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住得不舒服吗?”何越问。
“不是不舒服,我就是觉得天气太多变了,就像昨天那台风,太吓人了。”何母心有余悸:“J市就不刮台风。”
何越抿了抿嘴,一下子不知能说什么好。何母想回去,他自然要把何母的意愿摆在前头,而他自己又十分抗拒回去,内心的矛盾让他不由地定住。
何母瞧着何越纠结的样子,轻声笑道:“不想回去么?”
“我……”何越难以启齿,何母还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忽地就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
何越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兜里,抓了一把空气才后知后觉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何母那边。
何母拿出手机,看见来电人的号码显得有些不解,她接起电话:“喂,你好……是,我现在在Y市,昨天遇到了台风,手机信号不通。”何母简单解释两句后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
何越在楼下大概能听清何母说话的内容,他感到些奇怪,看样子,打来电话的并不是于何母相熟的人,而且何母的神情严肃且认真,似乎有事发生。
通话比较简短,其间多是何母在倾听另一边讲话,不时应答一声,只不过她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脸色泛白,不过多时,何母低声说了一句:“麻烦了……谢谢。”然后倏地放下了手机,站不稳的她小小地踉跄一步,幸亏她一手扶着阳台栏杆,不至于摔倒。
何越看瞅着何母的变化,急忙问道:“妈,谁打来的电话?出什么事了?”
何母艰难地喘了口气,她转向何越:“是公安局。”说到这里,仿佛再也不能承受了一样,眼泪夺眶而出:“警察说,你爸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顿时,何越觉得天旋地转。
酒瓶从手中滑落,砸在石板地上,霎那间四分五裂,醇香浓厚的红酒混着玻璃茬在何越脚下漫延开来,洇成一滩血一样的阴影。
前不久才下了雪,J市看守所前的马路清理得还算干净,积雪都堆在了路旁,但车轮压在路上,还是会有些“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像压在雪上。
何越冒着寒风走向看守所大门处的岗亭,在对方再三的确认之后,他得到了可以进入的允许。
未决的犯罪嫌疑人是不允许探望的,尤其是身为被害人家属的何越,不具有探望的权利。但也正是因为他是何越,他有渠道能见到那个策划了整起车祸的人。
会见室里挂着两扇大窗户,并不像想象中的压抑,例如白炽灯配着冷色调,一派被放逐的凄惨。反而有阳光从铁栏中间穿过,照得室内明亮温暖,同时也洒在了门昶楠的头上,给他的发丝罩了一层柔光。
“居然还能再见到你。”门昶楠十分惊喜,他咧开嘴笑了,还是何越印象中温顺的样子,别无二致。
可何越却没有了以往的温文尔雅,他寒声道:“早晚会在法庭上见的。”
门昶楠凑近他们中间的玻璃,细致地端详何越冷静的面容,不可思议道:“我以为你会恨不得杀了我。”
“我没时间对你宣泄情绪,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何越说。
“有什么可聊的?你早晚都会从警察那边知道来龙去脉。”门昶楠套用何越刚才说的话。
何越没理会,直接问道:“为什么?”
“你确定想听一遍我的口供?”门昶楠直摇头,他看起来十分无奈:“好吧……就是那种普通又俗套的理由,为了夺取恒通罢了。”说到半途,他也觉得为了间公司而去害人性命这件事貌似挺滑稽的,嗤笑出声。
何越对此视若无睹,仍旧一脸冷漠:“是你还是他?”
门昶楠的笑意稍稍收起,反问何越:“有差别吗?”虽然何越没有明确说出“他”指的是谁,但门昶楠懂了,自嘲道:“我不过是他的白手套而已。”
“这也在你的供词里吗?”何越接着问。
“不在。”门昶楠眼中饱含玩味:“但他现在半死不活,跟被判了死刑没什么两样。”
探视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何越算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我还有个问题,在我车里装摄像头的——”
“是我。”门昶楠抢着承认,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何越,这计划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从我被他召回来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这一天,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在听到这个回答时何越没有多少意外,接到警方的请通知后,他与何母即刻坐上了飞回J市的飞机。在飞机上,何母小声地一遍一遍跟他说着电话里警察透露的只言片语,何越也渐渐将一些事情串联起来,在脑海中形成了大概的图案。
门昶楠说:“我的车是故意坏的,我没养猫,我也不是gay,我装作gay试探你只是为了制造日后拿捏你的把柄。不过王承弋的存在真是太巧了,他比我要合适得多,别人最多只能作为一个把柄,但他能变成你的软肋,效果拔群。”
何越听到“王承弋”三个字,神色微动,随即便被他压了下来:“果然打了一手好算盘。”
“但那次在饭店出来,我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身世,都是真的。”门昶楠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逐渐变得尖锐:“我是门骐的亲生儿子,但在他心中他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门昶阳,明明都留着一样的血,可唯独我被排斥在外。”
何越瞧着那愈发扭曲的面容,终于在门昶楠身上看到了一个罪犯的影子:“所以你可以没有底线,为了讨好他,甚至可以杀人。”
门昶楠突然一愣:“你在用什么眼神看我?你是觉得我疯了对吗?”
何越不语。
“也对,但疯的绝不止我一个。”门昶楠说:“门骐疯了,他机关算尽仅仅就为了一个董事长的座位,能坐进恒通大厦里最好的那间办公室,简直可笑至极。我也疯了,我为了让他承认我姓门,让他承认我的身份,就去帮他干脏活,屁都不敢放一个。”门昶楠兀自摇摇头,语气居然缓和下来:“门昶阳也是疯的,但他是疯得最正常的一个,有时候我就在想,门家的基因里是不是就自带了什么缺陷,让我们都变成了疯子。”
探视时间还剩三分钟,日头斜移,阳光不在眷顾在门昶楠身上,脱下柔光,就像脱下了一层皮,露出里面的肮脏不堪。
“反正我受够了。”门昶楠往后一靠,电话线被他抻得绷直。眼看三分钟流失殆尽,何越仍是如此沉着,这令门昶楠感到无趣:“你这么平静,会让我有种你原谅了我的错觉。”
“我会找最好的律师,尽我最大的努力,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何越再次看了眼表,对着话筒狠狠道:“下地狱吧,门昶楠。”
这绝不是一句苍白的诅咒,何越绝对会说到做到。
“我是该下地狱,因为我不是被逼的,我是自愿当一条狗,但门骐他不知道,我就算是狗,也是一条会咬人的狗。”门昶楠见何越身后一直站在不远处的辅警走了过来,示意何越探视时间到了,他语速飞快地说道:“你猜门昶阳的病为什么久治不愈?门家里里外外连墙的拐角都是钝的,门昶阳又是从哪拿到的刀,用来自杀的呢?”
何越拧起眉头,他垂手放下话筒,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辅警带着何越向门外走去,他们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撞击声,是门昶楠用手在拍着玻璃。
“你应该谢谢我!何越!”
门昶楠歇斯底里地喊道,声音被憋在玻璃里面,随后便被按倒在地,没了声响。
接见室外,还有人在等着何越。
何越一打眼就看见了那身着警服的中年人,他走上前去:“刘警官,多谢帮忙。”
这人便是案件的负责人,一位老刑警,早年受到过何鑫成的帮助,如今他接手了这案子,也叫人唏嘘不已。
“都是小事。”刘警官摆摆手,领着他往外走:“我送你出去。”
何越便跟上前,随着刘警官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前,停下脚步。
门上挂了门帘,可外面的冷气还是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何越将手插在兜里:“刘警官,我方便了解一下案子的细节吗?”
“已经结束调查了,大概给你说说也没关系。”刘警官把他拉到一片暖气片旁边站着。
“初期调查的时候啊,不是没怀疑过那场事故的性质,那边那还特意查过肇事司机有没有收到大笔的汇款之类的,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就当作一起意外车祸处理了,直到接到了举报,翻案重查,这才交到我手里。”刘警官回想道:“也算是计划中的变化吧,当初嫌疑人找到货车司机的时候,商量的是一慈善机构的名义给他孩子一笔捐款,等成年之后就能领取,而司机只需要进去蹲几年,貌似挺划算的。你想想货车压轿车,多轻松啊,但谁成想还能发生爆炸,货车司机把命也搭进去了,这下子人家的妻子不乐意了,吵着要报警要曝光,嫌疑人只能继续用钱安抚。而且货车司机的妻子不再接受捐款那种形式,必须看到现金,结果就是第二次交易过程漏了马脚,我们也是从这里着手深入的。”
而何越的重点却落在了刘警官的一句话上:“举报?”
“嗯,有人举报。”
“能透露是谁举报的吗?”
刘警官忖量片刻:“只能跟你说,举报人姓王。”
第85章
阔别几个月,J市依旧是老样子,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改变,尤其是医院这样的地方,每日都有人说再见,或许当下轰轰烈烈,但置于城市之中,不过是一声孱弱的呜咽,瞬间便会被淹没在喧嚣之中。
何越拉高了毛衣的领子,呼出一口哈气,迈进住院部的大门。
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夏天,那时候他是躺着进去的,坐着轮椅出来的。而现在,他故地重游,为了看望一个重病垂危的人。
门骐所在的楼层都是单人病房,幽静无比,走廊里的人要比楼下少了很多,多是护士医生在走动。因此何越离得很远就看见了病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跟在那站岗似的。
何越一开始以为那人是门骐的亲戚或下属之类,几句交谈后才知道,这人是个便衣。何越心下有数,门昶楠被抓进去了,门骐被紧密监视也是理所应当。
何越问那警察:“我能进去看看吗?”
警察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可以。”
“谢谢。”
病房是阳面的,但是窗帘拉得严实,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颓丧的死气。
门骐面色灰败,插满了一身的仪器以维持生命,心率监测器上的线条缓慢地起伏,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他早年丧妻,如今没人能来照顾,只有护士在他床边忙前忙后。
何越站在离病床三步远的地方,问护士:“他一直昏迷着?”
护士调着输液管,小声回答:“前两天醒过一次,紧接着又进了趟抢救室。”
这倒出乎何越的意料:“为什么?”
“他有个自杀未遂的儿子跟他一同送到医院,本来救回来了,结果在他苏醒的前一天,他儿子跑到住院部的楼顶,跳楼了。”护士怜悯地看了这垂垂老矣的人一眼,感慨不已:“他听到这个噩耗,立马就挺不住了。”
何越垂眸凝视门骐,看不出什么憎恶,他就如个来探病的后辈,关心着门骐的病情:“他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话不该是护士说的,所以她摇摇头,隐晦地对何越表达门骐的状况。
何越站了一会,对一直在他身后的警察说:“我跟他说两句话吧。”
拽过一张椅子,何越坐了下来,只是离病床依然保持着距离。警察听他这么说,便要往门外走,却被何越出声拦下:“不用回避,没关系。”
四周的空气有些凝滞,温度微妙地降低,何越琢磨了好半天,对门骐说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他觉得这感觉有点奇怪,对着一个给不出任何反应的人自言自语:“我一直以来都很尊敬你,因为你是我爸最好的合作伙伴,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停顿了一下,何越脑海中浮现出何鑫成对他说教的场景,会心一笑:“他还说过商人重利,也要重情义,尤其是互相扶持走过低谷的朋友,抛弃了朋友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良知。”
但笑意维持得不久,在他又一次看向门骐时,脸上只剩一片冰冷,他诘问道:“你拿他当过朋友吗?”
问完这句,何越等了一会,像是在等门骐的回答。
然后他接着问道:“你的良知还在吗?”
门骐没有回答,沉重的身体摊在床上,如一滩烂肉。
不过至少心率还是平稳的。
“今天你躺在这里,算不算得上是报应?”何越扫视左右,视线从一众不菲的仪器上掠过。就算这样,门骐还是能住最贵的病房,接受最周全的看护,自然够不上“报应”二字。
何越说:“我觉得还不算,发生在门昶阳和门昶楠身上的事才是你的报应,兄弟阋墙,父子相害。”
“你扼死了门昶楠,临死前的门昶楠给门昶阳递了一把刀。现在他们一个死了,另一个离死也不远了。”何越娓娓而谈,可内容并不如他的口吻一般美好:“而你苟延残喘躺在病床上,到了最后,什么也留不下,你看重的,你珍惜的,全部先你一步而去,就连你殚精竭虑得来的恒通,我随时都可以再拿回来。”
何越不知道门骐能否听见他的话,可此刻他无比希望门骐能否听见。
“你现在后悔了吗?”何越说完也就将话说到头了,再无话可说,他站起身,拎着椅背物归原处,礼貌地说道:“早日康复,门叔叔。”
他转身,对一直守在门边的警察颌首。出了病房,朝着另一侧的电梯走去。
突然,急促的警铃从身后的房门内逸出,不出几秒,迎面跑来了几个医生跟护士,与何越擦肩而过, 何越目不斜视,步履平稳。
进入电梯,依稀能听见走廊尽头那边的混乱,何越不为所动,按下了关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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