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日日拿在手中把玩,如何能一眼看出与他的银刀实是对刀?
赵嫣握紧了手中的银刀,眼瞳阴霾沉冷,“赫连丹,你不该妄图染指中原。”
赫连丹胸膛颤动,“草原的世界除了抢掠就是屠杀,你们中原人永远都不会了解。你如何知我的身份?”
赵嫣将手中的令牌拿了出来。
赫连丹看了眼令牌道,“竟然是丢在了你手中。”
赵嫣道,“赫连丹,你是个人物,可惜你我注定生死对立。”
赫连丹眼底泛着乌青,面色已有几分死兆,甚至没有惊动外头的突厥人的力气,长叹道,“时也命也!”
夜乌藤須毒在他的体内寸寸搅断血肉。
院落中的突厥人还在饮酒,有男人带着妓女,在月下的草丛中行乐,愉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交叠,没有人注意到囚禁着那个中原男人屋子中的动静,即便听到了,也会以为是可汗在床第间惩罚美人。
赫连丹死前最后一句话问的是,“赵宁,你究竟是谁?”
赵嫣道,“楚国赵嫣。”
赫连丹猛地睁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
赵嫣低声叹息,弯腰阖住他的眼皮。
你的阴山神没有保佑你,当真是因为你有汉人的血统吗?
一代枭雄命丧草莽。
赵嫣用银色的弯刀砍下了赫连丹的头颅。
他淬玉的一张脸溅落殷红的血。
披着赫连丹的披风出了关押他的屋子,有醉醺醺的突厥人远远看见穿着赫连丹外裳的虚影一闪而过,迟钝的大脑却来不及思考。
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个被关起来的病秧子,并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等到有人清醒过来撞门而入时候,只看到了赫连丹身首异处,赤裸上身的尸体。
夜乌藤在几百年后,又一次取走了突厥首领的性命,愤怒的宗曷带着突厥人暗中全城搜捕追杀凶手。
世道再乱,乱不过人心。
有人为了金银叛家卖国,有人为了野心枉送性命,天下苍生沦为刍狗,比棋子还不如。
赵嫣在冷雨中疾步行走,手中一柄银色的弯刀。
他的神志在大雨中有些昏沉。
他的身后有追兵。
他这一副病弱的身子支撑不了太久。
脚落在泥土中,泥土像狰狞的触角要裹携着他一起遁入黑暗的地下。
赵嫣咳嗽了两声,抬眼见泥泞的山路尽头有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庙中不见灯火。
在离庙还有几步路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长宁,到娘怀里来。”
赵嫣抬眸,见赵氏温柔地在他身边,擦拭干净他额发上的泥土与尘垢,似乎还是生前的模样。
“长宁啊,活着很累,是不是?”
娘,长宁活的很累。
“跟娘走好不好?”
“好。”
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不问缘由跟着走。
赵氏的鬼魂在阴云下飘飘荡荡。
赵嫣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走,生怕惊扰到赵氏,小心翼翼盯着女人绣着琼花的衣摆,眼中不知是泪亦或雨。
“赵长宁!”
天际惊雷涌动,身后随着炸裂的惊雷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赵嫣猛地立住了脚,正见自己已走在悬崖峭壁间,稍一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赵氏的鬼魂如烟雾骤散。
第一百四十八章
楚钦一行到芹河郡时候只看到院落中篝火的余灰。
空无一人的卧塌中有一袋来不及掩藏的香囊被福宝捡起,“是我给公子制的香囊。”
楚钦看了一眼香囊,福宝打开香囊,面色大惊道:“公子一定用了香囊中的香料,那香料有毒,公子拿着做了什么?”
香囊中的香料少了许多。
楚钦蹙眉,上下扫视室内。
但见凌乱的床铺与干涸的血迹,却没有尸体。
兽皮制成的酒囊扔在一角。
楚钦捡起后放在鼻尖处一嗅,除了酒味什么都闻不到。
“福宝,你说这香料有毒?”
福宝手脚冰凉,“的确有毒,夜乌藤須所制。”
楚钦心中猛地一跳,若不是用在突厥人身上,便是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楚钦的手颤抖着用刀将酒囊割碎。
酒囊中的酒液几乎倾倒干净,只在兽皮的底部看到了些未来得及匀进酒中的残渣。
“这是什么?”
福宝看了一眼,“这是夜乌藤的香料。”
楚钦悬着的心放下。
楚钦常年与突厥人打交道,心知突厥人一年中最重要的酒肉节是他们的阴山神诞生的日子,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虔诚地庆祝。
前院中的篝火说明这一点。
赵嫣定趁此时机毒杀之,若赵嫣被抓,那此刻突厥人的院落中不可能空无一人。
赵嫣逃了。
楚钦背上汗湿一片。
赵嫣会往哪里逃?
楚钦的目光落在倾倒的木椅下,见一熟悉的用尖刀刻下的符号。
那是宫中所用之暗迹。
几年前楚钦在大火中将昏迷的天子交托于赵嫣时,童章沿着同样的符号,在荒山的悬崖上找到了楚钰。
楚钦身边跟着的皆是西北军的精锐,乔装作商队装扮,带着福宝沿暗迹往南行去,直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听到远处的马蹄声,示意潜伏暗处,福宝牵着小马逃到草丛中隐藏了身形,在簌簌的冷雨中冻的发抖。
马蹄声渐近。
楚钦隐匿树梢。
借着月光瞧清树下一行。
为首的宗曷与他西北战场中交过手,尽管作汉人打扮,那高大的身形与络腮胡须却难以掩饰。
楚钦暗中心惊,若连宗曷都在此处,只怕阿图鲁与须卜已虎视眈眈。
宗曷一行十数人,楚钦一行只有五六人。
楚钦手臂微动,作一偷袭的手势。
以少敌多,需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西北军精锐心领神会,腰间弓弩备起。
宗曷一行在林间疾行,凌空有羽箭骤风射来,以力破千钧之势,宗曷反应极快躲过一劫,他身后跟着的突厥人则没有这般好运。
有人射中心脏,有人手臂受伤,一时间马声嘶鸣,哀嚎遍地。
就在此时楚钦一行从树梢一跃而下,两方人马缠斗一团。
楚钦身边的精锐异常悍勇,偷袭成功一朝得势力求速战速决,宗曷一行伤兵累累殊死一战,一时形势胶着。
楚钦身后有胡人举刀的时候,躲在草丛中的福宝咬牙拽了把小马的尾巴,小马吃了疼冲进杀阵,撞到了举刀胡人的腰上。
胡人目露凶光朝着福宝行来,举刀欲砍,福宝惊恐地闭上眼睛,砍刀迟迟不落,福宝掀开一条缝隙,见胡人已被从背后劈成两半,露出楚钦黑巾覆面的脸。
那被砍成两半的胡人正是宗曷。
突厥人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很快被楚钦等人绑缚起来,谁知这群突厥人皆是死士,楚钦还没来得及审问,生擒几人均咬碎口中的毒药毒发身亡。
楚钦盯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吩咐道,“将这些尸体处理,莫被旁人看出。死去的弟兄寻个草地掩埋了,日后善待家眷。”
福宝道,“我呢?”
楚钦看了眼福宝,“你也随着一起去,人手不够。”
福宝气结,看楚钦沉冷的眉目又不敢多言。
此一场恶战楚钦方六人折三人,突厥十五人全歼。
楚钦牵着马,摘下面巾,一路沿暗迹在风雨中踽踽独行。
山路蜿蜒,尽头有座观音庙。
暗迹断了。
楚钦心间猛地一跳。
冷雨落在眉睫,风声低啸过耳。
行至观音庙并未见有人迹。
出了观音庙往左是悬崖,沿路看到了泥泞踉跄的脚印。
直到走到了悬崖的尽头,他看到一条清瘦的影子。
狂风吹起青色的袍摆,漆黑的发在风中乱舞。
湿透如水鬼的赵嫣用手在虚空中抓着什么。
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眼中似乎有泪。
影影绰绰的月光下看不真切。
面朝着万丈深渊。
再走一步,便像无根的浮蕊般直坠而下。
天际惊雷涌动,黑云压城,雨声密集。
楚钦在一瞬间心脏几欲停摆,他喊了声赵长宁的名字。
风雨溟晦的夜晚中,赵长宁回过了头。
他怔怔看着楚钦的模样。
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年轻军人不同,此时的楚钦经一场恶战,形容狼狈,面颊沾染血迹。
俊气的眉目有些沧桑,像一柄敛去锋芒的刀。
是什么给他的双眼刻上伤痕?
赵嫣紧握银刀的手骤然松开。
银刀落进泥土中。
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
软倒下来的时候,楚钦伸手揽住了赵嫣。
此时才有了一种赵长宁还活着的真实感。
不是活在别人口中。
而是活在他怀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破旧的观音庙中有篝火。
楚钦扔掉手中的火折子。
马匹拴在庙前轻轻摇动着尾巴。
观音娘娘手中捧着纤细的玉瓶中盛满雨水,雨水漫溢淌落脚下的泥土,泥土中蓬勃的野草在顽强生长。
楚钦多年马上杀敌,手从未颤抖过。
如今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错一错眼珠,这团飘渺的雾气就要消失。
骑着乌追深夜奔袭恍若昨日。
乱坟岗窒息的痛楚如附骨之蛆。
楚钦的军帐中常年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将歇,再添新油。
果真引赵长宁魂兮归来,坠在他怀中。
于是将他一身刻薄的戾气化成绕指温柔。
破旧绢窗外冷雨滂沱,长夜未明。
天际黑云暗沉,惊雷翻涌炸裂。
楚钦将青袍外裳置于篝火之上,明灭的火光映出赵嫣苍白憔悴的脸。
寒冷的天气,赵嫣穿的繁复,一层叠一层,青花袍摆有红色的血迹,浸过雨水后腥气弥漫空气中。
唇色泛着冰冷的白,细长的眉舒展开,仿佛放下了沉重的负累,安谧昏睡。
楚钦粗砺的手指落在赵嫣的发上拨开几缕,有银白色映入眼帘。
赵嫣还年轻,却鬓已星星。
他又何尝不是。
楚钦笑了声。
都是从年少意气风发的日子中走过来,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历经大起大落,如何还能有少年听雨的心境。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写起来横平竖直,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个中艰难。
年轻俊美的西北王手落在怀中人的发上轻抚。
赵长宁,安心睡吧。
多年前的十里亭。
楚钦对赵嫣说,“前途茫茫,有人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永历三年的冬夜里,赵长宁独自在深雪中死去,死的那天家家户户挂起红幡,世人无一不拍手称快。无人为他收尸,无人为他落泪;无人替他遮蔽风雨,无人替他立墓做碑。
楚钦埋刀乱坟岗中,心逢荒野,寸草不生。
往后这许多年,不会再让他一人独立风雪中了。
赵嫣这一生历经世事艰难,从未有过片刻安眠,梦中常见赤河汹涌,冤魂索命,每每服药方得一宿宁静,而今室外风雨交叠,恶浪滔天,梦中却山花遍野,温暖如春。
风雨将歇的时候,赵嫣清醒过来。
天将黎明,熹微的晨光穿透低矮的屋檐。
赵嫣对上一双熬的通红的眼睛。
年轻的将军嗓音像大漠被割裂的河床。
“赵长宁,我以前的承诺,还作得数。”
赵嫣濒死前等着见一个人。
等到风霜落满了眉睫,等到月从云层中升起。
他的身体温度比雪花更冷,那个人说要带他去西北的人没有来。
院中的红梅灼灼绽开。
乌鸦和野雉飞来飞去。
枯黄的树叶被低啸的风撕裂。
斜置青阶的竹伞落满碎雪。
刘燕卿说,“赵嫣,你不要等他了。”
赵嫣讨厌刘燕卿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赵嫣看不透刘燕卿。
刘燕卿这样的人手掌翻覆间能成云化雨,人对未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赵嫣知道,他在人世最后卑微的希冀无法实现。
在重雪中闭上眼睛的时候,赵嫣脑海中浮现小周山的通天火海,有个人将少帝交到他手中,对他道,“赵长宁,这匹马叫乌追。”
世事辗转,有人从庙堂跌入尘埃,有人从权贵沦为反贼,曾经的盛世王朝狼烟遍地,死去的人尚且还能留着清白的骨头,活着的人已然面目全非。
即便楚钦愿意履行当初的承诺,如今的西北也远不是当年的骆驼牛羊遍地的西北。
赵嫣没有回答。
西北的将军一双眼瞳盯着忽明忽暗的篝火,一字一句道,“总有一天,西北会变回原来的西北。”
第一百五十章
观音庙中风声不止,残叶作响。
赵嫣脸色霜白,“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如何变回原来的西北?”
楚钦看着赵嫣,手中拾起潮湿的枯枝添入跳跃的火中。“你在怨我?”
赵嫣摇头道,“世事弄人罢了。”
楚钦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赵嫣回道,“刘燕卿救了我。”
关于岭南诸事,赵嫣并不想多谈。
楚钦目光微闪,“陆惊澜为何会在此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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