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独自步入书房中,旧时的回忆忽的涌上心头,一会是他还小的时候在徐谦怀里撒泼打滚,一会是他和魏渊相互在对方脸上画画,齐方瑾一来便赶紧擦掉,视线一转,又看见尚未加冠的自己坐在徐谦旁边,趁着他不注意,突然凑到他脸上一吻,看他促狭愤怒的表情,自己却哈哈大笑······颜俞坐在自己过去的位置上,像从前那样往徐谦的位置瞟过去,虽不见人,余光却瞧见那桌子底下有一卷轴,颜俞犹豫片刻,起身将其取出。
颜俞的心“砰砰”地跳,直觉告诉他这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徐谦放在此处定是常常用到,却不放在桌面上,是担心童子无意中碰到。
他缓缓将卷轴打开,笔墨刚露出,颜俞便知是画,画意飞扬,似是魏渊的手笔。随着卷轴展开,他看见了孤零零的一棵桃树,飘飞的花瓣,像蜀都的相府。颜俞的手猛然僵住——他看见了自己。
他两手颤抖着,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当真是他,待得他展开全部卷轴,看到最后两行字时便完全确定了——那是魏渊的字迹。
所以,徐谦一直知道自己的情况么?
“容颜未曾改,相思已入骨。”他未曾向魏渊直言过自己的思念,但是竟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那么他呢?他也曾这样想念过我吗?
颜俞心情激荡,满嘴腥甜,袖子往口鼻处一挡,竟是咳出一口鲜红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放回原处,生怕袖口上的血沾到上头,随后离开了书房。
即使回到齐宅,颜俞的衣物仍是由徐谦亲手洗,他回到房中,看着袖子上一片血迹,不知如何才能隐瞒得过,愈发心慌意乱起来,手忙脚乱把外衣一脱,想将它偷偷丢掉,一开门却见徐谦已站在门口。
“拿着衣服要去哪里?”徐谦说着便伸手去拿。
颜俞心虚,立刻将衣服往身后一藏:“没有。”
徐谦看他不愿让自己知道,便算了:“俞儿想在何处用晚饭?”
“随便。”
颜俞不敢提及此事,只能暂且压下来,虽然箭伤已逐渐痊愈,但心头愁绪只增不减,身体也没有好起来,整日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徐谦只得更费心思看顾他。
直到那一日,齐宅门外响起了“咕噜噜”的车轮声,马车带回了两个人。
徐谦吩咐童子照看颜俞,自己到门外接人,可颜俞突然福至心灵,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药也不喝,径直朝大门跑了出去。
“兄长!”颜俞尚未到门口,已见着了魏渊的身影。
徐谦回头,见他嘴唇发白,额上一缕头发已散乱,如从前一般斥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颜俞不顾徐谦,甚至没看一眼冯凌,迈大步走至魏渊跟前:“俞儿有事,想请教兄长。”
魏渊看着他那焦急和恳求的眼神,心里明白了大半:“那便让我与凌儿先进去吧。”
颜俞跟到魏渊房里,未等魏渊安顿好,关上门便问:“兄长,你在蜀都那几年,是否,是否一直与······”
颜俞声音哽咽,话已无法说完整,魏渊知道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
“书信呢,可还在?”
“在,”魏渊道,“待我整理好行李,便交予你。”
“我替你整理!”颜俞脱口而出,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他要知道徐谦在那些年里是挂念过他的。
看着他已红了的眼眶,魏渊颇有些不忍:“俞儿,你该知道,兄长未曾有一刻忘记过你。”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如果你当初能为了天下离开兄长,便能理解兄长无法在道义与你之间平衡,借我之手,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
“我知道,我知道,”颜俞的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下来,“你让我看一看,求兄长让俞儿看一看。”
“好,兄长为俞儿把信找出来。”魏渊领略过他并相三国纵横天下的风采,见过他毫无畏惧慷慨赴死的坦然,可在他心里,颜俞,他的俞儿,仍然是那个会动不动就翻白眼掉眼泪的小孩儿。魏渊跟着红了眼眶,酸了鼻子,仿佛颜俞还没长大似的摸着他的头发,“俞儿莫再哭了,身体要熬不住的。”
另一边,冯凌正跟徐谦说着秦正武统一四海之后施行的新策:“兄长不必忧心,大多还是兄长原来定的,赋税减免,休养生息,废除重刑,颁布新法。”
徐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笑说:“有凌儿在,兄长放心。”
“凌儿看定安兄长似乎好了些。”
徐谦先是笑,后又叹气:“嗯,但也好不了多少,方才见到玄卿,心情激动,怕又是不得消停。”
“辛苦兄长了。”
在魏渊到来之前,颜俞想象过无数次徐谦的字迹,但是见到的那一刻他仍然感到震惊。魏渊在他身边两年多,徐谦共写了七十多封信,每一封魏渊都小心收好,标上了序号,颜俞忽而轻轻一笑——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位兄长,瞒得自己好苦。
颜俞将信用木匣子装了,珍而重之地捧着回了房,端端正正在桌前坐下,如同以前上早课一般,虔诚而惶恐地展开了第一封信。
“玄卿,俞儿受困,我与凌儿力尚薄,能相救者,唯你一人而已。我纵然明白俞儿咎由自取,却不得不求你救他,兄长一生不曾求人,万望玄卿念及往年同窗情谊,施以援手,留我余生残梦。俞儿经世之才,如若此番受辱,或存死志,万勿令他自寻短见。若他平安,请答书于我,此外,不必向他提及我。”
颜俞的眼泪猝不及防滴在信纸上,一见着那湿答答的圆点,颜俞立刻慌了,赶紧用袖子去擦,生怕污了这字迹,可他也不知怎么的,越是擦眼泪越是要掉,到最后几近嚎啕大哭。
“想重新在庭院里栽一株红梅,俞儿喜欢的。”
“今夜风大,今冬蜀都恐有大雪,俞儿体弱,不可受寒。”
“桃花又开,忆及俞儿在丛中奔跑的影子,恍如隔世。”
“近几日心神不宁,唯恐俞儿出事,收到你来信说俞儿伤愈,心便定下来了。”
读至“新岁之时,故人入梦,眉眼陌生,竟至不敢相认”一句,颜俞再也控制不住,哭得整个人直躺在地上干呕,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萧衍)
颜俞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眼睛还睁不开,耳边便传来徐谦颇为责怪的声音:“怎的会这样?”
是兄长吗?是我的兄长······
颜俞太累了,根本不想动弹,只有脑子在动,恍惚间感到有人轻柔地扶起了自己,接着唇上传来柔软熟悉的触感,颜俞想,兄长要做什么?
还没想完,一股细细的水流便从唇上渗了进来,浓郁的药味浸满了整个口腔,直接就把颜俞苦醒了:“咳咳咳······”
颜俞身体一歪,猛地推开徐谦,张嘴把药吐在了地上,仍旧咳个不停,边咳边想:真可惜啊,好不容易碰上兄长喂一次药。
徐谦眼见着他把自己亲口灌进去的药吐了出来,又是生气又是担心,本想问连我喂的药都不愿喝吗,突然发觉他正紧紧抓着自己一只手,似是有话要说,无奈咳得停不下来,也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徐谦轻拍着他的背,看他额头青筋凸起,纹路清晰,大颗大颗的汗珠渗了出来,定是难受得很,心也一同揪了起来。
颜俞突然抬头,没看徐谦,只望向窗外的天空,笑着说:“真幸运啊,我还能再度看到梦中的晚霞。”
他有多久没听见颜俞的笑了?徐谦心头一阵悸动,却没多说话,只跟着望向窗外,此时正值夕阳落山,大片大片的红霞席卷天空,仿佛把天烧着了,远处的房子也被映得通红。
他想起从前他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晚读前就在书房门口看晚霞,说晚霞像什么,他和魏渊总是让着颜俞,颜俞便得意促狭地笑,很容易就满足了。
他也记得颜俞被罚跪,自己一个人看晚霞,徐谦来唤他吃晚饭,他便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今天的晚霞跟其他时候不一样。
还有他们送映游去北魏的时候,颜俞背对晚霞看着他,说:“自从俞儿心里有了兄长,便觉得晚霞实在没有什么可看。”
可徐谦现在摸不准颜俞心里怎么想的,更不知该如何问,他一直都在等颜俞开口,从蜀都等到了安南,几个月过去,颜俞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事,现在要说了吗?
徐谦没急着问,反而对童子说:“再倒一碗药来。”随后扶着颜俞半躺着,“蜀都的晚霞不一样吗?”
颜俞一笑:“从前觉得不一样,现在觉得一样了。”
徐谦尚不知他已见到自己写给魏渊的信,还以为他对自己失望,已无留恋过去之心,心猛然沉了下去,再不说话。
待得童子端药进来,徐谦便唤他喝药,颜俞手伸至一半,又放了回去,是拒绝的意思。
“别闹,药是一定要喝的。”徐谦眼神暗了下去,“你若不愿见我,我出去便是。”
颜俞原本盼着他像之前那样一口一口喂自己的,可是徐谦竟然说他要出去,而且真的毫不犹豫,将药碗放在一旁就走了。
颜俞一肚子气发不出来,狠狠在被子上捶了几下,又反手猛地把药碗给摔了,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明明想好好跟徐谦说话的,可是他说不出来,发了这么一通脾气,心里更是懊悔,不知如何是好,双目滴着泪,心抖揪着痛。
徐谦过了片刻再回来,看到的就是颜俞一个人抱着被子哭的场景,又见药碗摔了,无奈到了极点,只得把手里头东西放下,蹲下身来收拾地面的狼藉。
“我去给你拿蜜饵了,”徐谦觉得这解释实在多余,“青竹说你喝药的时候要备着,可我记得以前明明不用的,怎么······”
“以前不用是因为······”颜俞突然打断了他,一嗓子中气十足,压根不像病了的人,但是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的事,以前不用蜜饵,是因为徐谦会陪他一起喝药,到后来,他们厮混在一起,徐谦甚至会一口一口喂他,就像他昏迷时那样。
他从来没舍得让他的俞儿独自吃苦。
徐谦眼眶也红了,走到床边,不声不响地把颜俞揽进了自己怀里。颜俞一开始还挣扎着,可徐谦怎么都不放手,干脆放弃了。他嗅着徐谦身上熟悉的气息,最后一道心防如同泄洪一般崩溃,哭着说:“兄长,对不起······”
徐谦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掉,他终于再次听见了这一声久违的兄长,生怕自己听错了,可颜俞就在他的怀里,哭着说些孩子气的话:“你说过不丢下我的,我刚刚以为你再也不管我了······”
哭了好半天,颜俞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一些,徐谦又哄了许久,才让童子重新端药来。这回徐谦没把药低过去了,自己低头含了一大口药,低头对着颜俞的唇将药水送了过去。
两人薄唇相碰时,徐谦的心都一同震颤起来,虽然最开始那一口也是这么喂的,可那时颜俞睡着,现在却是两人默契认同的,他甚至感觉到颜俞借着喝药的劲贪婪地吮吸自己。
一口药完毕,颜俞久久不肯放开,好似要把徐谦口腔里的药味都舔干净才高兴,徐谦自然也不愿意放开,可是顾忌着他的身体,却不得不轻拍着他的背,让他放松。
“别闹。”仍是训斥,语气却那么宠溺。徐谦说罢,又含住一口药,给他渡了过去。
这么喂药,徐谦喝的远远比颜俞多,徐谦怕药太少起不了作用,一连这般喂了两大碗,颜俞喝了药,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睡过去,嘴里还喃喃地叫着:“兄长,别走。”
徐谦叹了口气,自顾自答道:“兄长不走,兄长守着俞儿。”再一低头,颜俞已然睡熟,徐谦给他盖上被子,和衣躺在了他身侧。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后,颜俞才知道自己高烧那几天冯凌便赶回永丰去了,不禁懊恼了好一番,自己和冯凌连话都没说上,好在魏渊留下了。
从那日后,颜俞和徐谦的关系日益缓和,能说话了,徐谦一日之中甚至能见着他笑几次,两人又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魏渊,惹得魏渊总是酸不溜秋地逗徐谦:“兄长这几日心情倒是好很多。”
自然是好的,只要能和颜俞恢复如初,他什么都是愿意做的,只是颜俞的转变来得太突然,徐谦连高兴都不敢太彻底,疑心是梦一场,醒来便剩空欢喜。
直至一日,徐谦给颜俞打扫屋子,在他书桌上见着了装信的木匣子,正好奇着要打开瞧瞧,颜俞便推门进来了。一见情况不对,颜俞立刻奔上去夺过木匣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捏着他的命,别人碰也不许碰,徐谦也不行,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那些信都吞吃干净,全部化在他的血液骨骼里,即使死了也要带着走。
徐谦微抬着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动他的东西,颜俞回来之后太敏感了,徐谦生怕刺激到他,身体又受不住:“俞儿别怕,兄长不动你的东西。”
颜俞突然发觉自己反应过度了,何况那哪是他的东西,说是魏渊的或是徐谦的都行,偏偏不是他的。也许,正因为不是他的,才这样紧张吧。思及此处,又不禁潸然了。
“俞儿,别这样,身体要熬不住的。”颜俞现在的身体状况跟吊着一口气差不多,徐谦好不容易把人给弄活了,他要是一不小心又出了什么事,那是在要徐谦的命啊!
兄长就剩你一个了。徐谦想。
颜俞抹了一把泪,把匣子放回了桌上:“兄长,把这个留给我。”
徐谦倒疑惑了,他的东西怎么让自己留?但此刻已只能先顺着他了:“好,兄长什么都答应你。”
“兄长这又是怎么了?”魏渊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四海已定,国泰民安,俞儿也已好起来,正是该高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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