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风弟子迟疑:“这……”
程玉堂看他一眼, 问起其他事。
他手上捏诀,给缸中注水, 顺口道:“我记得, 你们儒风寺, 也能替人传话。”
眼前弟子仍望着水缸, 欲言又止
但程玉堂加完水,便直接将水缸、连同其中的天地莲收起。
弟子终于叹口气, 抬眼看他, 说:“是。”
程玉堂垂眼,斟酌片刻, “再过两日……不, ”他心一横, 快刀斩乱麻,“便在今晚吧,你们找人,给我传一张信符,只说六个字。”
弟子一怔,问:“哪六个字?”
程玉堂:“‘家中有事,速归’——要多少灵石?”
弟子垂眼思索片刻,“这,给一百块下品灵石吧。”
程玉堂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点小事,便要收许多钱财,不愧是儒风寺。
但程玉堂不缺灵石,他当即答应:“好。”
小厮六郎听得晕晕乎乎,不知主子为何要这样行事。但他能被程玉堂带来云梦,除去日常琐事上手脚麻利之外,也有另外优点:嘴严。
至于主子之所以要儒风寺的人传话,而非自己飞信符回家,找家里人传音过来,六郎倒是十分理解。
程家是药修世家。放眼整个吴国,不算有名有望。但在兰曲,也在社交场合里占据一席之地。
能够上“世家”二字的家族,有一样必备要点:人多。
人多,则心不齐。
程玉堂的修为,在楚慎行看来,只算平平。但对于旁人来说,已经算高。
他又在培育灵植一事上颇有天分,加上辈分长、从不偏帮哪家,故在大事小事上,宗族中人,都爱找他“评理”。
六郎知道,对于家里人,主子一直很矛盾。
想要帮扶,但也会觉得其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颇让人心烦。找那群人做事,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不如直接让儒风寺来,一了百了。
回雅间时,推门前,程玉堂手稍稍一顿。
自己这一去一回,说来,也就一炷□□夫。
虽得了片刻喘息,但想到马上又要面对雅间中人,程玉堂便头疼。
不过很快,他打起精神,心中思索:这番离开云梦,我却不必真的立刻回家。总归是要散心,此番顺嘉陵江北上,倒是可以顺道在奉阳郡停些时候,也看看奉阳风光。
他考虑一番,终于推门。屋内气氛若冰,程玉堂只当不觉,安然坐下。
见了他,宋安笑道:“玉郎,你可算回来。我正在问楚道友,既是秦小友生辰,他这个做师尊的,也该有所表示。”
程玉堂端起茶盏,含混地应:“也是。”
宋安再看楚慎行。
楚慎行笑一笑,叫:“子游。”
秦子游忽而被唤,心中莫名,勉励自己:冷静。
他听楚慎行缓缓说:“你如何想?”
秦子游:“全听师尊安排。”
宋安眉尖微微拢起。看他模样,似乎是一个忧切长辈。他脸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情,看着楚慎行,再看秦子游,最终轻轻叹一口气。
他虽一言未说,可这幅模样,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便是最在状况外的六郎,都能读懂宋安的心思。宋真人似乎不赞同楚慎行对秦子游的态度,也觉得少年有如此天资,却拜在一个寻常散修名下为徒,实在可惜。而“楚安”对少年的态度,又加深了宋安的痛惜。
六郎看着,几乎想要抓住那“鬼迷心窍”的少年肩膀摇晃,询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更有甚者,是否被楚慎行威胁,方对宋真人冷面相对。
但六郎也只是心中想想。
这一下午,宋安又旁敲侧击,用各样言语,暗示秦子游:你师尊待你并不好。
他不直说。
而是借着秦子游生辰一事,讲到归元宗里其他弟子。
宋安叹:“这样说来,楚道友毕竟有‘安排’。这么说来,我却惭愧。我有一弟子,名唤公孙竹。与玉郎一样,是吴国人。他是个勤勉孩子,又从来体恤师弟师妹,待人事事关照。许多次,还是他提醒我,哪个徒儿生辰到了。”
乍听起来,是感叹自己做的不周。可事实上,所有对归元宗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宋安作为一峰之主,名下弟子有上千之数。哪怕公孙竹提醒他,他因之有所表示,这边算极为宽厚。相比之下,楚慎行的“安排”,现在来看,只在口头,实在不算上心。
秦子游深呼吸。
他心中冷笑:你说得这样好,可你到现在,都没认出师尊,这要我如何信你?
拍卖还在继续。
方才宋安给出的护心甲,楚慎行一样笑纳。他能猜到宋安的打算,但师徒二人一圈话下来,宋安接连出手的两样灵宝,实则,都归于楚慎行。
而宋安从前诬陷他,害他经历五百年磋磨苦难,说来欠他良多,不是区区一颗洗髓丹、一件护心甲就能抵消。
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程玉堂好算熬到晚间,等来传信。
神念涌入识海,果然是六个字。他的修为逊于楚、宋二人,信符飞来的瞬间,楚慎行与宋安一起察觉到。他们看程玉堂神色变幻,不解有之,焦灼有之……许多情绪,在程玉堂面儿上转了一圈,最终,他说:“二位,我怕是要先走一步。”
“玉郎,何事?”宋安问。
“是我家里,”程玉堂歉疚道,“信符中并未多说,但既然传信过来,恐怕不是小事。”
宋安看他。
元婴真人的视线落在身上,程玉堂哀叹:这份“故友”交情,怕是无法再用。
他心中有悔意,觉得那日在市集时,不该与宋安招呼。但转念一想,看楚慎行与宋安之间的微妙气氛,再加上宋安待秦子游的态度——程玉堂心中悚然。
宋安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是巧合,还是意外?
程玉堂闭眼。
无论是巧合还是意外,他都不想掺和了。
这日晚间,天阴,有乌云遮月。程玉堂重新上船,与楚、宋二人告别。临走前,他倒还记得,掏了灵石,从宋安手中买下五枚上品洗髓丹,好歹算有收获。
一行人在港口,看程玉堂所乘之船远去。北上一途,程玉堂谨言慎行,不多说一个字。直到出了云梦郡,他才有片刻喘息。
又到晚间,六郎端茶过来,叫:“主子,眼下出了云梦,您可算能安心了!”
程玉堂摇了摇头,手指摩挲扇子。
主仆二人正讲话,忽听舱外传来一声惊呼。
程玉堂霍然站起,走出舱外。
“怎么回事?”他问。
“主子,”划船的,一样是程家下人,这会儿忐忐忑忑,说,“方才,船桨似是撞上一个人。”
“人?”程玉堂拧眉,走近。
他很快看到,船边,漂浮着一具身体。
六郎跟在他身后,咂舌:“这人还活着?”
他好歹也算个炼气修士,虽离得远,但已经察觉到了水中人的气息。
六郎问:“主子,咱们这是?”
程玉堂垂眼。
水波潺潺流淌,水中人顺流而下。
他心里翻过许多情绪,最终叹道:“救人吧。”
上次救人,同样在这条嘉陵江上,由此牵扯出在云梦的是是非非。程玉堂心思沉重,想到楚慎行,想到宋安。他忽而有种不妙预感,往后,或许还有大风波在酝酿。
程玉堂想要明哲保身。
程玉堂回望云梦,见江流千里,汤汤不息。他很清楚,这会儿的异样感觉,来自修道之人的“天人感应”。
然而——
他的天人感应,是从云梦来,还是从他脚下来?
程玉堂不知。
落水之人昏迷数日,在程玉堂吩咐下人,将船划出嘉陵江、转去奉阳郡首时,六郎喊:“主子,那人醒了!”
程玉堂眼神一晃。
他走入客舱,看床上人撑着身子,艰难坐起。
看着自己身上衣衫,那人发出一声惊叫。
而后抬头,警惕地看向程玉堂。
程玉堂脚步一顿,站在桌边,说了两件事。
“我知你是女郎。你的衣服,是船上仆妇换的。”
那女郎低低“啊”一声,脸上浮出些歉疚神色。
她说:“多谢仙师相救。”
程玉堂道:“既然醒了,我便不留你,你这就走吧。”
女郎:“……”
她有些艰难,从窗格看船外。江边有山岭,山中夹江道。
女郎斟酌,问:“仙师可否再让我留在船上一段时日?”
程玉堂叹气,说:“你也不问我要去哪里。”
女郎勉强一笑。
她长得不算好看,身材消瘦,面色发黄。只有一双眼睛,颇有神采,大而明亮。
与程玉堂说了几句话后,女郎坦然许多,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目的地,只要是座人多的城池,可以找到糊口`活计,便再好不过。
程玉堂踟蹰。
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答应。
女郎哀求地看他。
程玉堂冷眼回望,察觉到,这又是个修士。可说“修士”,似乎又抬举她。此女不过炼气前期,看骨相,约莫二十五六岁,实属天资平平。
他缓缓说:“我又如何知道,留你在船上,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女郎闻言,面有苦色。
程玉堂想一想,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低声道:“阿丑。”
第58章 套话
程玉堂的离开, 对云梦府城而言,宛若一瓢水, 从海中舀出,不引起半点波澜。
宋安仍然沉得住气,每日与楚慎行、秦子游师徒同行。又看了几日拍卖后,楚慎行遗憾提出,师徒二人囊中羞涩,接下来,有东西想买, 却没足够灵石。
宋安有些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是要借此避开自己?
不至于。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 这种做法都太蠢。
宋安在心里做出论断,凝神定气,准备看“楚安”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接着,便听对方说,这几日,他向儒风弟子打听了云梦附近妖兽名录。趁花会未完,准备暂离城中,好赚灵石回来, 继续参加拍卖。
宋安试探:“楚道友,却也不必这样麻烦。几百块灵石, 我替你付了便是。”
楚慎行看他, 叹道:“宋真人, 我且谢过你一番好意。但这种事, 还是要我与子游亲自前去。”
他拒绝宋安。
话音入耳, 宋安微微眯起眼睛。
他不敢再用神识探眼前任务者,但还能去探主角。此番,宋安与楚慎行直面彼此,宋安脑海里却清晰勾勒出主角现在的样子。秦子游坐在一边,正把花酱涂在白玉糕上。他长了一岁,但性子并不会骤然沉稳,而是仍然对吴地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心。拿最平常的小事来说,这些日子,主角快把儒风寺在拍卖会中提供的所有点心都点一遍。当下看来,并没什么偏爱的口味。吃多了加糖的菜,还要给师尊抱怨,说思念故国风味。
这种轻松态度,给了宋安一种暗示:既然主角并不紧张,不觉得山雨欲来,那——
兴许他们真的只是打算去猎杀几只妖兽,好换灵石?
宋安:“不若我与楚道友、秦小友同去?”
他问楚慎行。
这话讲出来,宋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对方答应,还是拒绝。
但楚慎行没有给宋安再多思量的机会。他微微一笑,说:“宋真人随心即可。只是等出城之后,我与子游一心斩杀妖兽,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宋真人见谅。”
宋安在心里,把楚慎行这番话琢磨了八百十遍。最后,心中安定,想:好,我倒要看看看看这楚安修为究竟如何。
偏偏往后数日看下来,他颇为失望。
与在雅间中说的不同。接下来几天,他们遇到的,大都是三阶以下的妖兽,所以楚慎行并不出手。
他更偏好闲闲靠在树上,不止如此,手里还要拿出灵酒、点心,然后看徒儿气喘吁吁,与妖兽斗法。待斩杀妖兽,再收拾妖兽身上灵宝。
少年勤勉,又记得师尊的话,总要把一只妖兽从头剥到脚,连血肉也不放过,一一分门别类,细致收好。宋安看在眼中,觉得主角这样熟门熟路,可见不是第一次做此类事。
这不算做师尊的虐待弟子。楚安表现得足够宽和,在主角收拾妖兽的过程中,他就要开始升灵火。或为主角煮一杯灵茶,补充方才消耗的灵气。或看天晚,便直接烧一锅蛇肉粥,看主角吃下。
师徒和乐。
宋安见少年喝粥。这会儿快到十月,可天气还是闷热。因吃粥,主角觉得热,鼻尖冒出细细汗水。另一个任务者像有意炫耀自己与主角亲近,叫了声“子游”,让主角转头看他,他便抬手,用手帕,擦去主角鼻尖、额头上的薄汗。
宋安:“……”
这么看下来,他反倒有种奇怪的冷静。
且看楚安折腾吧。
宋安已经做好打算。
再过几日,他会“告辞”。但这不是真正离开,而是隐在暗处,继续看任务者与主角的动静。等到儒风寺宣布新秘境一事,倘若任务者带主角前去,宋安便会顺势跟上。那秘境是个修心之所,一旦进入,诸人便要分离。到时候,就是宋安的机会。
如果任务者不打算去,宋安也想好。自己会跟他们一段时间,等到某处野岭,就用积分兑换一只妖兽出来,与楚安相斗。他总不能因警惕楚安,便白白放过主角,让自己任务失败。
此外,宋安还有疑惑。这么慢慢杀着低阶妖兽,楚安究竟要如何换钱?
但在他们行在云梦泽上,在湖中岛屿停下休息的短短时间里,宋安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在这里,楚安“恰好”找到两株灵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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