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叶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越过他进屋去了。
岁枯久久没有回神,耳边还回荡着阿叶的话。
他说:“十四年前,穆家庄,听风小筑,是我。”
竟是他。
公子苦苦寻觅,一直刻在脑海中的模糊记忆,竟是他。
他走开前最后一句是:因此,我所做和所受,皆心甘情愿。与任何人无关。
岁枯却告诉他:“我不会干涉你和主上,可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个人。倘若主上突然知道,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玩伴,竟是你这个仇人之子,又是何种心情。他既忘了,便是天意,至于到最后能不能想起来,但凭天命罢。”
两人默契的没有再为此事多言。
阿叶推门而入,穆寒水赶紧跳回了桌前坐好,假装在翻书。
脚步渐渐靠近,手上的书被抽走。
“雪天看书伤眼睛。”阿叶说。
穆寒水耸耸肩,支着下巴,道:“我把岁枯交给你了,你随意处置,我绝不插手。”
阿叶看着他,问:“当真?”
穆寒水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笑嘻嘻应道:“那当然,君子一言。”
阿叶道:“我让他去厨房了。”
“啊?”穆寒水表情极度扭曲,道:“你这是罚他还是罚我啊?岁枯就只会下面条,而且永远只有五分熟,面条咬开永远露着白面芯,好了,等着饿死或胀死算了。”
阿叶轻笑了一声,伸手道:“来,出去看看。”
穆寒水不满道:“还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说着绕开阿叶自己去开门,满院积雪乍一看见有些晃眼,穆寒水抬手遮住眼睛闭目适应了片刻,再睁开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的雪人。
霎时,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穆寒水用力甩了甩有些沉的脑袋,往台阶下去,然而越靠近那个雪人,头痛便加重一分。
他以为是风寒的缘故,便没在意,反倒眼珠转了转,弯腰掬起一把雪飞快的转身朝阿叶掷过去。
阿叶没有躲,只是稍稍偏过脸,雪散到了肩膀和衣领中,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也取了一把台阶上的雪,似笑非笑的盯着穆寒水。
穆寒水一看不妙,撒腿就跑,阿叶扯着嘴角跟了上去。
二人都没有捏雪球扔对方,追了一圈,阿叶手上的雪也没剩多少了。穆寒水脚下突然慢了一步,便被阿叶抓住,把手上的雪灌进了他的袖口里面。
他还在等穆寒水报复回来,一低头却见穆寒水脸色不对。
阿叶从后腰处将人托住,手伸进袖口将雪全部抖出来,急道:“怎么了,哪里不适?”
穆寒水感觉自己脑袋要炸开了,他双手抱着头跌坐在雪地里,更不知为何,眼前总是重复闪过同一个画面。
也是一片雪地,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堆着一个未成型的雪人,两个孩子在雪地里打滚玩闹……
一直重复。
“头好疼!”穆寒水呓语。
阿叶看了眼雪人,垂眸片刻,道了句:对不起。便捞起穆寒水进了屋。
连翘施过针后,穆寒水沉沉睡下,眉间还未舒展。
阿叶将人靠在自己腿上,指腹轻轻推穆寒水紧皱的眉头。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穆寒水仿佛掉进了一个漩涡中,他在里面漂浮了好久,最后回到了儿时的穆家庄。
他看见院中的合欢树下有人在舞剑,娘亲红衣似火,父亲剑气如风,清欢和悲寞的剑光融合的天衣无缝。
父亲看见了他,收了剑过来蹲在他面前,告诉他,近日会有一个哥哥来家里,让他不要顽皮。
他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奶里奶气的孩子,撅着嘴带着明显的顽劣之气。
母亲却粲然一笑,揪着他的半边脸,玩笑道:“过几天那个哥哥来,要是长得好看,我便求人家把你娶走,要是长得不好看,便让他入赘,怎么样啊小七?”
他看见自己委屈巴巴的望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显然偏心,他只能朝娘亲哼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听风小筑。
回去路上已经在心里记恨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哥哥一百遍。
果然没过几天,娘亲牵着一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子来他住的地方,那天他藏在树上,远远的看那个孩子牵着娘亲的手,他很生气。
等他们走近的时候,娘亲喊他,他假装没有听见,可娘亲居然说他新得了儿子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更可气的是他从树上翻下来,娘亲居然没有接他,最后他都要用上轻功自己落地了,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穆寒水抬头,才发现这个霸占娘亲的人竟生的这么好看,怪不得娘亲方才说不要他了。
他问他:“你是谁啊?”
那个大哥哥好像张口说了什么,他却一点儿都听不清了。
☆、第 34 章
“阿叶,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夜里,屋室的静谧被打破。
阿叶还是白天的姿势,腿早就麻的没了知觉。
穆寒水刚一醒他便察觉了,只是见他不愿意起来,便也跟着未动。
直到刚刚穆寒水开口说话,他才点头,远处的案桌上点着一盏灯,灯罩泛着微黄的光,映着穆寒水的半张脸。
他的故事从方才的梦里讲起,到雪地里的雪人结束。
这些故事,早在阿叶的心里扎根了十几年,可穆寒水却是大梦初醒般,讲述着故事里的两个孩子。
阿叶终于等到了这些话从穆寒水口中说出来,他想,穆寒水想起来,快了。
穆寒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叶,这些年,我一直在找那个孩子,可无论如何,我总是记不清他的脸,就像方才梦里,我差一点就要看清他的脸了,梦却戛然而止。我想,天意如此吧,我不找了。”
阿叶搁在穆寒水肩头的手徒然一紧,重复似的,道:“不找了?”
穆寒水以为他是高兴的,毕竟自己不找那个孩子,也有阿叶的一部分原因。
穆寒水点点头,道:“不找了。”
“为何?”阿叶又问。
穆寒水不好说是因为你,便道:“方才也说了,天意如此。何况,我找了他这么多年都不曾有结果,大约是找不到了。”
脖颈处突然落空,穆寒水的后脑跌到了床上,脑袋短暂的昏了一下。
他爬起来,摸着后脑勺,看着突然背对着自己的阿叶,疑道:“你干嘛?”
阿叶身体微微起伏着,忽然道:“你做事便一直如此,事事漫不经心,常常半途而废,有始无终。”
“……啊?”
穆寒水忘了拿下来贴在后脑勺的手,愣在了那里。
“随你。”阿叶起身往外走。
穆寒水反应过来,跳下去一把拽住他,道:“等等!你又生什么气,我就只是跟你一说,这找不找的,你又不认识那个孩子,你气什么?”
阿叶还是气汹汹的,穆寒水转念道,莫非是他这几日的表现让阿叶看出了端倪,他觉得自己心思不正,想摆脱他,又不好找借口,恰巧今日提到另一个人,若是找到此人,便可有人替他解了眼前困境。
这样一来,他便可顺理成章的找借口回塞外去了。
想到此处,穆寒水松开手,在衣衫上搓了搓,退回到床上坐下。
阿叶早在穆寒水跑来拉他的时候,也跟着停下了步子,可谁知穆寒水又放开回去了。
穆寒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不找他,你就得一直留在我身边,你放心,只是大雪封了路,过几日雪停了你随时都可离去。”
门口的衣架咔嚓一声,片刻之后才窸窸窣窣裂碎了一地。
“你赶我走?”阿叶的声音冷冷的。
穆寒水原本脱口而出不是,可见阿叶种种表现,根本没那个意思,与其等阿叶发现自己的心思厌恶自己,还不如大家都体体面面的。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见你不想待在这寒水峰,是我忘了光阴已过三载,如今你贵为铁骑门门主,早已不似当年了,是我的错。”穆寒水道。
“既如此,昨日又何必非要将我留下?”阿叶问。
穆寒水心里反驳道:昨日留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这番百般不情愿啊!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昨日你急匆匆要走,我还代母亲欠你一句道歉。”
阿叶突然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穆寒水,穆寒水感觉屋里瞬间又冷了不少,身体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阿叶道:“你是说,昨夜到现在,你做这些就只是为了还穆夫人的一句道歉。”
穆寒水一咬牙,重重的点了下头。
屋内静的能听见灯花燃断的哔啵声。
良久,阿叶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打开门。
“既如此,也不必等雪停了,困住我的,从不是这场雪。”
阿叶真的走了。
穆寒水在这山庄彻底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就连一直藏在暗处的铁骑门弟子,也跟着撤走了。
药炉上的汤药还滚着热泡,咕噜咕噜的,最后水煮干了,起了一股焦味。
连翘不知道阿叶为什么走,但肯定跟自家公子脱不开关系,不然那个阿叶怎么会丢下生病的公子。
她煎好药端进去,公子也只是摆摆手,道:“拿下去,后山这三年酷寒异常,又何时因小小风寒吃过药,哪那么娇贵。”
岁枯却在一旁一本正经道:“那前几日,上官门主在时,主上怎么就娇贵起来了?”
穆寒水手中的书简扔了过去,“闭嘴吧你!”
连翘趁机问阿叶匆忙离开是何原因,穆寒水道:“人家如今是一派之主,不是我的仆从,自然有正事要去做。”
连翘想说,这世上有几人愿意放下自己的正事,除夕夜顶着风雪不远千里来此,就只是为了看一眼便离开么。
“公子何不与上官公子说明白,你不是不想他留下,只是想让他换个身份留下。”连翘道。
穆寒水被戳中心事,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两声。
拈过案上的酒杯,垂眸道:“胡说,小孩子懂什么。”
小孩子懂什么。
穆寒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小孩子……小孩……是小七。”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
穆寒水想起昨夜阿叶冷冷静静的纠正他‘小琪’时的样子,他一定是记了那个女孩子好久,连名字都不能叫错。
那小七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阿叶屡次生死攸关之际,都念着她的名字。
所以,他如何说的出口,阿叶有心心念念的人,他如何说出让他换种身份留下这种话。
穆寒水饮尽杯中酒,道:“此事往后莫要再提,长安城的上元节繁花似锦,我带你去看看,那儿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算脚程,正好能在上元节前到达长安。
这是攸宁第一次见穆寒水带剑出门,那柄漆黑的剑握在手上的动作那般熟练,就好像本该如此。
他的公子从前白玉扇从不离手。
那把折扇,如今就在上官公子身上,可他见穆寒水却丝毫没有记起它,或者根本就忘记了,他自己曾说手中折扇,膝上美人,才是他的江湖。
然而说这话的人,却握起了剑。
长安城满街长灯,万家烟火,处处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街边好多热气腾腾的汤圆小摊。
这样的小摊极少出现穆寒水这样的客人,摊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翁,热情的替他们扑了扑长凳,招呼他们坐下。
“老人家,五碗芝麻馅儿的。有劳!”
望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突然声音有些急的向摊主道:“老人家,一碗不加糖。”
摊主在腾起的白色雾气后,高兴的朝他应了一声。
袖口一紧,攸宁的声音在耳边怯怯的传来:“公子,我们只有四个人。”
眼睛好像被满街的华灯晃了一下。
岁枯接过话,道:“我总饿,公子替我多要了一份。”
穆寒水道:“老伯,不加糖的那一碗不必煮了。”
“哎!”
攸宁觉得是自己话太多,又惹穆寒水不高兴了。
今日穆寒水从窗户进了清风阁,他还当自己看花了眼,直到穆寒水不正不经的捏了一把他的脸,这这才敢相信眼前人是真的。
他三年未见公子了,明明很开心的一件事,他却挑这个时候惹公子不高兴。
攸宁两只手紧紧攥着穆寒水的一边衣袖,也不说话,睫毛上挂着一丝水汽,模样怪可怜的。
这副样子,便让穆寒水想起从前他捉弄这孩子,他便是这样,委屈巴巴的又不说出口。
只是那时候更多的是可爱,现如今……倒是多了些魅。
被他这么一弄,穆寒水刚刚起意的那一点情绪也没了,把眼前的汤圆推给攸宁。
凑近他的耳朵道:“赶紧把脸藏起来,不然待会儿有人来跟我抢你,我打不过便只好将你送人了。”
攸宁蹑蹑道:“对不起,公子,我太笨了,总惹你不高兴。”
穆寒水看着他,笑了笑,从碗中舀出一颗白糯的汤圆,一手箍住他的后腰,低声道:“张嘴。”
攸宁听话的张开嘴,咬了一口,细滑的芝麻馅散到瓷勺上,光闻着便很香甜。
“好吃么?”穆寒水笑道。
攸宁笨笨的点点头,应道:“很甜。”
岁枯觉得穆寒水和攸宁的动作有些不雅,已经引得许多行人侧目,可自己的主上浑然不觉似的。
穆寒水头都未回,便对岁枯道:“你主上我十五岁名满江湖,靠的可不是盖世神功,而是好色风流。你又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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