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直了背脊,握紧腰间的刀。
因主将一个危险的决定导致黑骑全军覆没。
黑骑本可以活着回去。
赵家的男人没有孬种,是他酿成的血债也将由他来终结。
赵茗闭上了眼睛,握刀的手背微微一动,心中已生死志。
就在他决定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这几百条人命的时候,一身狼藉的楚钰从烈风中向他走来。
赵茗曾经是一个纨绔,京中少有人瞧的上他。
后来少年从军,军营历练多年,形状体貌又与当年有别,是以眼下赵茗虽落入敌手,盔胄被掀开,眉眼在火光中清晰可见,诸位大人中也无人认出这是赵家二爷,遂未怀疑到西北王的头上。
在场认出赵茗的只有三人。
楚钰,崔嘉与刘燕卿。
第二百二十八章
崔嘉不会说。
刘燕卿不会说。
楚钰行至赵茗面前,禁卫军分列两旁。
赵茗被于小野用蛮力压迫,夺下兵器,双手反绞于身后,一脚踩在了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上。
楚钰即位至今所遇刺客不知凡几。
唯一两次真正面临生死存亡皆与赵嫣有关,第一次在小周山,第二次在皇陵。
赵嫣扮做十一救他是因,皇陵遇刺是果。
楚钰如履薄冰走了八年的血路,先帝尸身被焚不能激起他面上的波澜,而眼睁睁地看着赵嫣在自己面前化成一捧青灰融进焦土却有如摧心剖肝之痛。
关于赵嫣的处置有三条路可以走。
楚钰却迟迟未有决断。
他不肯放赵嫣回西北,也不肯将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众。
楚钰知道再拖下去赵嫣只有死路一条,是以有时候会想,若赵嫣就此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用再忍受求而不得嫉妒欲狂的痛苦,也不用在众臣威逼下左右两难。若是赵嫣有一天不得不死,楚钰会亲自动手,并将赵嫣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陪葬。
如此一来赵嫣到死都属于他。
而这所有一切在亲眼看到赵嫣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毁灭在他眼前的时候楚钰终于认输。
他从赵嫣眼中看到了对他更甚于先帝的恨意。
他在赵嫣面前说只要赵嫣能活,他就放他回西北。
可赵嫣还能活吗?
楚钦救走的究竟是否是一具尸体?
楚钰生来就是太子,后来坐上皇位,所求所得皆在手中,这世上能赢他的只有赵嫣。
赵嫣宁愿与先帝的尸体同归于尽,都不肯再回到他身边。
皇宫于他而言是囚禁一生的牢笼。
楚钰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心脏缓慢崩解,滚烫的血液一寸寸凉透四肢。
楚钰抬眸看了于小野一眼,“你倒是生一身好功夫。”
于小野躬身行礼道,“陛下谬赞。”
楚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于小野答,“于小野。”
楚钰道,“日后于小野便是守陵卫队的统领,原守陵卫队统领革职查办。另潼关太守救驾有功,翟升一级,赏万金。其余涉及此事者均交于京幾查办。”
潼关太守与于小野以及诸臣一道跪地受旨。
楚钰在众人的跪拜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讽刺。
先帝的尸体如今还在烈火中焚烧。
在一番大乱中已经无人顾及。
先帝一世枭雄,可知他死后不过八年人心已变。
楚钰走到赵茗身边抬起了他的面颊,“他们往哪里逃了?”
赵茗冷笑啐一口。
楚钰微微偏头,面无表情道,“若你不是凭借着与他的一点血缘关系,你以为你能活?”
楚钰的手指按进了赵茗身上的刀口。
赵茗全身剧烈抽搐,痛苦的面目扭曲,却咬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楚钰云淡风轻的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用绢布擦拭干净手指的血迹。
楚钰摆袖吩咐道,“放了他。”
明正源等诸位大人立在数尺外私语。
他们的声音传不到皇帝耳中,也传不到赵茗耳中。
为首的杨廷道,“放人无妨。”
明正源犹疑道,“为何?”
杨廷道,“这反贼既然是来救赵嫣,放走了他再派人跟着必定能寻到赵嫣的踪迹。便能知道赵嫣是死是活。”
众臣遂皆赞同。
楚钰如何不知他身后的一双双混浊老眼在想什么。
他放走赵茗派人跟着是想知道赵嫣究竟是生是死。
若生再从长计议,若赵嫣已死一一
楚钰双目隐陷红色。
他便让杨家人陪葬。
所幸现在这批辅政老臣并不知道刺客与西北王有关。
若是知道与西北王有关又怎么肯轻易放过赵茗?
楚钰背过身子道,“杨太傅今日也累了,与诸位大人回府罢,此后关于皇陵地宫一事诸位若再插手,休怪朕翻脸无情。”
诸位辅政大臣心知他们听从杨太傅中途派去刺客阻拦若陛下认真追究逃不得一个欺君之罪,眼下陛下只是让他们不再插手地宫一事。
更何况那赵嫣在浓烟烈火中如此之久只怕大罗神仙难救。
若放走赵茗后陛下的人尾随得到赵嫣确切已死的消息,自然皆大欢喜。
杨廷随着一众辅政跪下。
他心中暗盼赵嫣已死。
若赵嫣未死今夜一切便都做无用功。
平白惹来陛下猜忌,还赔上整个杨家。
陛下话已至此,他们始终是臣下并且已经足够逾距。
诸位辅政大臣道,“臣等告退。”
待诸位辅政大臣携府兵离开后,楚钰对潼关太守道,“留下几个人处理运送伤兵,其余闲杂人等且退下罢。”
潼关太守谦恭道,“微臣再多留千骑护驾返回宫中。”
楚钰道,“可。”
诸事既定,潼关太守领旨率援兵离开。
地宫走水,熊熊大火直冲天际烧了足足数个时辰。
直到此时才有消减的迹象。
红衣禁卫与守陵卫队的兵士用援兵带来的水袋等工具三三两两一群终于有空瑕灭火。
东南方向的疾风渐歇。
楚钰立在浅川对岸,发丝被风卷起,神情无端萧杀。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崔嘉与刘燕卿。
于小野压制住赵茗。
楚钰对赵茗道,“朕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放你走,还不快滚?”
赵茗咬牙捂住自己受伤的胳臂道,“狗皇帝,我哥哥要是有个万一,早晚要了你的命。”
楚钰冷淡勾唇道, “朕等着你。”
赵茗瞪了于小野一眼道“松手。”
于小野将松开手,赵茗便踉踉跄跄爬起来。
赵茗身上带着浓重的腥气,沿途有血迹一路蜿蜒。
楚钰盯着赵茗的背影对于小野吩咐道,“你一路跟着他,别被发现,得了什么消息传给朕。”
于小野恭敬领命尾随赵茗而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地宫中人声嘈杂,恶战之后皇陵如同废墟。
先帝的棺材焦黑,骨头七零八碎。
拼拼凑凑也凑不出来人形。
只有一片金甲在烈火后残留滚烫的余温。
先帝的长生梦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楚钰眼见烈火焚成微芒,地宫外已有晨光熹微。
刘燕卿立在楚钰身后。
天际大亮的时候,刘燕卿听到楚钰道,“这场戏看的怎么样?”
刘燕卿道,“草民不是来看戏,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早已是戏中人。
楚钰道,“或许你早已料到皇叔会来。”
刘燕卿摇头,“楚钦或许会来,但是他什么时候来?来的迟或者是早我全然不知。”
楚钰冷笑,“竟也有你失算的时候。”
刘燕卿来此已经做好眼睁睁地看着赵嫣去死的准备。
他瞧见四周焦炭一样的先帝墓室,神情似惘然似叹息,“赵长宁在几年前陛下查抄赵家的时候便已经生了死志,是我逆天改命解了他身上的丹砂。然而这并非他的意愿。这一次我不会再插手他的选择。”
楚钰手握紧成拳,“即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刘燕卿道,“他在几年前就应该死了,这多活的几年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我早应该想明白这一点。”
楚钰道,“刘燕卿,你当真对他有心?若对他有心又岂能如此冷静?”
楚钰贵为天子,甚至早已经做好了牺牲赵嫣的准备,而当这一幕来临的时候肝肠俱碎,最后依旧改变了主意。
刘燕卿又如何?
良久,楚钰听到了刘燕卿的回答。
“生对他而言是一种灾厄与痛苦。”
楚钰咬牙,“怎么会一一”
刘燕卿冷笑道,“陛下看看先帝对他所做的一切,再听听万民的流言蜚语。您自己又对他做了些什么?若这一次赵长宁未死,您是准备依旧将赵长宁锁进永不见天日的后宫中?赵长宁死了还顶着前内阁首辅的名头,若是活着只能做皇室圈养的妓女!”
刘燕卿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辞。
伤痕被沉沉掩埋,旁人看不到,便以为他没有心。
此时刘燕卿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赵嫣数十年百口莫辩的苦楚。
本是天上月,何以落沟渠?
楚钰心神一痛,思及宁王墓前扭曲了赵嫣本来面目的石雕。
赵长宁活着被万民糟践,死了谁又会放过他的尸骨。
楚钰倒退两步。
赵长宁的心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
赵长宁曾经是内阁首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甘心一生困锁于高门之后,每日等候君王临幸?那样的日子对他如同地狱。而这一年赵长宁为何要忍?他要在宫中寻找他母亲死亡的真相。
刘燕卿向前一步,“陛下,若这一次他还能活,便放手吧。您不能为他沉冤昭雪,至少给他往后留几分清净。”
楚钰猛地喝道,“刘燕卿!”
刘燕卿苦笑,“陛下,他已经死了两回了。”
楚钰一瞬间如同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击穿。
崔嘉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他终于走到了楚钰面前用自己颤抖的声音道,“陛下,您放过长宁哥哥吧……”
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少年赵长宁是一个怎样的人。
也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京城的流言蜚语。
毕竟他也曾为流言所惑。
赵嫣若是继续留在京城,皮肉是伤,五脏六腑是伤,真真不如死在大火里了。
楚钰一脚踹翻了崔嘉。
那一脚用了猛力,崔嘉摔出去几丈远,喉咙有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在逼他这个皇帝。
有人逼他放了赵嫣。
有人逼他杀了赵嫣。
刘燕卿没有看崔嘉一眼。
崔嘉有今日都是他自己找来的。
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一条牵制赵嫣的狗,还妄图站起来做个人。
第二百三十章
楚钰想杀了崔嘉。
杀了刘燕卿。
杀了所有阻碍他去夺回赵长宁的人。
而当理智回笼的时候,楚钰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能杀有万民书折罪的功臣,也不能杀赵长宁的弟弟。
他在这个位子上被捆缚太久,早已分不清活着的是楚钰还是一个名字叫做楚钰的皇帝。
楚钰对刘燕卿道,“去领你未领的刑罚,此后京城不要让朕再看到你。”
皇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炭火中燎烧过一遍。
刘燕卿下跪领命,月白色的长袍上沾染着血渍。
楚钰接着对崔嘉道,“崔嘉御前失仪,不堪重任,革去官职以观后效。”
崔嘉面色惨白,手指扎穿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皇陵中的禁卫有人喊一声,“起驾一一”
千余人马护送着皇帝往京中行去,同时押运守陵卫队中这次犯下大错的士兵交于京幾处置。
崔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自责与痛苦将他淹没。
小时候的崔嘉对赵嫣极度崇拜,后来崇拜变成厌弃,厌弃中参杂恶欲,直到他知道当年真相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极度复杂的感情。
他想让赵长宁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而不是像看着一条狗。
为了不做一条狗他将赵长宁未死的真相告知皇帝换来了荣华富贵。
而最后崔嘉才发现,他在皇帝的眼中依旧是一条狗。
他竭力想摆脱的命运始终无法摆脱。
崔嘉苦心经营来的这一切得之赵长宁,失之赵长宁。
最后一刻崔嘉心中的人性胜过贪欲。
在他后悔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
无论是赵茗还是赵嫣,他与他们一同长大,各自的命运终于走上了殊途。
崔嘉整理了自己的衣带,抚平衣带上的褶皱与余灰,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像一条狗。
刘燕卿走到崔嘉的身后叹息,“往后好好做个人吧。”
崔嘉离开的脚步狼狈不堪。
刘燕卿准备去领他的杖刑,此后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对刘燕卿而言他在京城是为了赵嫣。
赵嫣若不在京城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刘燕卿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这才是赵嫣的狠绝之处。
他与赵嫣棋逢对手,最后输他一着倒也快哉。
刘燕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淡下的浓火,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波澜不惊。
他依然是当年在江中垂钓的翁客,与他同立船头的人却已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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