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月。
沈知非跟她的确好过一段,这个男人爱玩,在婚前聂与就知道的。
聂与按灭了屏幕。
他坐在餐桌前,落地窗外是万家灯火。他的手机滑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家居针织衫松松垮垮,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消瘦又苍白,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似的。
聂与嘴唇颤抖了一下。
他拉开凳子,慢慢蹲了下去,捡起了地上的手机。他就保持着那个蹲姿,愣了好一会儿,刚准备做点什么,就有人打过来了个电话。
是他父亲。
那个男人的声调依旧令人厌恶:“宁州那块儿地沈知非怎么给了秦俨?我不是让你给他吹枕边风吗?你还是不是聂家的人?怎么着?结了婚之后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我养了个女儿吗?嫁给谁就成谁家的了?”
父亲大约只是想要发泄,因此用词造句都万分尖酸刻薄。恍惚间,聂与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妈妈还在。
妈妈是京城洛家的闺秀,曾经在京城圈儿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小姐。聂与是后来去了姥姥家才知道的,表哥洛晨安给他拿了很多照片,说他的母亲也曾鲜衣怒马,叱咤商圈。说她容貌卓绝,叔叔辈儿的几乎都追过她。他说妈妈喜欢开快车,表哥小时候,妈妈还没嫁人的时候,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半夜去跑盘山公路,然后喝着酒回家,再一块儿捱舅舅骂。聂与听着洛晨安的话,只觉得里面那个女人格外陌生。
妈妈不是那样的形象。
她大多时候,都会坐在窗户边,脸色惨白,不施粉黛,就连看见他,也不会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只有在小聂与被父亲打得半死的时候,她才会抱着他偷偷哭。她说对不起,她说早就应该听家里的话。
妈妈死在了聂与五岁的时候。
那是聂与第一次看见姥姥家的人,一排黑车把苏州街堵得严严实实的,那个自称是他舅舅的人接走了妈妈。父亲缩在一边,一副有些畏惧的样子。那个比聂与大得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借着上厕所的借口,一路仓皇地逃了出去。
聂与想求救。
他想给这个舅舅看看自己身上的伤,他想告诉舅舅这些年的难过,但是舅舅没有看他,所有人都没有看他一眼。人走茶凉,哥哥跟着继母住了进来。
聂与好歹是慢慢地长大了,他慢慢知道,母亲是偷偷嫁给父亲的,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那一段时间,洛家小姐几乎成了所有人嘴里的笑柄,姥姥姥爷气得直接进了医院,放话说要跟母亲断了联系。
母亲相信了爱情,但是爱情背叛了她。
父亲没把婚姻看成一回事,即使是结婚之后,他外面的情人照样一抓一大把。他脾气不好,母亲一惹他生气,他就把聂与打一顿,或者把他扔进衣柜里。狭小的,黑暗的空间在心口留下的阴影不断扩张,无论长多大,长成什么样子,这都会成为聂与身上永远的伤。
聂与小时候长得像是女孩子。
他小小的一个人,虽然锦衣玉食,但是整个人身上都带着自卑。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过分秀气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父亲仗着母亲没有倚仗,又因为外面还有一个“更优秀的儿子”,对待聂与也十分随便。聂与那次给他泡咖啡,那时候他四岁,烫了自己好几下,把咖啡端过去的时候,得到的却是父亲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太狠了,直接把他打得呛出一口血。父亲把杯子摔了,笑得扭曲又恶劣:“不知道烫?你脑子有病吧?”
“你妈是个大小姐不会干活儿,你他妈怎么跟她一样是个废物?”
“你姥姥还嫌弃老子呢……除了我还会有谁要她女儿?”
聂与没敢哭,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一个人,话都说不清了,只知道道歉。
他那时候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父母都是这样的。
母亲活着像是死了,父亲死了还像是活着。
直到他看见外面的那个哥哥,直到他看见自己的表哥。
父亲这么疯的一个人,竟然会对哥哥轻言细语,会亲手给他做饭,会关切地教他学业。
……还有舅舅。
明明看上去那么严厉的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会先给舅妈一个吻,然后给洛晨安一个拥抱。那时候洛晨安已经二十了,但是舅舅还把他当成是个小孩子,连发烧了都要让医生上门看。
聂与那时候在他家居住。
虽然母亲死的时候,舅舅没有注意到他。但是从那之后,聂与就过得比之前好多了。他正常地学习,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好多了。舅舅那次还过来接他,这个男人雷厉风行,见到他的时候,身上带了点柔软的情绪:“……你跟你母亲长得很像。”
聂与想,我一点都不想像她。
姥姥姥爷很好说话,姥姥抱着他哭了一场,又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说他太瘦了。聂与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没吭声。
——过得怎么样?
很不好。
——之前是不是不好好吃饭啊?
之前没有饭。
——小与看看想要什么礼物?
想死。
但是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他并不是被心疼的孩子,说这些没有意义,只能招惹厌烦。
于是他跟姥姥家的人说,还成。
那个小表哥洛晨安好像是察觉到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聂与没看他,只是低着头走路。
他第一次发疯,就是在小表哥家。
洛晨安不知道学校里碰上了什么事,一直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家,在楼下摔摔打打。舅舅舅妈一直在等他,听到声音就跑下了楼,舅妈抱着他安慰,舅舅摸了摸他的头。洛晨安那个时候正是叛逆期,推了舅舅一把,又对舅妈说:“你能不能别管我那么多?我快烦死了,别问成吗?”
聂与听得直发愣。
他想,舅舅怕是要打他。
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舅舅只是愣了一下,明明是部队的□□脚比还是年轻人的洛晨安厉害得多,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点点头,有些不安地说:“行、行……爸爸不问。”
然后给舅妈使了个颜色,舅妈连连点头:“那宝宝你饿不饿,你……”
洛晨安语气有些不好:“不饿。”
舅妈点了点头:“那……那你早点睡,我们……”
——咔。
这声音太大了,几个人都看向了二楼。在那个狭小的楼阁里,那个孩子在微微地颤抖。血从他的手上流了出来,他竟然生生地把栏杆弄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像是一头动物。
……不能这样。
聂与张了张嘴。
……不能这样,不能……伤害别人。
……不能嫉妒。
“小与!!”
有人冲了上来,几下把他收拾了,两个人按着他的胳膊,舅舅死死地皱着眉:“叫救护车!快!”
洛晨安按着他的另一边胳膊,表情有些莫测。
……要不是他们冲上去,聂与胳膊上的一块肉都要被他咬下来了。就算及时救下来,那胳膊上也有几个鲜明的血洞,怎么都止不住血。指骨断裂,腕骨错位,浑身擦伤,几乎全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像个小怪物。
一家人都有点懵。
姥姥姥爷也赶到了医院,那时候舅妈正把手放在聂与的额头上试温度,刚回过头,就被聂与抱住了。
舅舅坐在床边,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聂与烧得有点糊涂,抱着舅妈叫妈妈,他说他想死,说他很冷,说他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
舅妈抱着他抹眼泪,姥姥也哭,姥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聂与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
醒来的时候,小表哥坐在他的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问:“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为了阻止什么呢?”
聂与累的要命,他看了一眼小表哥,某种厌恶感几乎是瞬间涌了出来。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就像是饿了一周的乞丐看见富人随手把肉粥倒进下水道一样,愤怒和恶心驱使着他,嫉妒让他整个人控制不住要发疯。
洛晨安看了一眼旁边剧烈变化的心电图,竟然还笑了一下。
“阻止我杀了你。”
聂与冷冷地说。
洛晨安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他耸了耸肩,刚想走出门,就被聂与抓住了。
这个小孩开始哭,他浑身都在颤抖,可怜兮兮地揪着他的衣服,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不应该……”
然后他用了最孩子气的方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洛晨安终于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疼地摸了摸这个表弟的头发,低声说:“我知道,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与是真的有点惨……要不是舅舅一家,估计小与小时候就已经自杀了叭害
☆、他喜欢我
也是从那个时候,聂与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神经病。
心底名为嫉妒的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他的骨子里又一把火,时刻不注意就会疯掉,会燃烧尽所有的皮肉,血液乃至灰烬。
聂与回到了苏州,他开始避免跟舅舅那边联系。他开始学会长大,学会自尊自信,学会遮掩过他所有不堪的过往。没人知道他在每个不眠不休的深夜下了多大的苦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得需要催眠和安眠药才能入睡。
但是那种仿佛整个人都失控的感觉已经缓缓淡下去了,十几年来,精神病发作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在高中交到了很多朋友,后来工作,结婚,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精神病。除了沈知非,但是他也只是知道聂与的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数据异常,并没做他想。
直到这个时候。
直到这个灯光如昼,万里寒冰的夜晚。
诱因已经很明确了,聂与厌恶这样的自己,又不可避免地悲哀。他的手都在颤抖,手腕上清晰明了的几道划痕,重重的,切到了一些血管,血流不止。但这并没有让他清醒,他的眼前被巨大又深重的红色覆盖了。聂与死死地咬着牙,仿佛梦呓般喃喃道:“……我可去你妈了个逼的吧。”
然后他直接掀翻了桌子。
——哗啦!
巨大的声音响起,随后是所有的瓷器破裂的声音。油污溅得到处都是,两只猫吓得到处逃窜。两只猫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跑起来既滑稽又可怜,他们惊恐地躲到楼上,战战兢兢地听着巨大的动静。不仅仅是那一声,疯起来的聂与眼前简直见不得一个完整的东西。他砸了杯子,砸了紫砂壶,砸了大理石桌面,手臂上的血液流淌得更快了。但是他察觉不到痛苦,人在亢奋状态下五感都得削减。
……尤其是聂与。
他小时候疯的那一次,舅舅和小表哥一起都差点没按住他。
聂与从无数瓷片和油污中走过,他的脚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青紫色的血管静静地盘桓在表皮之下,然后被无数瓷片划开,血液像是油漆一样流淌。聂与跌跌撞撞地跪坐在无数瓷片上,他遍体鳞伤,但是忽然间,那种漠然而狞厉的表情生生地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他忽然抖了一下,目光落在地上的蛋糕上。
那个蛋糕早就四分五裂了,跟血液和碎瓷片混在一起,脏兮兮的,像是滑稽的小丑。
聂与慢慢地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很长,从监控镜头里看过去,能很清晰地看见上面挂着一颗眼泪,抖了抖,就滚落在了手上。聂与重重地啜泣一声,他狼狈地用胳膊擦了擦脸,于是那片骇人的血就扩大了范围。他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委屈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足够让人捕捉到。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他默默地把地上脏兮兮的蛋糕往嘴里送,牙齿一合,芒果的汁水就溅在了口腔中。
明明那个时候,是很好的。
他把他从火场中抱出来,眼角的泪痣都仿佛含着笑。他问他有没有事,问他饿不饿,然后给他买了一块芒果蛋糕。
那个时候,还是很好吃的。
聂与用力往下咽,他的动作已经完全机械性了,一口又一口,脸上脏兮兮的,眼泪滚下来,露出两道他原本的肤色,雪白得仿佛一张纸。他持续地做着吞咽这个动作,但那动作也缓缓停下了。他想,可真苦。
无数的奶油像是甜腻的肥皂泡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泡得有点发软。被切得整齐漂亮的芒果像是砂纸一样划过喉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了胃上。一层一层,像是看不见尽头的失望与痛苦,全部都聚合在了一起,最后崩溃爆发。聂与霍然起身,捂着嘴去了洗手间。他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看着镜子的时候,只觉得里面的人无比陌生。
那不像是他。
那是野狗,垃圾,路边随处可见的秽物。
聂与剧烈地喘息了两下,他微微皱着眉,跌跌撞撞地找出了自己的手机,先是给家政服务中心打了个电话,紧接着是给医院打。
他自己给自己叫了救护车。
这事儿连乔光都不知道,聂与知道他偏向沈知非,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他很不得自己带进坟墓里。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聂与芒果过敏。
后来沈知非给他端了一杯芒果汁,聂与喝完后,浑身起红疹,呕吐发热,好一通折腾之后,沈知非还问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不能吃这个?”
聂与轻描淡写:“我也是刚知道。”
寥寥几语,遮掩过了很多东西。后天性过敏,往往比先天的要惨烈的多。
其实这只是几个小时的监控,沈知非却看了很久,久到门被敲响,助理拿着一块碎瓷片过来,低声说:“聂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
沈知非没动。
视频已经关上了,沈知非背对着助理坐着。即使是一个背影,也能看出来他的颓废与虚弱。
助理有些疑惑,问了一句:“沈四爷?”
“没事。”
这两个字带着颤音,像是强忍着憋出来的。助理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一步:“……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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