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几天来许舒岚第一次叫她。沈知非赶紧放下报纸折回身几步撩开了书房门上挂着的竹帘,“怎么了妈?”
许舒岚坐在书房的皮椅上,脚蹬了一下地,皮椅转过来,她平静地看向沈知非,说:“带我去看看他吧。”
沈知非以为她这么快就接受并且适应了,点点头:“好,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带你去。”
看着女儿比起小时候瘦了不少的背影,许舒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骤然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刚刚,她从那个整理了好几遍的书架上再次抽出一本书,是一本散文集。
许舒岚摸着那本书,已经泛黄泛旧的封皮让她心里猛地一空,翻开书页,上面还有整齐的感悟,和一些划出来的句子。
她恍惚间看到了男人坐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模样,台灯不太亮,是温暖的黄光,他回过头来,淡淡地笑着,浑身都透着刚认识那会儿的文雅。
他会说:“你早点睡,我把这块儿看完就也歇了。”
他偶尔抽烟,但没有太大的瘾,身上常常散着浅淡的烟草香味,不独特,但很好闻。
把书本合上,带着灰尘气味的空气在鼻息间流动时,许舒岚终于感受到了一种迟滞的、尖锐的疼痛,从胸口处蔓延开来。
她是真的,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
终此余生,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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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墓碑上,男人的笑容被定格在许多年前,他永远年轻,永远温雅,永远笑着。
许舒岚很冷静,冷静到面无表情地蹲下,放下抱了一路的花,定定地看了几秒钟那张照片,缓缓地说了四个字,
“我回来了。”
沈知非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她觉得妈妈有点不对劲,但是又想着,可能是太久没见,陌生感所致,为了不让妈妈感到疏离,压着没问。
沈知非以为她会有很多话想跟爸爸说,于是道:“妈,我去外面等你。”
“不用了。”许舒岚直起身子,“回吧。”
他不在这里,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一方墓地不过是寄托个念想。
沈知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顺从地点头:“好,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去取车。”
刚坐上车,沈知非的手机响了,是沈知洺发给她的微信。
他今天高考第二天,算着时间应该这会儿刚出考场没多久。
忙着陪妈妈的沈知非没有去寒江陪考,好在沈知洺也省心,他让沈知非在家安心,他会好好考试的。
沈知洺:“姐,我考完了。”
沈知非松开安全带,打字道:“感觉怎么样?”
沈知洺:“还行吧,应该差不多。”
沈知非笑了笑:“不错,什么时候回来啊?给你摆个接风宴。”
沈知洺迅速回过来:“同学让我在这陪他玩两天,我过两天回去。”
沈知非准了。
她一直担心弟弟太过封闭了,以后的交际出现问题。如今这样与同学相约出去虽然是少有的时候,但也许并不是坏事。
他不说,沈知非也不打算问,都是成年的人了,管太严自己累他也不自在。
回完弟弟的微信,沈知非点开置顶对话框,按着语音键一边发语音一边扣上了安全带,声音不由自主地掺上了柔和的调调。
“我现在准备回了,晚上接你一起吃饭么?”
许舒岚晚上要出去和旧友聚一聚,沈知非这才得了空,于是便想要飞快地见到章瑶。
章瑶这段时间大都是昼夜颠倒的,基本上都是隔一天熬一个通宵,沈知非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又没那本事帮她画设计稿,只能每天按时在饭点提醒某人吃饭。
算起来有三天都没见到章瑶了,沈知非操心妈妈的同时又很想她,是想到差点儿失眠的程度。
沈知非先载着许舒岚回家换了套精神点的衣服,然后又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将她送到了聚会的地点,嘱咐她结束了给自己打电话,之后才驱车去见章瑶。
到了地方的沈知非没有上楼,而是给章瑶发了条信息,让她下来。
天已经黑了,沈知非就站在对面的路灯下面,低着头看自己手指的影子,直到它与另一道影子重叠。
沈知非迅速抬头,霎时间弯了唇角,眉眼间淡淡的阴郁也烟消云散。
这几天她精神紧绷,其实不比连续熬夜的章瑶轻松,但是此刻,就单看着章瑶,她就觉得浑身的疲累被一扫而空了。
“抱一个。”说着,沈知非不仅张开了手臂,也不等章瑶来抱了,自己便送了上去,懒懒地搂着章瑶的脖颈,嘴巴贴在她耳边说:“才多久没见,我就想你想成这样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明明之前八年不见也都这么熬过来了,如今短短三天竟都险些熬不住。
“以后就常在我身边。”章瑶眉眼低垂,温驯地环住了她的后背,脸颊贴在她肩上,在一片冷香里,微微泛起了困意。
她昨晚就没睡,今天白天只补眠了三个多小时,现在眼睛都是酸涩的。
肩膀上传来压力,沈知非皱眉,轻拍她的后背:“别在这里睡,先上车。”
章瑶被沈知非半抱班拉地上了车,沈知非按着副驾驶把座椅给她放了下去,说:“你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章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应她,她只知道自己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饭是要吃的,觉也是要睡的。
沈知非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并没有很远,但是她想章瑶多睡会儿,就只是把车子停好,车窗调出了一条通风换气的缝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心上人睡觉。
章瑶睡相很好,长睫乖乖地垂下来,遮住一些光,嘴唇会无意识地微微嘟起,唇色有些偏浅,好看的唇珠像是蚌壳里被悉心呵护的珍珠,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大约过了有小半个小时,沈知非抿了抿唇,俯身含住了柔软的珍珠。
第四十九章
章瑶被人从梦里拽出来,困倦包围之下,她本能蹙眉表示不悦,但仅一瞬,而后便舒展眉头,指尖轻轻捏着沈知非肩膀上的衣料,不自觉地回应她的浅吻。
空气都变得稀薄。
沈知非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她染上桃红的眼尾,敛起下巴结束这个吻。但并不离开,她抵着章瑶的额头,只给彼此留了些换气的空间。
章瑶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些许。
眼见着她有要继续睡过去的迹象,沈知非抬起手点在她右侧脸颊上,止住了她要滑在一边的脑袋,转而卡着对方的下巴,幅度很小地晃了晃:“不可以睡了,要去吃饭。”
“唔......”章瑶揪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动作轻飘飘的,宛如一只小奶猫在蹭她的掌心。
沈知非手指颤了颤,放下手把人扯起来,正色道:“起来了瑶瑶。”
再不起来也许就起不来了。
沈知非压下脑中涌上的绮念,本来就抿着的唇抿得更紧了。
章瑶终于睁了眼,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沈知非心疼得不行,直在心里骂她老板不做人,后来想想她好像就是老板,于是赶紧在心里呸呸呸,转而骂起了不做人的甲方。
知道章瑶晚上要熬夜,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清淡,只是一些清粥小菜。
席间章瑶看着胃口不大好的沈知非,搁下筷子关心道:“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她个子本来就不算低,前段时间脸颊还能看出来点儿肉,这两天已经完全消下去了,身上原来正常尺码的衬衣几乎被她穿成oversize。
“有吗?”沈知非抿了口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瘦点好看。”
“你本来也不胖啊。”章瑶没被她打马虎眼应付过去,“是阿姨的状态不好么?”
沈知非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还行,是我自己太紧张了。”
她又皱了皱鼻子,仍旧笑着:“我这都是想某人想的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日不见,算起来咱俩得有十年没见了,我能不瘦吗?”
章瑶:“……”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看把孩子瘦的。”沈知非故作心疼地捏着自己的脸颊,“肉都没了。”
章瑶被她逗笑,眉眼弯弯,“就你贫。”
沈知非傻笑着给章瑶夹菜。
吃完饭沈知非送她回公司楼下,两人在门口停下,交换了一个不那么暧昧的吻,然后章瑶便催她回家。
章瑶说:“赶紧去接阿姨回家吧,也不早了。”
时间过了九点半了,对于许舒岚她们而言确实不早了。
沈知非撇撇嘴,“你都不会舍不得我的吗?”
这股委屈来得突然且可爱。
章瑶无奈地牵起唇角,在她鼻尖处轻啄一下:“我家离你家只有二十分钟车程,舍不得我就去找你了。”
“好啊。”沈知非搂着她的腰,转念一想才又道:“可是我不想你委屈。”
她妈妈刚接受了丈夫去世这样的噩耗,她带章瑶回家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说不定她妈还要让章瑶给她物色对象,这也太委屈她家瑶瑶了。
不行,不妥。
“好啦好啦。”章瑶捏住了沈知非的耳垂,她耳垂不大,却很软,捏起来像是盈满了水的小气球。
天色不早了,周围只有偶然路过的人会对这两个姿容出众的女人投来好奇的视线,但也仅此而已,匆匆一眼就继续走开。
沈知非目送着章瑶进了门,还没赶到许舒岚聚餐的地方,手机就响了起来。
这段路禁停,出于安全考虑,沈知非没有接电话,而是稍稍提高了一些车速,打算开出这段路再拨回去。
只是没想到,响到自动挂断后接着就再次响起,像是有什么耽误不得的紧要事情。
沈知非打了转向,隐约有些不安,终于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临时停车位,她立马转过去停了车。
来电显示是张阿姨,她妈妈的旧友。
沈知非靠边,踩下刹车之后接起了电话,“喂,张阿姨。”
张阿姨却不等她问出下一句便火急火燎地截断她,声音里全是焦急,“小非啊你在哪儿呢?你妈妈出了意外,我现在正在医院呢,你赶紧过来吧,那个司机现在……”
沈知非脑子一翁,忽然听不到电话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了,只有令人头痛的轰鸣声。
她说什么?
“小非?小非啊你听见了没有啊?”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非才回魂似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哑着嗓子嗫嚅道:“在……哪家医院?”
“市医院。”
挂断了电话,沈知非愣愣地发动车子,机械般朝着市医院的方向驶去。
她好像一时间失去了一些感官,大脑到心脏都空空的,仿佛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吸取了一切,一丝一毫的缓冲都没有。
绿灯亮起,沈知非迟钝地没有踩下油门,身后车子忽然鸣笛,将她离体的神智震回躯壳。
将近十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撑下一切,也确实很好地撑了下来,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是今晚她才得知,以及原来依旧脆弱不堪。
沈知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拧在了一起,剧痛伴随着难受,过于不适的感觉让她想吐,她看见挡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得像鬼一样。
她才刚刚重新拥有了妈妈,又要失去了吗?
还是说这十年她做得还不够好?做错了什么事,让老天又要将她来之不易的一切都收回去?
可是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把生活过好了。
她被推搡着迅速长大,用心用血,把弟弟养成了那样端方的人,教他明事理、懂是非。
除了对章瑶的不辞而别,她还有对不起谁吗?
为什么要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拥有幸福的时候,再来给她当头一棒呢。沈知非自嘲地弯起唇角。
命运愚弄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应该习惯。
人总是这样,一次两次会怨怪命运不公,还能凭借一些年少意气来跟它斗一斗,可是次数多了,人就麻木了,除了拼了命地把命运顽皮所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
夜里的医院,除却急救科,早早地就进入了睡眠。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坐在椅子里打盹的病人家属,以及偶然推门出来的查房医生。
沈知非跌跌撞撞,用仅有的力气奔向急救室,紧闭的大门上面,急救灯还亮着。
从袖子里伸出手扶着墙,在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沈知非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拉着,力道近乎粗鲁,她不得已往前晃了两步。
“小非!你可来了!”张阿姨嘴巴一张一合,沈知非又听又看地才勉强将她的话消化进脑子里。
张阿姨看她脸色也不好,流露出了一点心疼,“你妈妈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没看到红绿灯就过了马路,那段路灯坏了还没有修,司机也没看到她,就蹭到了她。”
沈知非听着,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抽回自己冰凉的手,用力攥成拳,她说:“她……严重吗?”
“当时太乱了,头磕在了马路边,还得看医生怎么说。”张阿姨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宽慰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都会崩溃的孩子。
送到医院的时候,人还是昏迷着的,半边脸上都是额角伤口流出来的血,她也不知道许舒岚到底伤得是否严重。
她知道沈知非这孩子挺不容易的。当年许舒岚出了事之后,沈怀亦又生了病,渐渐地两家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她只丈夫听说沈怀亦去世了,一双儿女也似乎是搬走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就是再也没见过沈知非和沈知洺。
那样一个被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一个人带着弟弟,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沈知非没有松下一口气,心里的巨石仍旧悬着,随时能将她的世界砸得一塌糊涂。
手机响了,在安静的走廊里分外明显。沈知非条件反射地按掉声音,再去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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