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太几个女儿全都到齐了,老大徐庆第一时间买票回了漳城,现在还在路上,徐美音坐在那儿,像是一具躯壳。
她一路丧失神智似的回了家,江遇一直在身后默默跟着她。
他跟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大舅徐庆家里守孝,屋里摆放着棺材,正前方放着余老太的照片,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烧了纸钱又退了出去。
徐美音在一旁瘫坐着,身上披了一层白布,老人家的儿女到齐了,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话。
他们并不知道老人去世的真正原因,徐美音只是说,是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母亲。
江遇默默地听着,眼睛里黯淡无光。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余老太的墓立在了附近的土地里,江遇一声不吭跟着徐美音回了百花巷,周围死寂,母子俩站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江遇。”沉默了半晌,徐美音说,“你不是一直想走吗,从哪来回哪儿去吧,回你亲生母亲那。”
江遇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往前。
“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还要你干嘛。”徐美音没回头,“走吧,我一个人也能过。”
……
江遇攥紧了手指,心里绞痛一阵高过一阵,他思绪混乱,像是什么都理不清了,只有一个念头深深刻在了他脑子里——
他又害死了一个爱着他的人。
余老太从他还小的时候就很疼爱他,偏爱他,保护他,那是他童年里来自亲人为数不多的宝贵记忆,平时学习忙,他一直非常挂念着老人家,过节总要跟着回去看一看。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会间接害死这个人最疼爱他的人。
“对不起。”他颤抖着呼吸,声音小小的,哽咽着,说,“……我听,我答应。”
窗外夜色浓,到处灰蒙蒙一片,像起了大雾。
江遇拿出手机,看见他和訾落的聊天记录停在八天前。
他的手用力地揪着头发,像是压抑着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把脑袋轻轻往墙上一下又一下的撞,从嗓音里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拨打了那个号码。
对方好久才接听,那边更是静得吓人,几分钟过去,没人先开口,连一声问候都听不见。江遇不知道訾落此刻在做什么,他望着窗外被雾遮住的朦胧月色,听到三百在隔壁一直叫个不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了訾落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开了口:“……钢琴收到了吗?”
他的声音实在太哑,听得让人心惊。訾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旁,看着同样的天空。
“收到了。”他缓了缓,“太贵了,钱你可以自己留着……”
“我要钱也没什么用。”江遇打断他,“钢琴……你的梦想嘛,我早就想送了。”
訾落哑然。
江遇跟着沉默了会儿:“我,姥姥去世了。”
“因为护着我,不小心摔倒了。”他出神地望着手指,那里泛着点点亮光,“因为……”
他没了声音,訾落却听懂了他的沉默。
江遇扯了下唇角,苦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那些爱我的人……江莱,还有姥姥。”
“你跟我说,要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里寻找变好的方法,你找到了吗?”他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对不起落落,我没有找到。”
“我感觉我找不到了。”
外面刮起了大风,呼啸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窗户听得真切,A市的大街依旧繁华,到处亮着光点,映在了訾落的瞳孔中。
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落落。”江遇说,“弹首曲子听吧。”
訾落在钢琴前坐下,把手机放在了一旁,手指垂在琴键上,感觉到两只手在轻轻发颤。
琴声响起已经是几分钟之后了。
屋里没有开灯,江遇坐在角落里,在琴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忍得喉咙剧痛,把脸埋进了膝盖中,不想让喘息传到訾落耳朵里。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包裹的像个铁桶,唯一一个能走进他世界的人只有訾落,他的喜怒哀乐牵扯着訾落的人生,訾落的世界里好像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他带给他的,永远都是最亮的一道光。
一直以来,他不懂如何去珍惜一段感情,不知道该怎样让事情变好,所以他一直在躲避,躲着不见,躲着不处理,以至于他和家人的关系越来越僵,成了现在的局面。
从小到大一直以来……他不知道要怎么要守护住和訾落的这份感情,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在一起的逐渐沉溺,他一头栽了进去,没想过要走出来。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离开的不再归来,失去的不再拥有,大多时候人们都带着遗憾度过这一生。
可在此刻他也真实感受到了,强行让自己从一个人的世界里剥离出来的痛楚,像有把刀一下又一下在他心口上划着,直至最后的破碎不堪,鲜血淋漓。
他好像总留不住爱他的人……一个一个都在以残忍的方式离开他,措手不及,不容他反应。可现在訾落还在这里,他知道在什么位置,耳边还响起他的声音,可最让他无力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訾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明明看得到,明明触碰得到,明明听得见。
琴声悠悠,缓慢沉重,伴随着訾落微微颤抖的声音,江遇把那首歌的旋律牢牢记在了心中。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
对不起。
他听着訾落颤抖的歌声,连这三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他一直在重复,哪怕訾落不爱听。
……对不起,落落,对不起。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他身旁。”
……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谁也没有先挂断,谁也没有再开口。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一旦挂断,断掉的不止是这通电话,还有他们这二十一年来刻骨铭心的时光。
江遇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世界就像是一片沼泽,你一直在身边陪着我让我以为我脱离了黑暗,可现在我才发现是你陪我站在黑暗之中,原来我从未挣脱。
第107章
十二月的天温度骤然下降,空中刮起了刺骨的寒风,路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街上的人寸步难行。
江遇听见有人说,今年的冬天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
北方的小城冬天确实冷,但今年的冬天冷得过分了,风再一刮,让人全身止不住发颤。江遇回到宿舍时其他三个人正窝在被窝里打游戏,房间里开着空调。
谢明宇探出脑袋看见了好久未见的他,愣了一秒:“你没去实验室啊。”
江遇刚从实验室出来,他没多说:“拿书。”
眼见他又要走,谢明宇说:“你以后都不住宿舍了吗?”
江遇停顿了下:“大概吧。”
徐美音情绪比江德志去世那会儿更不稳定,每天都像发了疯,每天都要见到他才行,他被管得死死的,只好缩短在实验室待的时间。
谢明宇下了床,伸手递给他一根烟。
江遇看了一眼,结果转身去了阳台,阳台风大,俩人背对着风点了烟,看着窗外的天空。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谢明宇问完后又说,“当然不说也没事,我就是觉得可能说出来会更好些。”
吐出的烟雾瞬间被大风吹散,只有口腔里停留的苦味。
谢明宇见他不说话,灭了手指间的烟:“你照过镜子没?你现在瘦得吓人。”
江遇依旧闭口不言,谢明宇也不再问了。
因为江遇每天都不在宿舍的缘故,几个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见面时会打个招呼,但江遇开口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学习上的事情,其他的问什么都不会回答。
谢明宇想起来开学那会儿见到的江遇,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模样差别太大。
江遇叫了车回了百花胡同,地上到处都是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他回到客厅,看见了徐美音呆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在徐美音看过来之前他移开了视线,去厨房简单煮了碗面端到她面前。
他回到屋里,熟练地掏出了那盒烟,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把吉他一言不发。
到了半夜,地上的烟头已经七八个了。
他睡不着。
他也不敢睡。
只要闭上眼睛,江莱的面容就会出现在他脑海中,带着一声又一声担忧急切惊恐的呼唤,冰冷的湖水从心里冒出,一点一点浸湿着他所有的一切,直到最后几乎窒息般的醒来。
他一直在重复这个梦,被惊醒时四周死寂,只有他的呼吸声。
房间里没开空调,他手脚冰得几乎没了知觉,手指间的烟夹不稳,轻轻一抖,烟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出神似的盯着看了会儿,几秒后感到了皮肤被灼伤的痛。
一口烟吸进肺里,胸腔霎时涌出一股猛烈的反胃,他弯下腰一直在咳,咳完了又吐,眼眶通红挂着泪,但肚子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天已经大亮。
侯意放假比他们几个人都要早,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去医科大找了江遇,他在冷风中等了很久,冻得直哆嗦,再抬头,看见不远处的身影时几乎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周围的学生被冷风吹得受不了,小跑着着急离开。而那道身影走得缓慢,脚步极轻,任寒风吹打在脸上没有反应,瘦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侯意连忙跑过去把手套围巾全部摘下给他套了上去,抬头把江遇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脸色惨白,眼神如一潭死水。
附近的餐饮店暖气开得很足,侯意端来一壶热水给他暖手,让他喝下暖身,急得坐都坐不下来,站在他身边来回走。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侯意皱着眉头,“我找你你什么也不说,把我吓死了,你和訾落到底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分开了啊?”
江遇还是不说话,侯意站在他身边:“行,你不愿意说我不问了。但你也不能这样对自己啊,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要是落落看见会——”
对上江遇的视线,侯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江遇的目光忘记了要说什么,只觉得果然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才会发生波动。
冷静下来后服务员上来几道热菜,跟着又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侯意看着,犹豫了一下:“我回来前去找过訾落。”
江遇的手指摩挲着瓶身,店里非常暖和,他身上好像没那么凉了。
“……他也瘦了一些,也没去琴室了,巡演什么的,也不再跟了。”侯意说,“我也问过他原因,他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说。”
面散发着热气,江遇看了很久,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知道我和孟姝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吗?”侯意笑了笑,“没有什么原因,是因为我腻了,和一个我们学校的学姐在一起了。”
“其实和孟姝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次真的非常认真地在想,要不要和她一直走下去。但是吧,”侯意顿了下,点了根烟,“感情这玩意真是没法儿控制的,我渣,我对不起她,我承认。”
“去A市的前几个月我就想过要不要和她分开了,我本来也觉得长久不了。”侯意抬头,透过薄薄的烟去看他,“但我真没想过你和訾落会分开。”
“你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总要比其他人坚固的多吧,虽然你们俩都不愿意说原因,但我还是觉得……啧。”侯意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没人想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说话这会儿功夫面已经在慢慢变凉,侯意叫来服务员去加热,江遇始终低着头,侯意也不再说了,见他一直不吃,便夹了些菜给他。
面上来后江遇一口没动。
“话不说,饭还是要吃的啊。”侯意说,“吃碗面出去就没那么冷了,这么多菜我哪儿吃得完啊。”
江遇手指动了动,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
侯意没明白:“什么意思?”
江遇闭口不言。
接近期末的学生每个人都很忙,江遇这几天没去实验室,在图书馆自习室复习,到了时间后就回家,到家时才发现地上又是狼藉一片。
徐美音还在发狂,捧起一个陶瓷杯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滚!滚!你是个什么玩意跑到这问我要儿子,我应该问你要儿子才对吧!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儿子,想带他走?门都没有!我就让他一直留在这个家里,永远都不要忘了这些发生过的事!”
徐美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大吼着,说话间把旁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我的儿子谁还给我啊……你把我儿子还给我啊,你是个什么东西……”
徐美音并没发现他,江遇看了一会儿,慢慢走出了大门外。
他坐在石墩上发了会儿呆,想到他和訾落的生日近在眼前,拿出手机时却突然反应过来已经没用了,訾落的联系方式被徐美音强行删除,手机号删除拉黑,那么多年的记录全没了。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记录全没了。
江遇知道删除的好友可以重新加回来,拉黑的电话号码可以拉回来,他完全可以打电话过去听一听訾落的声音,哪怕什么都不说,听见呼吸也是好的,他可以在心里把那一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隔着手机再重复一次……希望訾落听得见。
……我好想你。
江遇把自己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冰凉的石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远在A市的那个人,无时无刻都想说这句话。
前方响起了轮胎声,谢小安把车停好后,看见了门前的身影。
“小遇?”她走上前,“这大冷天的你坐门口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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