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也有这样不堪的时候。”文清尧喃喃道。
他看着林轻羽,语气和眼神都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没人能看透他眼中的情绪。
林轻羽听不见他的话,仍旧面无表情地仰躺着。不知道是不是被林肃彻摔出了什么重伤,他那张小脸灰白而僵硬,半睁的眼睛死气沉沉,不哭不闹不动,整个人一点生气都没有。
文清尧无法触碰这个小小的林轻羽,也不能和这个小小的林轻羽说话,只能这么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起先,文清尧心中并无什么太强烈的情绪,他知道林轻羽不会夭折在这里,他根本不需要为这个会成为大魔头的小不点担心。
天很快就黑了,屋里没有点灯,除了从西窗窗缝里透进来的一小缕月光之外,屋里一片漆黑。一直不动弹的林轻羽终于肯挪窝了,他下了床,走到那一缕月光跟前坐了下来。
文清尧跟了过去,无聊至极的他坐到了林轻羽面前,仔细打量起了这个没见过的林轻羽:
丹凤眼还是丹凤眼,只是还没长出成年后的那种狡黠气质,满眼都是稚子的懵懂天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在灰突突的月光里更显凄然,但圆圆的小脸倒是比长大后的消瘦面颊要好看不少。
小林轻羽已经饿了一天了,此时因为怕黑而躲到这么一点点光线面前就显得格外可怜。文清尧也动了恻隐之心,伸手轻轻抚上了他有些凌乱的发顶。这样的安慰并不能传递给林轻羽,忍了一天委屈的他终于爆发了,小脸往两膝间一埋就开始大哭,苦声甚是凄惨。
文清尧穿过紧锁的房门,在林家大院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一个愿意往这间屋子来的人。倒是有几个想看热闹的凑到门前偷看过,但他们都没有开门的打算,看过热闹之后就都笑嘻嘻地走了。
下人的这般反应着实让文清尧既心寒又愤怒,此时的林轻羽还只是一个无辜幼童,而这群下人却能对他如此冷漠无情。
文清尧有一股暗火,他走出房门,想试着抓一个人过来看看林轻羽。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碰到。
文清尧对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束手无策,只得愤愤地回到林轻羽身边。
但是回来之后,他意外地发现林轻羽面前的小窗被人打开了。一双干瘦苍老的手从窗户外伸了进来,那双手里捧着一个馒头,刚好举在林轻羽面前。
林轻羽蓄在眼睛里的泪水还没有流干,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个馒头,显然很想去拿。
但是他好像又在忌讳什么,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不敢伸手去接。
“没事的,没人看到。”窗外传来了老厨娘的声音。
林轻羽揉了揉眼又擦了擦手,飞快地从那双手里接过了馒头,想也不想地就把馒头塞进了嘴里。
“慢点吃,这里还有水。”老厨娘摸了摸小林轻羽的头,又给林轻羽递进来一碗清水。林轻羽没有躲开她的手,啃了几口馒头之后就着厨娘的手就喝起了水。
等林轻羽吃饱喝足,厨娘才收回了一直举着的碗。老厨娘临走之前还嘱咐林轻羽要盖好被子睡觉,其善心着实让人动容。林轻羽也很听话,转头就钻进了床上的被褥里。
一直站在一旁的文清尧把整件事都看到了眼里,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厨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善待林轻羽的人。
文清尧靠在窗边,自言自语似的对林轻羽讲:“你看,林家还是有人对你好的,你怎么能忍心把他们斩尽杀绝呢?”
林轻羽自然是听不到这句话的,吃饱喝足的他很快就睡着了,睡颜很是安稳,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
文清尧想趁着林轻羽睡着的功夫仔细打量他一番,没想到他刚一迈出脚步,意识就瞬间被抽离了。而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也正好是林轻羽醒来的时候。
这不由得让文清尧怀疑这个梦境的实质。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自己的意识又和林轻羽的意识紧紧关联,比起进入梦境,文清尧更相信自己这是进入了林轻羽的记忆。
有了这样的想法,文清尧就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了,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个小可怜是怎样把林家人□□得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少爷的。
第27章 感同身受(三)
再次恢复意识已是第二日清晨,文清尧猝不及防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睡得迷迷糊糊的林轻羽被两个家丁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那两个家丁满脸横肉,全身上下散发着凶神恶煞的气场。他们攥着林轻羽那两条细瘦的小胳膊,吓得林轻羽整张脸都白了。
也许是因为在这记忆中待得太久,文清尧觉得自己受到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深。林轻羽被提着往外走的时候,文清尧对他的恐惧仿佛感同身受,不仅心跳快得吓人,后背、头顶也都冒出了层层黏腻灼烫的汗水。
文清尧忍下这股不安,跟着林轻羽离开了这间屋子。
林轻羽被两个家丁拖着,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林家大宅院子的中庭。
中庭聚集了不少人,那些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各个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林轻羽被带到之后,围成圈的人就散向两边、让出了一条往中间去的路。文清尧跟在林轻羽身后,走到了众人围观的中心。
那里有一个老妇人,正跪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文清尧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正是前一天晚上送馒头给林轻羽的老厨娘。
老厨娘旁边站着气势汹汹、面如寒冰的林家家主。而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条金丝碾成的鞭子。
文清尧看了看那条坚韧的鞭子,不由得为林轻羽捏了把一把汗。好在林肃彻心里还有点数,没有真的把鞭子往林轻羽身上招呼。
见林轻羽到场,林肃彻抬手就给了那个老厨娘一鞭子。老厨娘不是修行练气之人,被这一鞭子掀翻在地。
那苍老而佝偻的身体迅速蜷缩成一团,隔了好半天才找回哀嚎的力气。
文清尧就站在林轻羽旁边,把老妇人的惨状看得一清二楚:林肃彻那一鞭子正好打在老厨娘的脊柱上,直接敲断了老厨娘的脊柱,老厨娘背部往下怕是已经废了。
年幼的林轻羽自然不知道这样的伤势对一个花甲老人来说意味着多少苦难,但老厨娘歪倒在地、痛苦哀嚎就足够把他唬住了。
他全身颤抖,缩着瘦小的肩膀不断人群中躲,然而人群站得很密集,他没有力气挤出去。
文清尧此时是震惊的,他不知道林轻羽一睡一醒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现在这个阵仗,他心里有一个很不人道的猜测:昨夜老厨娘偷偷给林轻羽东西吃的事情被林肃彻发现了,林肃彻现在这是在杀一儆百,警告林家人不准对林轻羽好。
果不其然,林肃彻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印证了文清尧的猜测。
林肃彻倒是没有理会林轻羽,只是面无表情地斜视着痛苦□□着地老厨娘。他折起了鞭子握在右手里,一面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手心,一面在众人面前转着圈地踱步。
林肃彻每到一处,离他近的人就会往后退几步,等他转完一个圈、恐吓完所有人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我林家不养吃里扒外的畜生!”
这样的用词一出口,文清尧立马皱起了眉头,看向还蜷缩在石板地面上的老厨娘时,心里忍不住发堵。
但林肃彻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没有半点不安,好像地上趴着的那个给林家卖了一辈子苦力的老人真的是一只“牲口”一样。
人群里也有看不下去的了,文清尧听到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大娘犯什么错了,怎么惹得家主如此恼火?”
“大娘昨晚把剩下来的馒头送给前头那个小鬼吃了,家主说她偷东西呢。”
“什么?馒头?这是偷了多少馒头啊?值得这样打人?”
“你真笨!这是馒头的问题吗?我看啊,家主这八成是迁怒。”
“迁怒?迁怒什么?”
“迁怒前头那个小孩啊,那小孩是家主昨日带回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刚到家就被家主抱起来摔地上了!”
“啊?这小孩儿也就三五岁,能和家主有怎样的恩怨啊。”
“哼,我看啊,这小孩八成是家主在外留的种,小孩的娘怕是做出了什么对不起家主的事。”
“呵,你就喜欢瞎猜这种风流韵事,说不定这小孩的爹娘和家主都有仇呢。”
“不管怎样,我们以后还是离这小扫把星远一点,我可不想平白无故挨鞭子。”
“对对对!”
……
文清尧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听到这些话,文清尧本就沉重的心情变得有些阴郁。围观的这些人都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林肃彻的真实目的,但所有人的反应都和议论的这两人没什么区别,人人都选择了漠视。
林肃彻也不是傻人,他自然明白自己的威胁是起了效果的,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又是扬鞭一抽。这一下之后,老厨娘直接背过气了,原本蜡黄的脸也迅速青灰起来。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往后撤了一小步。林轻羽此时已经被吓软了腿,小小的身体一晃就坐到了地上。
那老厨娘还没有完全断气,她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透着格外明亮的光。
她艰难地抬起了还勉强能动的上半身,哀求似地看向了周围的人,但没人给她回应,所有人都躲开了她的视线。唯有被吓倒在地的林轻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老厨娘像是看到了救星,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就向林轻羽爬了过来,然后一把攥住了林轻羽。
那双枯瘦如虬枝的手碰到林轻羽的那一刹那,文清尧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他下意识看向了地上的林轻羽,发现林轻羽早已抖成了一团,叫也叫不出来、哭也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老厨娘说不出话,大张着的嘴里只能发出粗粝的吐息声,就在她拼尽全力想要说一句完整的话的时候,林肃彻提着鞭子走到了她的背后。
然后,在众人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林肃彻又一次扬起了鞭子。然后,文清尧的意识就在林轻羽恐惧的惨叫中再次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是无脑虐小受,后面会解释原因的。
第28章 感同身受(四)
文清尧所见的记忆不是连续的,等文清尧再有意识的时候,林轻羽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文清尧记不清自己第一次见林轻羽时的场景,只知道那时候的自己还不到五岁,跟着小叔文知刻到林家出席林轻羽的十五岁生辰宴席,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偷偷溜出了会客厅,在林家后院见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哥哥。
事隔多年,文清尧已经忘记了林轻羽当时的长相,脑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黑衣哥哥走过后院和花园之间的那道门的时候,门上的半截珠帘会轻轻撩过那个哥哥的肩膀和后背。但眼前这个林轻羽没有第一印象中那么高,走过半截珠帘的时候,珠帘末端堪堪擦过他的发髻。
文清尧明白过来,此时展现在眼前的仍旧是林轻羽遇见自己之前的记忆。
文清尧的意识跟着林轻羽出了那间熟悉的客房,一路缓缓前行,穿过那个挂着一幕半截珠帘的石门,来到了僻静后院。来来回回看过了那么长的记忆,文清尧的意识早已疲惫,这个安静的荒凉院子刚好用来休息。
岂料此时院中已经有人了,两个偷懒的丫头正躲在院中说闲话,而闲话的内容又恰好是林轻羽。
一个丫头啐了一口瓜子壳,对另一个丫头恨恨地说道:“一直被关着的扫把星因为总是寻死而被放了出来,每天在府上乱晃,见到就觉得晦气。”
另一个丫头啧啧两声,连连摇头,“还是少说两句吧,他身世很可怜的。”
听到这话,先前那个丫头立刻来了兴致,连瓜子都顾不上磕了,兴冲冲地开始追问:“诶?你还知道他的身世?说来听听,说来听听。”一番软磨硬泡之下,这丫头终于问出了“隐情”:
曾经,林轻羽的亲生父母和林家家主交情很深。后来双方结怨,彼此分道扬镳。林轻羽亲生父母亡故之后,林家家主不计前嫌收留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文清尧不是傻子,他没办法把“不计前嫌”加在那个徒手摔小孩、金鞭打老人的林肃彻头上。
这丫头大概也是傻,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出了林家怕是会被人卖了。
丫头说完这话之后就嘻嘻哈哈地开始议论别的事了,文清尧对小姑娘家的谈话毫无兴趣,便折回头去找林轻羽。
林轻羽不像文清尧,他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别人跟前偷听。文清尧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缩着身子猫在一堆灌木丛里,小模样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酸。
文清尧以为他会哭,便坐在他旁边等了一会儿。可半天等过来,别说掉眼泪了,林轻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十来岁的脸上摆着二三十岁的人都不一定有的沉稳冷静。
文清尧一直以为林轻羽是后来逐渐“变了”的,如今才发现,恐怕那变化早从他孩提时起就一点点发生了。
文清尧长叹一口气,他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是该继续恨林轻羽毁掉自己的一切,还是该同情眼前这个被迫从小开始算计的无辜小孩。
方才那两个丫头还是说了部分真话的,林轻羽真的做了寻死觅活的事,他的额头有一块很严重的瘀伤,两只手腕上还裹着厚重的白布。文清尧一时忘情,伸手碰了一下林轻羽额前的伤,林轻羽脑中关于这些伤痕的记忆就一波又一波地向文清尧袭了过来。
痛苦的记忆宛如滔天巨浪,汹涌地扑向了文清尧,压得文清尧喘不上来气。
林轻羽手腕上的伤是长期带铁铐所致,并非他自己刻意割伤,用铁铐锁他的人正是那个“不计前嫌”的林肃彻。林轻羽被锁了一天又一天,极度崩溃之下撞了墙……
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使得文清尧的思绪愈发混沌,他无法理清方才那段记忆中的细节,更没能从林轻羽的记忆中找出林肃彻囚禁他的具体原因,耗尽精力也只能勉强知道个大概:林肃彻想从林轻羽口中问出什么事,但林轻羽却没向他吐露半分线索。
不过文清尧也并非一无所得,至少此时他已经知道林轻羽那偏执又极端的性子是怎样养成的了。
清净的地方已经被人占去了,林轻羽便不愿继续在这儿待了,他无声地走出了这个荒芜的院子。就在他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文清尧听到林轻羽说:“明天就把你们两个清理出去。”
看着林轻羽说话时的神态,文清尧的脊背有些微微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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