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平均分很公平,宝绽没想到,多小静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倒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行,”他瞧一眼那舞台,不大一块地方,没有侧幕,拉了个帘子,开着上场门和下场门,“咱们定戏吧。”
对儿戏,顾名思义,就是一出戏,市剧团和如意洲各出一个人,两边搭着演。市剧团这边只有张雷和多小静,如意洲的人不能都上,合计了一下戏码,让陈柔恩和应笑侬出马,宝绽作为团长,后边来个轴子。
多小静姗姗来迟,披着一件羽绒服,捧着一只保温杯,活像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干部,短头发一甩,在宝绽身边坐下:“来啦?”
宝绽脱掉大衣,点了点头:“来了。”
“天儿冷,嗓子还行?”她看过来。
宝绽也回看着她:“还行。”
老生对老生,一样的修竹之姿,一样的龙睛凤目,一对上,电光石火,张雷赶紧插到中间:“我和小陈定好了,赤桑镇。”
多小静仍然盯着宝绽,显然想跟他一较高下:“谁和我搭?”
“我来,”宝绽另一边,应笑侬露出半张芙蓉面,懒洋洋的,“早听说市剧团有个厉害的女老生,我来领教领教。”
“武家坡?”这是一出生旦呛着唱的戏。
应笑侬莞尔一笑:“还是坐宫吧。”显然,他嫌武家坡呛得还不够狠。
唇枪舌战间,戏码定下来了,也不分什么前台后台,所有演员都坐第一排,该谁唱了谁上去,与其说是擂台,更像是班级联欢会。
陈柔恩和张雷很熟了,俩人你让着我我让着你,笑呵呵上台,台下都是小朋友,看节目似的拍巴掌捧场,气氛特别好。
市剧团的主场,用的是多小静的琴师和鼓师,张雷先开一嗓子,大刀阔斧:“嫂娘!”
他那嗓子,不用说,下头立时喊成一片,在这芜杂的喊声中,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陈柔恩提起中气,愤然一声:“好奴才——!”
《赤桑镇》是一出传统戏,讲的是包拯从小父母双亡,由嫂子吴氏含辛茹苦养大,包拯长大后做了开封府尹,侄子包勉也做了萧山县令,但他在任上贪赃枉法,被包拯大义灭亲处死在铡刀之下,嫂子吴氏得知后赶到赤桑镇,痛骂包拯忘恩负义的一段。
陈柔恩这一嗓子,整个场子都惊住了,多小静诧异地盯着台上,小姑娘唱得好,不是她调门起得高、嗓子喊得亮,而是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仿佛她踏在那儿就是角儿,这是经过场面、一场场淬出来的,从这一句“好奴才”,她就窥见了如意洲的实力。
锣鼓点走起,引出一段西皮导板,陈柔恩沉稳发力,声势更上一层楼:“见包拯怒火满胸——膛!”
漂亮!台底下炸了,压轴级别的开场,小朋友们纷纷关掉游戏放下零食,开录像,满剧场全是手机屏幕。
导板转快板,陈柔恩把着节奏,玩儿一样:“骂声忘恩负义郎,我命包勉长亭往,与你饯行表心肠,谁知道你把那良心丧,害死我儿在异乡!”
张雷也是万里挑一的嗓子,接得住她:“包勉他初任萧山县,贪赃枉法似虎狼!叔侄之情何曾忘,怎奈这王法条条……”
“你昧了天良!”陈柔恩一喉咙捅过去,真有点打擂台的意思,“国法今在你手掌,从轻发落又何妨!”
他们俩你来我往,珠联璧合旗鼓相当,短短十分钟的戏,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真真当得起酣畅淋漓四个字。
在一片叫好声中,他们联袂下台,下一折是生旦戏,应笑侬要用自己的琴师,临上场给时阔亭递眼色:“给我起平时和宝处的调儿。”
“是不是有点高?”时阔亭低声问。
“宝处是男的都不嫌高,”应笑侬挽起袖子,露出水葱似的胳膊,仿铁镜公主的旗装,“她一个女的,高什么?”
“人家是女老生,”时阔亭实话实说,“唱高了没法听了。”
“你是哪边的,”应笑侬横他一眼,“戏台子上哪有那么多说法,行就活,不行就死,谁管她是哪门哪路!”
说着,他抽张纸巾当帕子,婀娜上台,下头一看是这么俊一个“格格”,都嗨了,吹着口哨喊姐姐,应笑侬给大伙福了福身儿,含笑朝多小静一抖手,驸马爷迈着方步也上来,朝台下鞠一躬,准备开戏。
“呀——”应笑侬轻讶,如水的目光一转,进西皮流水,“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
胡琴一起,多小静就听出调门高了,应笑侬唱旦角用小嗓,多高都不怕,她唱老生用真嗓,还不能露出女音,就有些为难,但她死要面子,不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降调,强撑着重重一叹:“公主啊!”她卯足了气,进快板,“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
接下来就是经典的生旦对啃,生唱“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旦就唱“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旦唱“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生便唱“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总之怎么呛怎么来,让应笑侬和多小静一演,火药味儿更足了。
应笑侬不是个善茬儿,不光起得高,还越唱越快,他的本事在那儿,倒着唱都不怕,时阔亭注意着多小静的嗓子,不免替她捏了把汗。
果然,唱到“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她就不行了,气息明显变短,声音也薄了,精疲力竭的,被应笑侬赶了个半死。
应笑侬扬起帕子,一个泼辣的笑,冲着她:“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你好过关!”
多小静知道他是故意整自己,但人在台上,就是死也得挺住:“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她面露“喜”色,正身对着台下,目光所及处恰是宝绽扬起的脸,“站立宫门——”
后边就是“叫小番”,宝绽直盯着她,觉得她恐怕上不去,但暗暗的,又佩服她,一个女老生,嗓子的宽度、厚度、底气都不如男人,她却没找一个借口,没露一点难色,尽着自己的全力,憋得脸都紫了:
“叫——”来了,她瞪起一双凤眼,对着一帮戏校的孩子,满扎满打毫不敷衍,一嗓子通天,“小番!”
她上去了,不光上去了,还带着老生的腔儿,“好!”宝绽腾地站起来,实实在在给了个彩儿,他们是对手,也是同行,见到对方身上的光彩就免不了惺惺相惜,多小静能在市剧团挣下一份名气,绝不是浪得虚名。
她满头大汗,下台时甚至有些踉跄,应笑侬从后头扶了她一把:“对不住,”他说戏文里的词儿,“各为其主,兵不厌诈。”
多小静明白,这是比试,是比试就有明有暗,有高有低,她没那么小心眼儿:“你确实好,我服气。”
下面是宝绽的《甘露寺》,他施施上台,凛然往台中间一站,风姿卓然,略向时阔亭一摆手,唱起西皮原板:“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这是三国戏《龙凤呈祥》中的一段,讲刘备想要迎娶东吴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诸葛亮略施小计,请周瑜的岳父乔玄游说孙权的母亲,孙刘终成眷属的故事。
娓娓道来的一出戏,宝绽唱着得心应手:“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忽而转流水,铿锵有力,“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唱着唱着,可能是多心,他觉得台下的人好像都盯着他的嘴看,微微有些肿的、泛红的嘴唇。一刹那,他想起匡正,想起他炙热的怀抱,和那天门前纠缠不休的吻,脸一热,嗓子发颤,连心虚带羞赧,他突然卡在那儿,忘词儿了。
“怎么回事,”萨爽猛推陈柔恩,“宝处怎么……”
陈柔恩难以置信:“他恍范儿了……”
台底下的学生不知道他是谁,前两段戏又都那么出彩,这时候没轻没重的,一窝蜂地喝倒好儿。宝绽完全懵了,他从没在台上现过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唱到哪儿了,忽然,一个声音轻轻从台下传来:“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宝绽茫然看去,不是别人,正是多小静。
他感激地一顿首,接着唱:“虎牢关前三战过吕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接上也不行了,气势已经不在,唱的明明是“盖世英雄冠九州”的赵子龙,他却丢盔弃甲、兵荒马乱,草草收了尾,转身想下台,台底下又是一通大笑,他乍然抬眼,发现自己竟然错走了上场门。
行话这叫“踏白虎”,是犯忌讳的。
十年,他担着如意洲艰难跋涉,闯不完的难关说不尽的苦,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骄傲和荣誉,就在这里毁于一旦。
第111章
宝绽从下场门进后台,舞台小,后台也很寒酸,不大一间屋子,有两三把椅子,他恍恍惚惚,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仍然听得到外面的喧哗声,好像是在嘲笑,笑他临场忘词,在这么小一个舞台上丢人现眼。
刚坐下,下场门的帘子匆匆掀开,应笑侬走进来,轻着声,站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宝绽没脸见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应笑侬早发现他不对劲,这两天一直魂不守舍的,时不时咬一咬嘴唇,搞得那里又红又肿。
他在宝绽面前蹲下,思来想去,还是问:“是姓匡的……干什么了?”
宝绽明显抖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悚然看向他,他能瞧出来,别人是不是也……宝绽做贼心虚地捂住嘴,连忙摇头。
那个慌张的样子,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应笑侬心疼,“你呀……”宝绽的私事他不该问,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能不问,“他……没伤着你吧?”
伤着?宝绽不懂他的意思,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伤……什么?”
应笑侬松了口气,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算姓匡的有良心。”
忽然,宝绽想起风火轮上那个小视频,应笑侬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承认“男男情侣”,他是懂这些的:“小侬,你别告诉别人,”他压着嗓子,像头上顶着一道要命的天雷,随时会打下来,“千万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师哥!”
“放心吧,”应笑侬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还能唱吗,咱们杀回去,把名声正回来。”
他说得对,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可宝绽怕了,整个人六神无主:“张不开嘴,”他从来不这么丧气,“让我歇歇。”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绽是他们如意洲的顶梁柱,他要是垮了,什么都完了。
这一刻,宝绽却觉得放松,一个人憋着的时候,一个吻有千金重,一旦说出来,反而轻得像一片羽毛:“小侬,”他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冲动,想把埋在心里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是真心的,喜欢他……”
唰地,下场门从外头掀开,是多小静,披着个羽绒服,甩着一张纸:“我说,投票结果出来了,”她也拉了把椅子,挨着应笑侬坐,“看看吗?”
应笑侬嫌她来得不是时候,一劲儿给她使眼色。
“眨什么眨,”她大剌剌的,把那张纸拍在他胸口,“你第一。”
应笑侬根本没心思关心比试结果,把纸一团,揣进兜里。
“我第二,”多小静微倾着身,直视宝绽,“然后是雷子,他有点群众基础,你们团那小姑娘第四,”再往后她没说,显然给宝绽留着面子,“咱们两家打了个平手。”
平手,宝绽苦笑,多小静口下留情了:“多谢。”
相对而坐的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半晌,多小静支使应笑侬:“你出去。”
应笑侬倏地挑眉,这么多年,宝绽都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他腾地起身,盯了多小静一阵,翻着眼睛转身离开。
狭小的后台,两个老生亦敌亦友,多小静翘起二郎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越是细而高的东西越容易折断,越是洁白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人也是一样,她直来直去:“今天你失手,未必是坏事。”
她看出来了,宝绽是一件细而高、净而白的东西,他有一条好嗓子,对自己的戏信心十足,因为在技艺上,他从没被质疑过。
“我……是拿戏当命的,”小屋子,两个人,宝绽说了心里话,“今天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扼断了。”
“拿戏当命,”多小静咂摸这词儿,笑了,“咱们得过得多惨啊,才能拿戏当命。”
她的语气里有自嘲、有无奈,但宝绽注意到,她说的是“咱们”,她也是个拿戏当命的人,所以才能为张雷到如意洲“走穴”而愤怒,为了一场仓促而就的比试费尽心思,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她回忆往事,不免感慨,“站在那儿五分钟,没张开嘴。”
宝绽一愣,抬起眼。
“真的,”多小静勾了勾嘴角,像是个笑,又像要哭,“琴师都停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因为我临上台,后台有人说风凉话,”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点抖,“他说……女人唱什么老生,小鸡嗓子学虎叫,市剧团没爷们儿了吗?”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宝绽瞪大了眼睛,在男旦被蔑视、被鄙薄的同时,女生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坎坷路。
“我不是也过来了,”事过境迁,多小静已经能淡然处之,“靠的是什么?靠这条嗓子,让他们望尘莫及,都给我闭嘴。”
此时此地,宝绽明白了,没有谁的七年是容易的,这七年,自己在如意洲勉力支撑,多小静则在正统京剧圈苦苦挣一个认同,她也“峣峣”过,她也“皎皎”过,摔摔打打,练成了今天这副火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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