队。
大楚内乱,中原四分五裂。
外夷唯一成气候的突厥被秦王早些时日收复漠河,大伤元气。
其余游牧部落则借机贩马谋利。
中原普通的战马都已供不应求,珍贵的汗血宝马生于蛮夷之地,胡人的商贩往来冀州如今已是常事,以鲜卑人尤最,与官府签订契约文书,身份盘核后进行交易。
入客栈内数十名身形高大的胡人皆身着短打装扮,身量最低八尺有余,形容精壮,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大多编发蓄须。
为首的胡人年约二十多岁,刀削斧凿的五官在胡人中难得一见的俊朗,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草原狼一般的野性,脖颈挂着雪白精美的异域坠饰,乃鹰骷髅所制,腰间别一柄弯刀,狼皮靴踩在脚下,赵嫣隔着斗笠下的薄纱多瞧两眼,心中暗道此人并不像普通商旅。
那胡人似察觉到赵嫣的视线,朝着赵嫣看过来,语带调笑,“中原的男人,都喜欢盯着别的男人瞧?”
胡人的汉语并不好。
讲话十分生硬,嗓音低醇厚重。
赵嫣道,“草原的蛮夷原来当真是蛮夷。”
斗笠下被薄纱遮住的容貌若隐若现,声音清透中带着病气。
年轻男人向他走近,薄唇弯折,手中的弯刀出鞘,快的让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赵嫣头戴的斗笠被掀翻在地,轻纱旁落,一张苍白美貌的容颜入碧绿的眼瞳中。
赵嫣五指握紧,风沙呛入喉中,扶着桌缘低低喘息了许久方才恢复。
那年轻胡人上上下下瞧了赵嫣一圈,笑起来牙齿雪白如同他颈上森森鹰骨。
福宝怒道,“你们这些蛮夷欺人太甚……”
“我的汉名叫连赫。来自鲜卑,与族人在冀州贩马。”
赵嫣神色冷淡,五指握紧,福宝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替赵嫣带好,连赫惋惜地叹气。
赵嫣道,“既然来了中原,便多学些中原的规矩。”
连赫扬唇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中原人。”
福宝怒道,“你这蛮子不会说汉话就别张口。”
店小二此时过来道,“几位随我来,已经可以入住。”
福宝瞪了连赫一眼,“公子,咱们走。”
与那漂亮的中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连赫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并没有女人香帐中柔腻的味道,却比女人身上的味道还要勾人。
连赫盯着赵嫣一行的背影,对店小二道,“他们的隔壁,还有空的房间吗?”
店小二迟疑道,“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群蛮子真不要脸面。”福宝愤愤道。
赵嫣摘下斗笠,低咳几声,福宝关上支起的窗户,起身去寻店家煎药。
赵嫣双目沉下,这些人当真是来自鲜卑?中原内乱,突厥人是否会借机死灰复燃?
云来客栈往来多为商贾兵士暗探,龙蛇混杂一处,是冀州消息最快的地方。
那突厥汗王是枭雄般的人物,当真甘心此后在塞外牧羊?
若他是突厥王,他会派人混入往来冀州的鲜卑走贩中,在这客栈中打探消息。
等秦王与朝廷在河东两败俱伤,京城空虚之际,集结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犯边境,一路取京师。
突厥如今虽式微,到底几百多年前曾铁蹄踏遍中原,快要饿死的老虎仍然是老虎。
若是破釜沉舟拼死一博,对上四分五裂兵力耗尽的中原,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赵嫣背后冷汗岑岑。
若有突厥人的探子混进来,冀州的官府如何分辨?
或者这冀州的官府中已有人被策反,为突厥人提供便利?
连赫一行即便是正经的商贩,这云来客栈出入的鲜卑人中,也总有人是突厥人的探子。
福宝端着熬作漆黑的汤汁推门而入,赵嫣伸手接过,一勺一勺地舀,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覆住忧虑的眼瞳。“公子有心事?”
手中苦药将空,白色的汤勺落进青玉瓷碗中。
“福宝,咱们在客栈多住几日。”
赵嫣在云来客栈停留的第三日,渐渐摸清楚形势。
鲜卑的商贩多于正午进出,朝廷的士兵多为申时往来。
鲜卑商贩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图腾花纹不一。
赵嫣与老板娘谈及鲜卑商贩手臂的图腾。
老板娘道,“并非所有的鲜卑人都有刺青,鲜卑的贵族是没有的。”
连赫住在赵嫣隔壁,出入皆可见之。
连赫将赵嫣抵在墙角的时候,福宝正去煎药。
连赫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你叫什么名字?”
赵嫣被他禁锢肩膀,半边仿佛要被撕碎,眉头紧紧蹙起。
连赫抬起赵嫣的下巴,手指在赵嫣细薄的唇瓣上摩挲,“这里若是红色的,会很漂亮。”
连赫的手指带着粗茧,凹凸不平的指腹几欲磨碎唇瓣。
赵嫣推拒挣扎,连赫却像一座高大的山巍峨不动。
赵嫣闭目答,“赵宁。”
连赫笑起,他松开了对赵嫣的禁锢。
碧绿的眼瞳像草原上晶亮的宝石。
“很好听。”
连赫吹一声口哨。
哨声将息,一只灰褐色的鹰盘旋飞来,在年轻男人的肩上收起了利爪,像是鹌鹑一样无害。
连赫的鹰与中原人的养的矮小矫健已被驯化的信鹰不同。
是真正在丛林中与野兽撕咬搏杀的苍鹰,尖锐的利爪能穿透血肉。
会杀人的鹰。
沉稳如赵嫣心中仍不觉有几分震撼。
“若你喜欢,这鹰可以送你。”
鬼使神差,赵嫣接过了他递来的鹰。
苍鹰敛翅小憩。
赵嫣轻轻勾唇,罕见有几分笑意。
他不讨厌有翅膀的玩意。
很少有人知道赵嫣小的时候养过鹰。
赵嫣轻轻碰了碰苍鹰的翅膀。
这凉薄而危险的生物将赵嫣的神思拉入了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温柔的凌迟。
连赫笑道,“你收了我的鹰,就是我的人。”
赵嫣仿佛从梦中醒来,苍鹰便展翅飞落在了连赫的肩头。
连赫戏谑的目光落在赵嫣的身上,俊美的轮廓被日光洒上了一层愉悦的金色。
赵嫣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被人如此戏弄过,他盯着连赫冷笑道,“果然是不开化的蛮夷。”
连赫道,“中原人自诩天朝上国,如今也四分五裂了。”
福宝此时端药行来,见赵嫣又被那胡人厮缠,若非手中药材珍贵,几欲将滚烫的药汁泼在那胡人头顶。
“蛮夷!”
赵嫣对着福宝摇头。
福宝咬牙切齿,像对着猛兽张牙舞爪的小狗。
连赫道,“你的小厮很忠心。”
福宝扶着赵嫣入了卧房,狠狠闭上雕花木门。
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才被阻隔在了墙壁之外。
连赫方才递鹰过来之时赵嫣透过衣袖缝隙瞧的真切。
连赫手臂并无图腾。
连赫是鲜卑的贵族?
若是贵族,为何要颠沛来冀州贩马?
连赫腰间的银色弯刀,与秦王的金刀形状如出一辙。
秦王的金刀是与突厥人的战场上夺来的。
连赫或许根本不是鲜卑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申时过后,客栈中有冀州的兵士三三两两出入,脱下布满灰尘的铠甲。
手中的红缨枪在破落的纱窗下列队成排。
店小二忙着招待,兵士扔下几锭元宝,男人们身上的汗味与鱼肉腥气混在一处。
赵嫣在楼上的雅间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
听一兵士道,“这赵茗到底死了没?”
兵士身侧的男人脸上有道疤,一壶酒痛饮下去,“当时我眼看着梁将军一刀将人险些劈成了两半,就算西北军将人捡了回去,只怕也是收尸。”
于是有兵士接话,“听说这赵茗以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疤脸男人道,“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赵嫣,知道吗?”
“赵茗竟是赵家人?”一众兵士均唏嘘不已。
“我有亲戚在京城,赵茗当初仗着他那哥哥没少作恶,赵家从根上就是坏的,也不知后来怎么入了秦王帐下,秦王反了,他也跟着反了。”
有人感慨,“赵家的案子,实在是京城多年未有的大案。”
疤脸男人道,“那赵嫣贪墨国库官银,嚣张跋扈,靠着几分姿色倚傍先帝起的家,被今上一锅端了,后来可是死的连根骨头都没了。”
“秦王殿下反了,无非就是因为荣家。即便是我等听闻都心中发寒,更何况是西北军。”
提及秦王,一众兵士皆惋叹。
“荣家把前线将士的性命当儿戏。依我所见,陛下灭了荣家,这仗也未必打的下去。”
疤脸男人摇头,“若说原来尚且有回转的余地,如今这场仗荣家死了荣昊,周太皇太妃受到连累自尽,河东现在就是一场乱局,回天乏术。”
福宝替赵嫣夹一筷素食,“公子,莫将那些话放心上。”
赵嫣撂下筷,眼中有血雾。
赵茗若是被西北军带回去,兴许还留着条命吗?
“这赵嫣是个人物。”
赵嫣回头,见连赫肩头落一只餍足小憩的鹰,男人戴着草原坠饰与戒指的手抚了抚鹰漆黑如墨的翅膀。
“虽说名声不好,但若是当初改革军制的新政推行下来,中原王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赵嫣挑眉,“阁下有何高见?”
连赫笑道,“中原王朝败在了自己的疑心病上。君疑边将是大忌,虽知改革军制,居安思危的好处,却迟不推行,今日才无将可用,连马匹都要买我草原的马。”
赵嫣苦笑,“确实如此。”
连赫颇轻暧道,“赵嫣听说是个美人,可惜了。”
赵嫣声音淡漠,“阁下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中原的一句话,不论死人是非。”
连赫笑起,“这话留着对你们中原人去说吧,你看看这下面,论人是非的究竟是什么人?”
赵嫣低道,“阁下对中原了解甚深。”
连赫摇头,“中原人虚伪至极,不像我草原,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做天空翱翔的雄鹰。”
赵嫣道,“不知阁下从鲜卑何处来?”
连赫道,“落魄贵族,不值一提。”
赵嫣目光落在连赫腰间的弯刀上,“我见阁下腰间的银刀很是别致,不知从何处得,我亦想买一柄防身。”
连赫笑道,“此刀无价,你若是喜欢,我可送你。”
赵嫣摇头,“既然无价,不好夺人所爱。”
连赫盯着赵嫣,碧绿的眼瞳像粼粼的湖水。
“赵宁,你从何处来?”
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来这样的一副皮囊?
赵嫣道,“我身负顽疾多年,此番从京城来冀州求药。”
京城的水土养出来的病公子,孱弱的像是一根指头便能碾的七零八落,因那一双漂亮的眼珠子,又舍不得将这精美的玉器摔碎。
连赫道,“赵宁,我记住你了。”
赵嫣未说话。
连赫道,“你生了什么病,需要什么方子,我可帮忙打听。”
赵嫣道,“沉疴已久,无良药可医。”
连赫目露惋惜之意。
连赫身后的胡人上前,似与他说了什么,赵嫣听不明白。
连赫道,“若不是还有事,或许可陪你吃完这顿饭。”
福宝扔下筷子,“还是快滚吧。”
连赫眉头一挑,对赵嫣道,“你这小厮该好好地管教。”
赵嫣看了福宝一眼,“我代他道歉。”
连赫离开后,窗柩外飞尘乍起,雅间中珠帘晃动。
只剩赵嫣福宝二人与一桌无心裹腹的餐饭。
福宝不满道,“公子为何对他这般客气?”
赵嫣正色道,“福宝,此人不简单,我有事交代于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福宝微怔,“何事?”
赵嫣将手中的信帛交代福宝道,“你将此信送于西北军营,事关重大,不可轻忽。”
福宝不肯接信,“大人临走前交代过,不可离开公子半步,公子这副身子日日需药养护。”
赵嫣盯着福宝道,“可我只能信的过你。”
福宝道,“他们要你死我活就去死吧,公子却死不得。”
赵嫣失笑,“福宝,此地离西北军的军营隔一条江,我知你南方长大,深谙水性,我的身体一日不吃药无妨。”
可这天下已经病入膏肓。
福宝叹息,“公子一人可能应对那蛮子?”
赵嫣遂笑,“你在我身边除了能给他摆脸色,还能做什么?”
福宝闷声道,“连公子也小看我。”
赵嫣揉了揉福宝的头顶,念及不知生死的赵茗,喉中铁锈般的味道被生生吞咽。
“若是见到秦王殿下,帮我问一句,赵铭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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