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之后,唐韫晖勒令他把衣服脱掉,他自己的也脱了,然后抱起一堆衣服坐在洗衣机前进行分类清洗。出一趟远门,回来的衣服都要洗一遍,这是从小家人培养他形成的习惯。
李昭明看着他慎重而仔细的动作,心想,这个男人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很认真。该说是乖巧呢,还是像一条缺乏自主意识的狗?在家的时候也一样,安静专注地做家务,从没听过他抱怨家务有多麻烦。
“唐韫晖,我有话跟你说。”
李昭明盘着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抽烟,朝他扬扬手。
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唐韫晖换上家居服,将一件厚外套递给李昭明,坐在他对面。
“你不是戒烟了吗?”唐韫晖问。
“嗯。”他抱着膝盖,脚尖缩在外套里。长年累月的嗜烟习惯,使得食指与中指间留下泛黄的痕迹。他低声说:“……反正活不了多久,就让我抽吧。”
“什么?”
“先说说你。”他歪着头问他:“怎么样?昨晚你跟你老妈聊了很久吧?”
唐韫晖轻轻地嗯了一声,表情有点害羞。
“……她说,想见你一面。”
“哦,还有呢?”
“希望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留下遗憾。”
“还有呢?”
“平时多注意身体。”
“没了?”
“大概是这些……”
一时之间,唐韫晖想不起来更为具体的内容。昨晚并肩漫步的时候,趁着昏暗的路灯,他扫了一眼母亲的容貌,紧接着心里一动,原来象征力量与权威的大人也会衰老。他没问她为什么没有想过找他,他也没说自己为什么没去找她。寒冷的夜晚如同幽灵般不真实,真实应该属于那些更灼热的东西。她甚至没有对他提出要求,没有要求等于没有期待,这是他不熟悉的相处方式。
“就这样?”李昭明挑动嘴角,表情看起来不太满意,“真是无法理解。”
“聊了很多,很琐碎,但我只记得这些。”他补了一句,“不过,不用去见她也没关系,维持现状就好。现在这样,我很满足。”
满足?李昭明有些发怔。满足的意思是对事物感到足够,也许已达到上限。他好像从未抵达过这种状态。这种状态从唐韫晖口中说出来,显得很有吸引力,吸引力的背面却又是一种近似于干瘪的空虚。
脑子里有很多念头在高速旋转,一旦开始思考,奇妙的心痛感就像蝙蝠的黑色羽翼笼罩全身。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胸口有个东西仿佛炸开似的涌出无数新鲜的痛。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是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如果自己真的爱上这个男人,那就必须舍弃一切,包括漏洞百出的自我意志。很多人一知半解却装作高深莫测,唐韫晖却不是,和他相处不必反复猜测和提防突如其来的恶意,不必仔细揣摩自己与对方的话语是否被安置在相对稳定的天平之上。所有人里面,他最不任性,但这并非意味着软弱,反而令人感到敬佩。
他也许是爱着这个人。
想到这,他感到鼻头一阵酸涩,泪水夺眶而出。他茫然地看着手背晕开的水渍。液体在掉落过程中感染了空气的冷感,因此只有在最初的一瞬间,手背隐隐感觉到微弱的温度。怎么回事?他压根没打算哭。哭泣是在逃生时作为成本最低的武器用来迷惑追捕者而存在的手段,他很擅长逃生,但他不擅长哭泣。
“……怎么了?”
唐韫晖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脸。
“不知道,好奇怪,怎么回事……”
像是被魔物附身了一样,表达错愕的同时,泪水仍在不断冲刷干燥的脸颊。脸很痛,因为眼泪包含盐的成分。不管如何转移注意力,泪水无法停止。从前这世上的哀伤只令他麻木,惟有恶意维持他迅速运转的养料与呼吸。可是现在,除了悲伤之外,他的胸口空无一物。
“……那天我做了胃镜。”
半晌他苦涩地开口:“医生说结果不太好,让我做CT。”
唐韫晖的表情出现几秒钟的恍惚,但没有打断他。
“……医生说我整个胃部已经被癌细胞覆盖,虽然没影响到其他器官,但无法进行手术,化疗也不会有积极的效果。”
“癌症?”
“是,胃癌晚期。”
“骗人的吧?”一开始他果然不相信。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唐韫晖认输般的颓然垂首,即使听见李昭明叫他的名字,他也许久没有反应。
第24章
一月中旬,天气一反常态的炎热,手续办完之后,张伯朝他走过来,手里拎着一袋苹果。元旦节前夕,学校给校工发苹果作为节日福利,还剩下不少在仓库里。唐韫晖接过袋子,跟他道了谢。
“明天就不来了?”
“嗯。”唐韫晖说,“谢谢您的照顾。”
跟张伯道别后,他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回头看着远处的幼儿园。万圣节用来渲染氛围的废旧轮胎,现在栽了花草挂在栅栏边。等到春天来临,草变绿,花盛开,到时应该会更美。
回到家,午后的阳光被挡在新买的米色窗帘之外,使得人的面孔都染上蛋黄一样的颜色。卧室的门开着,李昭明还在睡觉,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嘴唇轮廓像薄片一样锋利,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他怕吵醒他,就去厨房煮粥,洗苹果。当他端着削好的苹果走进卧室,李昭明醒了。他靠在床头,抱怨说:“好热。”
到了晚期,病患全身都是无限增殖的不正常细胞,怕光,怕热,讨厌刺耳的声音。十多度的天气,李昭明只穿着睡衣,后背却湿透了。
唐韫晖坐在床边,递来一瓣苹果。
“能吃吗?”
他虚弱地摇头,“吃不下。”
唐韫晖点点头,开了风扇,风呼呼地吹着,李昭明的脸色好了一些。半个月以来,他吃什么吐什么,不停地打嗝。就算吐光了,肚子里还是有奇怪的响声,仿佛体内豢养了一头怪物。虽然没什么食欲,但他望着食物时的表情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吃吧,我想看你吃。”李昭明说。
唐韫晖看着他,咬了一口苹果,含在嘴里。苹果很甜,很好吃。他慢慢地咀嚼,吞咽,再拿起另一瓣。在他面前,他认真地吃掉了整颗苹果,直到李昭明累了,重新躺在床上说:“我要睡一下。”
“我煲了粥。”
“晚点吃。”
跟以前一样,他睡觉时喜欢把棉被拉到鼻子的位置。
次日是周六,公寓附近的超市搞周年庆活动,唐韫晖很早就醒了,李昭明却比他更早。他没有起床,而是侧身躺着,凝视他的侧脸。
见他睁眼,他笑着说:“今天想喝鱼汤。”
他愣了一下,说好,然后亲了他的脸颊。天气比昨日更闷热,听说要下暴雨。超市里全是人,唐韫晖挑了新鲜的鱼、山药,还有蔬菜。走出超市,他看见一只狗被拴在路边,晨练的老人说,这是一条流浪狗,某天被主人栓在这里,主人就再也没回来。超市的工作人员好心给它剩饭,它不怎么吃,也不准人靠近。他听着这只狗的过往历史,伸手去碰它的绳子,它立即龇牙咧嘴,身体拼命往后躲。
不是什么狗都喜欢人。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回到家,李昭明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我今天看见一条流浪狗。”唐韫晖说。
“流浪啊……”他合上书本问道:“是不是长得很丑?”
那是一只黄色的小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丑。瘦骨嶙峋,眼神却非常倔强,令人印象深刻。
“没什么感觉,狗就是狗。”
“带回家养吧。”李昭明说。
“算了。”
“能活十多年呢。”
狗能活那么久吗?他没有概念。
“你不是讨厌狗吗?”
“我不讨厌狗。”李昭明说,“听说狗经过训练后,能闻出癌症患者身上的气味,很厉害吧?”
这次唐韫晖没吭声,走进厨房。午饭时间,他把加了山药的鱼汤,还有清炒蔬菜,摆在餐桌上。
正默默地吃饭,李昭明用勺子搅动乳白色的鱼汤,喝了两口,似乎觉得恶心,又放下汤勺。
“唐韫晖。”
冷不防被他叫了名字。
“我想知道,你们同性恋有法律吗?比如男女结婚之后,一方死了,另一方能继承他的遗产,像是这样的法律,有么?”
“……有类似的。”
“哦。”李昭明挠了挠头,“那找个时间,我们去办手续。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外公早就死了,我一直是一个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就拿着我的钱去花。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的存款不多,主要是理财和基金,你知道怎么赎回吗?”
“别说这样的话。”
唐韫晖的语气十分平静,握着筷子的指关节隐隐发力。
没有察觉他内心的撼动,李昭明只觉自己被拒绝了,也像是赌气似的丢开汤勺。“我吃饱了。”他扶着桌角慢慢站起,走路的姿势缓慢而狼狈,弯着腰,就像不堪重负,带着定时炸弹前行。他对当前的现状已说得上是满意,因为一周前,连走路都办不到。频繁的呕吐造成严重脱水,需要打营养针,靠别人的搀扶勉强上厕所。现在看来,他其实正在慢慢恢复,所以唐韫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种晦气的话。
原本该回卧室,李昭明却忽然转身进了洗手间,双手按住马桶呕吐。唐韫晖听见动静,连忙跟进来,他哑着嗓子说:“别过来……好恶心。”
他把灯打开,看见李昭明的脸,两颊深陷,脸色惨白,表情却很迷茫,像是一个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迷路的人。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他缓慢地起身,脚步不稳,瘫坐在地上,茫然的眼神没有焦点,然后捂着脸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双手紧紧捂着脸,泪水从指间溢出。
“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在自问自答。在那细碎而哀伤的哭声里,唐韫晖看到他的背脊线条,非常鲜明。他在想什么?唐韫晖抱着他,感受那细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因为一直做着错误的事情,一直在伤害别人,事情会变成这样,大概就是报应吧。他是这样想的吗?他抱着他。
觉得给了钱,后续的事情也做了交代,就可以直面死亡,他是这样想的吗?轻拍着他的背,温度高得惊人,仿佛要融化似的,融化然后消失。
直到衬衫的胸口湿透了,李昭明终于安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确诊后的第一个月,李昭明偶尔发烧,眼睛都肿了,无法分辨来的人是谁。家里只有唐韫晖,他却意识模糊。由于担心感冒传染,他要求和唐韫晖分开睡。“可是我想抱着你。”唐韫晖没有给他商讨的机会。
有时他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修剪指甲。生病了,指甲却还在生长,真是不可思议。唐韫晖拿过指甲钳,小心翼翼地帮他修剪。手也瘦了,全是骨头和青筋,指甲没有光泽。李昭明一脸恍惚地盯着他看,直到他主动开口:“我是唐韫晖。”
“嗯……”
他耐着性子继续说:“这里只有我。只有我和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也不需要其他人。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李昭明看了他好一会儿,答非所问:“做吗?”
“做什么?”
突然反应过来,他难掩讶异,怎么可能做?他摇头说:“做不了。”
“为什么?”李昭明像孩子似的不依不饶。
“你生病了。而且,就算不做,我也不会离开你。”
“做吧。”他继续坚持,“我知道一个方法,不用插入,我把腿并拢……这样就可以做了。”
“……”
“做吧。”
说完,他翻了个身,主动拉着唐韫晖的手。唐韫晖妥协了,从背后捞起他的腰,同时把自己的睡衣拉下一半。他的腰十分细瘦,腹部却鼓鼓的,很不协调。他单手按住他的手,然后下/体贴在他腿间磨蹭,没过多久,他在这股奇妙的恐惧里射/精。之后,他躺在地上,望着浴室的天花板。眼眶原本储存的热度慢慢流失,连眼睛都觉得冷。但他不想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熙熙攘攘的游乐场,兀自伸手接过一只马戏团小丑递来的颜色绚丽的气球。而之前,此时此景的之前,上一秒,上一时刻,他心想,我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与谁交谈……脑内一片空白。我在哪?谁见过我?这些也毫无头绪。换句话说,为什么我就得以无辜?没做过坏事的人,可以说是无辜。做过坏事的人,连害怕的资格都被剥夺。
直到二月初,李昭明的情况时好时坏。即将过年的浓郁情绪被厚重的窗帘隔离在外,他无法出门,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他经常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望着空气里透明的事物发呆。有时唐韫晖心想,这个人把自己囚禁了,囚禁在一个只有曾经囚禁过他的人的密闭空间里。
当唐韫晖出门的时候,李昭明叮嘱他:“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他拿了伞,在买东西的路上,果然下起暴雨。雨太大,雨伞失去意义,无法感应雨水击打的方向,淋湿也就无可避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雨雾中,雨水把棕色裤子染成黑色。他预感到了什么,仰起头,阴沉的天空忽地划过刺目闪电,如烟花爆破倏忽坠地泯灭,耳边响起震荡的轰鸣。
湿漉漉的回到家,李昭明盯着他的裤腿,难得地露出一个浅笑,“是不是下雨了?”
“嗯。”他说,“很大的雨。”
夜晚,过往车辆制造出苍白的灯光,在那光束覆盖下,李昭明好像变成一大堆磷的集结体,周身幽幽地发光。其实白天他根本没那么白,更不会发光。唐韫晖不知道自己眼睛是否出了问题,竟会觉得他白得吓人。然后,他慢慢伸出手,贴在没有一丝缝隙的僵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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