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嘉若是聪明,以后大有可为。
此事由刘燕卿出面,京兆尹牵头,正逢朝廷人事铺排,一应办妥,外人则不知个中门道。
赵嫣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把赵茗托付给了秦王,将崔嘉提拔至京畿,甚至连当初为少帝牵连的王家远亲,也给予金银妥善安排。
唯独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赵嫣这一生年少失怙,曾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取功名,也曾宫花载路,少年意气足风流,后历经世事艰难,人人口诛笔伐,然而丹心尤掩藏于皮肉下,所求不过无愧于心四字。
世人流言蜚语与他又有何相干?软刀能割去血肉,风骨尚还留存。
只这烈烈风骨终将要掩盖在不见天日的尘埃中,无人可窥见。
君王事已尽,一片青冢向黄昏,千秋功过全由世人分说。
第五十九章
赵茗在宁轲帐下,遂同护送周太皇太妃的军队先于秦王往西行去。
西北荒瘠,入眼皆是黄沙大漠和草原。金风呼号,飞尘漫天,一路行至邺城方得见角楼人迹,途有商旅经过,驼铃叮当作响,对着西北军的军旗遥遥致礼。
偶然能听到有士兵议论到赵嫣,这些莽汉说不出什么好话,“那首辅大人嫩的和个女人似的,也不知道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遂有人冷笑,“那等奸佞小人,多谈一句都嫌脏。可怜他们赵家清清白白的名声,都毁在一个男宠手中。”
赵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比起京城的时候沉稳不少,竟也不曾一刀生劈下去。
英气的眉眼,被风沙割裂的肤色,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有着坐拥锦绣堆,红烛昏罗帐的糜烂过去。
“见你岁数不大,怎么就来参军?”
赵茗抬抬眼皮,道:“无家可归。”声色喑哑。
那莽汉一拍他的肩膀,“果然也是个可怜人。”
宁轲先行护送周太皇太妃在邺城的府邸安置下两日后,秦王同军队方至。
西北人民风习俗近胡,喜食马奶青稞与牛肉。赵茗自小在赵家娇贵养着,吃穿用度皆上等,虽在京城宁轲的军营中已磨掉一层精细讲究的皮,然未来过西北,对着马奶阵阵泛着恶心,倒进马厩中,被宁轲打了四十军杖。
他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皮开肉绽。
赵嫣的鞭子比起带着倒刺的军杖,可说是心慈手软。
人一瘸一拐进帐中,与他同住的士兵叫孟飞,年纪大他两载,边上药边抱怨道,“你定是没吃过苦。大灾时候,饿极了,对面的胡人连人都吃,你这样浪费,难怪宁将军要打你。”
赵茗不寒而栗。
“胡人生在贫瘠的草原,本就茹毛饮血,强悍非常。为了活下去赢得战争,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战争从赵茗踏入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始,便血淋淋的横梗在眼前,不再是话本上的传奇故事。
知他被吓到,孟飞不在说话
他开始轻轻哼着家乡的小调。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赵茗阖上了眼。
他要活着建功立业,活着让他刻薄的兄长看到,离开了赵家他赵茗也并非一无是处。
赵茗再不曾糟践过一分粮米。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邺城爆发血战的那一天。
纷纷扬扬数日的雪骤停,一弯冷月泠泠挂在天空。
赵茗和其他数百士兵负责看守粮草。
呵气成冰,寒霜挂上眉睫。
约三更时分,数不清的箭雨漫山遍野带着火星朝扎营之地猝然坠落。
火星若是落在地上的雪中,转眼即灭。
而火星大部分落在了粮草。
不消片刻整批囤放的粮草呈熊熊大火之势。
漫天火雨中赵茗慌不择路的时候,身边的兵士们都拿起了红缨枪,孟飞有理有条的开始细数损失的粮草。
赵茗看到宁轲骑在马上,于火海中扬起了军旗,军旗蔽月,飞矢交坠,营外西山处烟尘飞扬,乱石穿空。
马蹄声响,杀声震天。
大概每个男人的血都是热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后,赵茗到底咬牙执起长枪冲入了火雨中。
一场绵延数月的战火于几万石被烧成灰烬的粮草中拉开了帷幕。
大漠冻雪,边境战况频繁。
军粮被焚大半,西北军中出内鬼通敌,被胡人知道粮仓具体位置。
那参将被就地正法,横尸大漠,任由风沙侵袭白蚁蛀空。
西北军中上一次发现奸细还是多年以前,楚钦的舅舅周显带兵的时候。
赫连丹确实是个人物。
赵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冲杀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之一。
战场上的死亡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位军人都异常平静,于是赵茗也跟着平静下来,西北的血火终将昔日高门纨绔的影子磨洗殆尽,身上多了真正的军人姿态。
后来有一日,秦王在自己的军帐中召见赵茗。
赵茗躬身行礼。
他不知他与秦王有何交集,他只是一名军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书案后的年轻将领只是抬头看了眼,便又让他退下。
接连这般足足四五日,每日都是差遣他过去,瞧一眼,便打发他走。
赵茗有些沉不住气,“不知道将军叫我前来……”
年轻将领抬头冷淡瞧他一眼,“你还有脾气了不成,没死每天过来报到。”
赵茗不知道秦王对他何处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他到底是赵家的孩子,被落了面子,冷笑一声便想走,却被楚钦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宁轲没有教你军令如山的道理?”
赵家的小崽子,来十个他也能扒了皮。
赵茗的身手几乎都是楚钦这段时日手把手教的,生生练出了一身钢骨。
西北的血火继邺城烧至河东,并没有明显的胜负。大雪纷飞,两军再交战于河东渡江口前。
两军军旗猎猎招摇,秦王的黑甲持枪杀入敌阵,所至之处尸骨横陈。
渡江口一战秦王生擒了汗国的将军阿必其,斩其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突厥人退兵二十里,虽逢败绩,却仍胶着。
西北军的粮草被焚,突厥人在等敌军断了粮草。
秦王也在等,等朝廷运来的粮草。
百战沙场碎铁衣,将士尤饿死。
作者有话说:
秦王:媳妇儿我替你教训小舅子了(踩着赵茗的脑袋)
赵美人:滚(︶︹︺)谁是你媳妇
赵茗:(脚底下挣扎)
第六十章
前线粮草供给一应是兵部户部的事。
朝廷的折子先批给了内阁举荐的陈家。然事到临头陈家的粮草押运官遇刺,凶险未卜,这差事便落在了荣家的手中。
赵嫣心知肚明,这刺客是否突厥人下手还是两说。
若是突厥人下手反而好办,若不是一一
那便是荣家下的手。
荣家瞒着陛下刺杀内阁定下的粮草押运官,这是要将押运粮草的权力揽进自己手中。
荣家为什么要将押送粮草的权力费这么大力气揽入手中?
不是针对少帝,也不是针对秦王,是针对赵家。
赵茗在西北。
赵嫣倒吸一口凉气。
若荣家今日之前往赵家送上拜贴,一切便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
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酉时,赵家果真收到了荣家的拜贴。
“大人,荣三公子来了。”
赵嫣摆了摆手。
赵东阳与平安不在,身边少了用着妥当的人,无力之感顿生,他闭上眼睛,外面日头将尽。
荣三公子今日着一身青花云纹袍,平日散着的发缎带束起,面如冠玉,神态矜贵,手中一柄折扇,端的副世家公子的好模样,桃花眼笑吟吟的,像一张带着假面的脸。
他来的时候,赵嫣手中正翻着一卷书,几缕发丝垂落在了肩前,案中的花枝映着眉睫,衬的勾人的颜色更艳了几分。
荣三公子踱步上前行礼。
“荣三见过大人。”
赵嫣眼中风云涌动,“恭候多时。”
荣颖挑眉,收起手上的折扇,“大人机敏过人,荣三佩服。”
赵嫣冷笑,“荣家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荣三勾唇一笑,“大人,我荣家的女儿要入主后宫,内阁不得干涉。”
赵嫣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此。
少帝亲政在即,后位便为众臣所盯,只因春猎遇刺,此事乍缓。赵嫣属意的是陈家的嫡女。陈家养出的女儿知书达礼且不说,陈家无派无系,日后少生是非。
此事赵嫣不曾于少帝提过,押运粮草的事赵嫣一开始举荐陈家,便是存着陈家若是因之立了功劳,有内阁作保,立陈家女儿为后便是顺理成章。
内阁权力几经稀释,赵家如今虽然不同往昔,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骆驼还未弹尽粮绝,操纵后位虽要费些力气,也不是不可行,于是才招惹了荣家私底下的阴险招数。
若荣家出一个皇后,赵家才真正的弹尽粮绝。荣家借着后位大肆揽权,少帝如今倚重荣家,扶持荣家铲除赵家,最后的结果便是荣家越是繁盛,赵家便越是危如累卵。
荣家从陈家的手中夺了粮草的押送权,便断了赵嫣之后为其请功立后的打算。
荣家知道赵茗在西北,于是赵茗成了荣家一张挟制赵嫣的底牌。
押送粮草是大事,粮草押送官要在中途动些手脚并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实在是太过容易。只是可怜了前线数十万的将士。
荣家手中握着的是赵茗的命,且看他这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否就范。
京城的高官在拿前线数十万将士的命来玩弄权术。
荣家并不知道,他们手中握着的底牌不止一张。
无论是前线数万的士兵,亦或是赵茗,秦王,无论哪一个握在手中都能让赵嫣万劫不复。
军情如火,一日耽误下来都是南辕北辙的结果,此时已不容深虑和筹谋了。
赵嫣站了起来,“荣三公子的条件我且应了,你记着,粮草要是出了任何事,你荣家必定不比西北的将士多见一日太阳。”
荣颖折唇笑,“荣三谨记。”
踏出赵家的大门一刻,荣三公子清楚的知道,经此一事,时局将站在荣家一边,赵家大厦将倾。
而那位浑身都带着倒刺的首辅大人,就要陨落在他的掌心。
荣家二公子荣昊临危受命,做了粮草的押送官。
与此同时,荣家奏请立后的折子递上了朝堂,多数官员拥趸荣家嫡女,内阁诸人包括赵嫣在内,并无一人多言。
少帝高高立于朝堂之上,准了众臣所奏。
没有人知道荣三公子在赵家同赵嫣的密谈少帝是否知情。
他或许知情,看着党羽争伐作壁上观,荣家要的不过是富贵权势,并无僭越皇室之心,不过是一条忠心的,想多要几块骨头的狗,而赵家要什么,皇室却看不透。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深忌于此。
他或许也不知情。前线不只有赵茗,还有秦王和数万戍守边关的将士。
少年帝王心思至沉,已无人可窥视。
第六十一章
荣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若是用赵茗拿捏不住赵嫣,不同意这桩交易,押送粮草晚上个两三天,前线失利,荣家把自己摘出去的方法太多了。
朝廷无将可用,正可让荣昊带兵去西北,若能立下战功退了胡人,荣家的手便可更长。
赵嫣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不会让前线的将士们冒任何风险。
奸佞之名天下闻,赵嫣真正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要遗忘,更遑论天下人。
惠州是押送粮草往西北的必经之地,那处官道皆是埋伏,已成凶险之地。
荣昊一行扮作商旅打扮,绕行仓州。
仓州至西北的地界,要翻过楚国最大的雪山,地势极为复杂。
且西北如今冰天雪地,山路早已经危险非常。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骤行。
西北边境的军粮已经快要断了。
当年掘鼠窝,食暴雪的饥荒眼见又要重演。
河对岸的豺狼虎豹等着分而食之。
军心渐摇。
楚钦舔了舔干裂的唇,遥遥望向怒江冰封三尺的江面,一下一下抚摸着乌追的背。
当年那场祸事,很多战马被煮来吃了。
乌追是他宁愿饿死都没有动过的良驹。
当年他等来了朝廷的粮草一一
如今还能等来吗?
楚钰和他的父亲,究竟有何区别。
赵茗直到这样的时刻,方才真正懂了当初宁轲打了他四十军杖的原因。
在西北粮草是命。
西北军在粮草上吃尽了亏。
西北荒脊,只能种出来百姓裹腹的青稞,军人的粮草便被握在别人手中。
京城锦绣十余里,沙场瘦马卧空槽。
赵茗唇齿间还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他撑起了红缨枪,陈旧的战袍被风鼓起,战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背脊笔直的一如他的兄长,高大的影子映着月光落在营帐外雪白的幕布上。
霜重鼓寒,更深夜宿,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他终于在西北这片疆土上找回了赵家人的风骨。
活一天便守一天,若不能活,便垒成森森白骨砌做护城的墙。
苦苦支撑四日有余。
到第四日卯时,守卫的士兵拦下了一行拉着骆驼的商旅。
他们从雪山翻山越岭而来,满军尽是欢呼声。
粮草已至,西北军刀枪出鞘。
胶着的战局被厮杀而开,西北边境成了一片血海。
战势向好,西北军所向披靡。
永历三年年初,西北边关再度告捷。
永历三年春分,少帝立了荣家的女儿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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