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曳白淡然道:“这世间富贵在先生眼里不过只是些过眼云烟,我们这些俗世之人能不被先生当作贴着金箔的鬼魅就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贵’字。”
老头哈哈大笑道:“老头子听说,天子狩猎,三面驱兽,网开一面。不知到了贵人这里,是否依旧啊?”
慕曳白道:“老先生说笑了,晚辈既非天子,也无心狩猎。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逆天者诛之,顺天者又怎么会滥杀呢?”
“哈哈哈,有贵人这句话,老头子就放心了,那壶山泉佳酿就送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了!”老头说着便转身朝着一条山间蹊径里走去,边走边唱和道:“来时晨鸡初叫,去时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今日少年明日老……”
云舒歌沿着林间小道一直往前走,忽闻一阵酒香扑鼻,心想着酒馆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果然,刚转过一个弯,一间小竹屋赫然呈现在眼前,只是竹屋前并没有插着卖酒招客的酒旗。
云舒歌也没多想,几个箭步跨了进去,见屋子里坐着一个正在吃花生米的中年男子,道:“这位大哥,麻烦您给我装一壶酒。”
那男人头也不抬地瞅了一眼,爱搭不理道:“公子走错了,我这里可没有酒。”
云舒歌吃了个闭门羹,心想着怎么又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忽又恍然大悟,道:“那大哥这里可有山泉水吗?”
男人一改刚才的死鱼脸,连忙站了起来,拍着手上的花生皮,满脸堆笑地说道:“有有有,公子可是来对地方了,我这里的山泉水保证公子喝了之后还想再喝。”
云舒歌将青壶递了上去,“麻烦大哥把它装满。”
男人伸手去接:“哟,这不是黄石公的水壶吗,怎么到了公子这?”
云舒歌心想那个白胡子老头应该就是对方口中的黄石公,随口胡诌道:“不瞒大哥,我是黄老爹的远房侄孙,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来看望我这位世家长辈的,这不,刚一见面,就被使唤过来给他打水了。”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接过青壶,来到一个大酒坛前,大酒坛上贴着“山泉佳酿”四个大字,男人拿起旁边的一个竹子酒提,就要往青壶里装酒。
云舒歌站在旁边看着:“大哥,这壶嘴这么小,您不需要放个漏斗在上面吗?”
男人道:“我从五岁时就开始打水,到现在都打了三十多年的水了,别说是这么大的壶口,就是只有钱孔那么小,我也能一滴水也不让它洒出来。”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青壶里装了满满一壶酒,果真是一点也没浪费。
云舒歌佩服道:“厉害!”
醇厚的酒香四溢飘散,沁人心脾,便是云舒歌这样一个不怎么爱喝酒的人也禁不住有些发馋。
云舒歌便要付钱,男人却摆扇子一般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公子只管拿去便是了。”语气还颇为坚定。
云舒歌不依,他买东西向来只会多付钱,可从来没有不给钱的道理。
男人解释道:“公子不知,我家小儿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小命差点就没了,幸亏遇上了黄半仙,只用了一副药贴就把我那个小儿子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而且一分钱也没收,我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黄半仙的恩情,这点山泉水又算得了什么。而且我可是向全村的人发过誓的,我老李家要给黄石公做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十辈子的水窖子。”
云舒歌心想,自己这是遇到得道的高人了,见这酒家如此这般信誓旦旦,便也不再执意付钱。
云舒歌打完了酒,拎着酒壶一路上步履如飞,回来时却见香椿树旁只剩下了慕曳白一个人,道:“曳白兄,那位老爹呢?”
“走了。”
“啊!走了?他的酒壶还在我这呢!”
云舒歌把酒壶举得高高的,生怕慕曳白看不见。
“老先生说这壶山泉佳酿就送给你了。”
“果然是位得道的高人。”云舒歌赞叹道:“曳白兄,你可听说过黄石公吗?”
“从未听说过,怎么了?”
云舒歌颇为神秘地道:“我觉得这位老爹应该是个世外高人。”
慕曳白道:“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若是没有几个世外之人倒是更让人奇怪,不过如果真是隐居深山的高哲大贤,想来应该也不会以真名相告。”
云舒歌颔首道:“这倒也是,那些名声在外的所谓高士多半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
“曳白兄,趁着天色尚早,我们去山上看看呗。”云舒歌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着慕曳白去山上看风景。
慕曳白却岿然不动,“等一下,你口中的那位世外高人刚才就是从这里上的山,我想他应该不想被我们打扰,我们还是从别处上山吧。”
“哦,那咱们就反向而行。”云舒歌欣然同意,转身便朝着对面的山上走去。
慕曳白这才迈开了脚步。
☆、玉蝉知了2
走了半晌,两人寻了一片临崖的旷地坐了下来。
云舒歌突然问道:“曳白兄,你小时候捞过虾吗?”
慕曳白早就习惯了云舒歌的天马行空,对他的那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也已经习以为常,淡然道:“没有。”
“啊!那你的童年也太无趣了吧。”顿了顿,“不过,我也没捞过!哈哈哈……”
慕曳白无语。
“曳白兄,你就没想过去试一次吗?改天我们一起呗。捞虾!”
慕曳白无语。
自从姬怀瑾暴毙以来,云舒歌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畅意过了,拿起挂在腰间的青壶喝了一口。
“哇,这酒好烈啊!曳白兄,你也来一点。”
往常,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以茶为伴,好像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我不善饮酒,也不喜饮酒,还是不喝了。”
慕曳白将递到自己面前的青壶又推了回去。
“这哪行啊,咱们俩难得喝一次酒,我一个人喝多无趣啊!曳白兄,你就陪我喝两口呗!”
云舒歌不依不饶,直把酒递到慕曳白的嘴边,恨不得亲自去喂他的曳白兄喝下。
慕曳白无奈,只得接过酒壶抿了一口,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这酒确实好烈。
云舒歌光是见慕曳白喝酒的模样,就知道他的酒量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竟油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窃喜,接过酒壶又喝了一大口,道:“按照东胜国的丧葬习俗,从发丧到入葬需要停棺七日,所以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再待上两日才能回昊京。”
半晌,慕曳白方道:“此事之后,我便要返回黎都,不能与你一同回昊京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云舒歌很清楚慕曳白的意思,却还是抱着一丝不可能存在的希望。
慕曳白:“国务繁重,我回去后便要帮助父王处理政务,应该不会回来了。”
博学鸿词馆的学业还有三个月才会结束,云舒歌虽然明白他和慕曳白终有一日是要分开的,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突然。
而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般不舍,怔愣了片刻,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慕曳白又道:“其实你也可以来黎都,我随时恭候你的大驾。”
刹那间,云舒歌的眼睛里似有星辰闪烁,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道:“只怕到时候曳白兄日理万机,哪里还会有工夫理会我这个闲人,我才不会去自找无趣呢。”
慕曳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半晌,慕曳白拿过酒壶,兀自喝了一口:“那就等你大婚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参加你的婚礼。”
云舒歌背朝着大地躺了下去,头倚着臂弯,静静地看着如盖的苍穹,半晌,低声道:“如果我压根就不会娶妻呢?”
慕曳白心头一怔,“你是你父王的嫡子,中扈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婚姻大事岂是你自己能够做的了主的。”
云舒歌:“我也从未想过继承什么王位,做什么国王。”
云舒歌并非第一次在慕曳白的面前表露自己在政治上的心迹,早在大荒泽围猎时他们遇到刺客的那一次,云舒歌就曾经说过自己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君王,如今再次提起,那一次的无意之言又重新映现在慕曳白的记忆里。
慕曳白道:“即便你真的无心于政治,可是作为中扈国的大殿下,你又如何能够置身度外?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真的放下,就像这次送棺,不正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吗?”
顿了片刻,云舒歌突然朗声道:“那也还是请曳白兄先行娶妻吧,我还想多做几年遁隐修仙的大梦呢!”
慕曳白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躺在地上仰望青穹的云舒歌,却也只是静默无言。
那一壶山泉佳酿,慕曳白只喝了几口,剩下的全被云舒歌喝了个干净。
待到回来时,慕曳白并不想让官舍里的仆役知道他们喝了酒,所以一路上小心翼翼,飞檐走壁,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不过云舒歌的酒量当真不怎么样,好不容易回到了官舍,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起来。
慕曳白将云舒歌扶上了床榻,掖上了被角,转身便要离开,忽然想起云舒歌有用夜明珠照夜的习惯。
云舒歌向来喜欢把夜明珠揣在怀里,于是慕曳白便伸手去他怀中摸寻,结果却被云舒歌一把按住。
云舒歌虽然还在熟睡中,力气却使得很大,慕曳白不想将他惊醒,无奈只能坐等着眼前人慢慢放松警惕。
夜很静,静的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
慕曳白感觉身下的那个急促的呼吸又重新归于平稳,方才抽出手来,将云舒歌那只露在外面的手臂重新掖进了被窝,抚平被角,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轻步走了出去……
“哪位?”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将慕曳白书页中拉了回来,天色尚早,窗外的夜色还没有散尽。
“当然是我啦,曳白兄,我现在可以进来吗?”云舒歌的声音朗然响起。
“曳白兄,我可以进……”
没等云舒歌说完,门已经打开了,依旧是那张清风明月波澜不惊的俊秀面容。
“曳白兄,一夜未见,你可有想我吗?”
没等慕曳白避让,云舒歌便擦着身子挤了进去。
顿了片刻,慕曳白道:“你昨日喝了许多酒,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其实昨夜巳时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然后就再也没睡。”
云舒歌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发现跟他的房间几乎没什么两样,心想这东胜国倒还真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慕曳白跟在身后:“为何不睡?”
“呐,还不是为了这个。”
云舒歌抬起右手,一只系着锦带的玉蝉随即在他的手中吊了下来。
这只玉蝉晶莹剔透,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振翅而去。
“一只玉蝉?”
云舒歌得意道:“好看吗?我做的!”
慕曳白:“你一夜未睡,就是为了做这个?”
云舒歌:“对啊。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葱茸岛的时候,我不是捡到了一块特别好的玉石吗。”
慕曳白:“记得,你那时还说过要亲自将它雕琢一番。”
云舒歌:“本来我是准备等回了昊京再做来送给你的,可是你明日就要回黎都了,今日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便连夜将它琢磨了出来,这不,刚做好就给你送过来了,喜欢吗?我还在上面刻了你的名字。”
慕曳白细细看去,果然在蝉翼的一角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慕衡。
“多谢。不过,为何是一只玉蝉?”
云舒歌道:“我平生最爱听的就是这蝉鸣。蝉既能下伏黄土,亦能上饮甘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我觉得与曳白兄最是贴切不过。”
慕曳白:“可我怎么觉得这蝉意倒是与你更为贴切。”
云舒歌连忙拒绝:“哪有,我可不敢当,曳白兄就别拿我打趣了。”
慕曳白微微一笑,随即解下腰间的一只玉环,递向云舒歌,道:“这块玉环名为伴生,自我出生时便已握在手中,母后说这是火神赐予我的护身符,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现在送与你。”
云舒歌大睁着眼睛,连连摆手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块玉环实在太贵重了,使不得使不得,曳白兄还请三思。”
慕曳白眉头微蹙,“投之以桃,自当报之以李。可是我身边只有这一件珍贵之物,该如何是好呢?”
云舒歌豁然道:“咱们这是生离,又不是死别,以后有的是机会,即便是报之以李,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只需曳白兄不要忘记就好。”
云舒歌虽然无意于慕曳白手上的李子,却还是忍不住拿过来仔细观摩了一番,惊疑道:“曳白兄,你刚才说这块玉环是你出生的时候就握在手里的?”
慕曳白颔首道:“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块玉环确实是与手足一般与生俱来的。”
云舒歌心道:“这么稀奇的事,我和你在一起住了这么久,竟然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起过,真不够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慕曳白现在既然都愿意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自己,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够意思的呢?
于是心下释然,云舒歌将玉环塞回了慕曳白的手中,正色道:“曳白兄,这么有灵性的宝贝,你可要好好收着,千万别弄丢了。”
又笑道:“正好和我送你的玉蝉系在一起,说不定还能沾染些灵气,若是哪天那只玉蝉拍着翅膀飞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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