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虞朱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还以为要再解释几句,没想到这一句话就行了,随即便听到孟棠时说。
“差遣你的时候到了。”
·
张溢在府中喝着茶,见孟棠时进门还没打招呼,又突然看见他身后跟着的严虞朱明,惊得一口茶只咽了一半,差点呛着自己。
“可是茶烫着了?”孟棠时目露担忧,“张大人小心点。”
张溢放下茶盏擦了擦嘴角,无奈道:“棠时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下官寻到个人,似乎与张潭的沙匪有些关联,便带来过问问话。”
他指了指严虞朱明,“不知张大人可认得?”
张溢暗地里瞪了严虞朱明一眼,“不认识。”
严虞朱明见此急道:“哎!张大人!当初可不是你托我在商路交接的吗?你怎么能光把自己撇干净!”
“孟大人你不信出去问!这事城中人人都知道!”
“闭嘴吧。”张溢认命般叹了口气,看着孟棠时道:“既然你都看到了,老夫本也不想瞒下去。”
“沙匪一事,我张潭郡官差百姓确实都牵连其中,但老夫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张大人若有难处,不妨坦言,职责以内的下官定倾力相助。”
张溢看着他,似乎考量了一会儿,半晌才长叹道:“还请棠时替我保密。”
张溢冷眼扫过堂下,严虞朱明脸色悻悻,识趣地退下了顺便还关了门。
“实不相瞒,景兴十一年初,严禹岸将军兵败前,张潭商市曾抓到过混在山戎胡商里的乌旦探子。”
孟棠时皱起眉头,若乌旦和山戎部勾连,借商旅之名进来打探漠北消息,确实防不胜防。
如果严禹岸身死也有这层原因,那恐怕钉子已经有用了,长此以往后果难以想象。
但是终止此地行商往来,那张潭百姓赖以为生的物资来源也就断了。
孟棠时道:“大人为何不告知离火军?”
张溢神色愁苦:“我当初也上报给了途径此地的离火军炎风营,他们来查过几次后就没了,那探子死前也没问出什么东西。唉,前线事务多,兵都不够用,这我也知道,所幸张潭身处大漠,没有兵戎往来。”
“所以大人借沙匪拦截,不再让两方接触?”
“虽是下策,也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张溢无奈闭了闭眼,“往来官员不可交心,敌友不明,唯恐一步之差再害了漠北。”
孟棠时点点头:“那如今……”
“如你所见,很多马帮听说匪患后就不来了,我们如今也是靠几个信得过的接济,每次就装作被沙匪抢夺,然后再转手替他们和山戎部交易。”
张溢这么做或许已经是他职权下的最大努力,放弃了商市,百姓生活困顿也没有终止。
他们用一方贫瘠土地成为了漠北坚不可摧的沙墙。
张潭虽只有寥寥数千人,但也在身后一声不吭地保护着前方保护他们的离火军。
孟棠时起身行大礼:“大人与张潭百姓为漠北平安自断一臂,苍生当敬。”
张溢连忙扶他,神情惭愧:“孟大人不必如此,老夫为官至今虽说无愧于漠北,却愧对我城内百姓。”
“是我没用,他们自从跟着我过的皆是苦日子。”
孟棠时道:“大人心怀大局,可沙匪周转总不能长期干下去。”
“既然都是和山戎做生意,那不如去山戎部里做。”
张溢惊讶,“你是说把商市地点从张潭换到山戎部里面去?”
孟棠时点点头,张溢垂眼推敲片刻后眼神一亮,若是派手下将行商的货物统一带去山戎交易,也算是一个杜绝胡人与商旅接触,进来打探消息的好办法,但如何同马帮定价选货以及如何说服山戎部,这些相关的大小事宜还需要接下来慢慢尝试推行。
·
张潭这群沙匪大半都曾是城内的护卫,被张溢解散后又回到张潭郡,接着种那片瓜地。
孟棠时回轸阳把三微带走了,严虞朱明也非要跟着,孟棠时没管他,剩下还有部分不肯留下的沙匪也跟去了轸阳参军。
沈筠看他两个人去,一群人回来,紧张问道:“棠时,你不会是把张潭的土匪带到轸阳来了吧?”
孟棠时笑了笑:“沈大人放心,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料理田地也在行,往后有差事都可以吩咐。”
孟棠时本来打算带三微到官道,再托人送他离开,但三微一路上见过漠北风土,竟不愿再西行求学,请求留下来。佛教渡人渡己,无地不可种菩提,他想要入世来寻求自己的佛法真理,孟棠时也应了,三微医术尚可,必要时还可以去离火军军医帐里帮个忙。
而严虞朱明整天叨叨他有多佩服严戈,真到了轸阳却说什么都不肯去离火军,宁愿留下来给沈筠干农活。
孟棠时刚给章桐升交代完张潭情况,还没坐下,平时给他扫洒屋舍的小厮柳若就搬来了一箱东西,箱中有一摞马帮的茶砖,几块包得严实的干酪酥糖,还有一枝乌兰花,小小的粉色花瓣已经蔫了,底端的枝刺被人剃得很干净。
“大人,这些都是一个离火军将军送来的,我就都给您收在一起了。”
孟棠时点点头,轻声道:“放下吧。”
严戈也来了信,邀孟棠时再细谈军屯事宜。自从孟棠时管他借人,他便也不肯吃亏,要孟棠时整理轸阳耕地就顺便把离火军中的军屯地也一并管了。
孟棠时便和他约在了三日后。
·
时值夏末,但无论四季冷暖,漠北的晨风始终冻人。
晏重寒在门口倚着马等他,看到孟棠时出来,上前高兴道:“孟大人,好久不见。”
孟棠时看他笑得灿烂,那双眼里满溢欢喜,也忍不住沾染了点笑意。
“晏校尉,别来无恙。”
晏重寒看了他一圈,又上前两步,不着痕迹的站他身侧给他挡着风,“怎么穿这么少,早上风冷,再回去加件衣服吧。”
孟棠时摆摆手,“没事,一会儿太阳照过来就该热了。”
晏重寒还是不放心,把自己披风取下来递给他,孟棠时便也没有推脱,道谢后接过一并带上了马车。
一路到了风月关,远处的伏龙山终年白雪,一轮红日初升,落在皑皑雪峰上金光万丈,气势恢宏,仿若卧龙睁眼不可逼视。
“伏龙起朝晖,岚雪锁暮色。”
孟棠时闻言看向晏重寒,晏重寒也回望他,又道:“这是风月关朝暮两景,下次等空闲的时候,我带你去看岚雪湖的日落?”
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熹明晨光,也有孟棠时。
听到答应后,那点晨光便随即点燃,像是璨蓝湖面上落霞萦绕,烈日熔金。
“似乎见过了。”
“什么?”晏重寒没听清。
孟棠时却已转过身,进了主帐。
☆、第十一章 萤火
孟棠时从张潭回来后就连轴转,沈筠在城外给他划了四百亩地,趁夏季未过,种起了栗米和黍稻,又在黍栗地间隔行搭架子养葡萄,他还把城南空置的沙地也要了过来,种起了胡瓜和张潭带来的酸枣。
不在农期,人手不多,所幸三微和严虞朱明一行人能帮着忙活。
孟棠时分好地又赶着去与严戈敲定新的军屯制,跟军务官商量后安排了农忙时节离火军的上工表,一边还要处理公务,军营府衙马不停蹄的来回折腾了两月。
·
岑予月进门前敲了敲,孟棠时瞬间睁开眼,已经是午时了,他竟然又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岑予月给他把昨夜的冷茶倒掉,带着几分责怪:“公子,睡觉还是回屋睡的好。”
孟棠时捏了捏眉心,有点不大精神。
“嗯。”
“对了,那铁壳子在外面等一上午了。”
晏重寒军中事务也多,一般会在半月休沐的时候来送点东西,也不停留,很有规律。
孟棠时闻言奇怪:“不是还有八日吗?”
岑予月默默哀叹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公子,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来,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岑予月看他疑惑抬眼,便又接着道:“……是七夕啊。”
从四月到轸阳起,他居然一连忙到了七月。
“我看他今天见不到你怕是不会走了。”
岑予月觉得孟棠时虽然总是笑得温柔,其实很冷,仿佛对什么都没有感情,别人喜欢他,他也不在意,无论谁送他什么,他也都不会拂了别人的心意。
孟棠时总是顺水推舟,也只是顺水推舟,他自己却不会随波逐流。
岑予月心里悄悄给晏重寒默哀一声:只能帮你到这了。
孟棠时闻言闭了会儿眼,起身洗漱。
·
晏重寒刚给他的大黑马扎完一溜的小辫子,突然看到孟棠时正站在阶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他又换上了初见的那身白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做声。
晏重寒挠挠头笑了一下,随即翻身上马,对他伸出手。
孟棠时抬眼看向马上的人,晏重寒今天应该特意告了假,没穿以往离火军的玄甲,换了一件边角洗得有些褪色的绀袍,虽然简朴,但很干净,加上他肩宽腿长,倒有种别样潇洒落拓的风度。
那只手稳稳的放在他面前,孟棠时还安排了些事,本来是打算出来跟他说几句话就回去的,但是他们到现在什么话也没说,孟棠时把手放上去,晏重寒臂上轻轻一用劲便把他带上马。
孟棠时刚在他身前坐稳,黑马就瞬间飞速奔出。
漠北本就风大,疾奔中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眼前画面变得光怪陆离,仿佛世间种种只擦身一瞬,片刻不停,唯剩天地间奔腾不息的风,和策马踏风的他们。
晏重寒很规矩,只是环护着他,孟棠时却随着马背颠簸主动靠进他怀里,晏重寒低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孟大人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孟棠时闭目养神:“岚雪湖。”
晏重寒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风里很快消散干净,但他胸口震动清晰,孟棠时忍不住偏了偏头,避开耳后这点怪异的麻。
·
岚雪湖在风月关左侧,和对面的伏龙山脉遥遥相对,一望无际浩瀚无垠,湖中央是深沉似海的冥蓝色,阳光下波光粼粼。
晏重寒在一处长满彩星草的岸边勒马,扶孟棠时下来,两人都没吃午饭,幸好他早在此架好了火坑,火已经灭了,一锅栗米粥还温着。
风和日暖,孟棠时还在喝粥,晏重寒又从碳灰堆里变戏法一样掏出几个烤好的红薯,仔细拍干净灰才掰开递给他。
周围成片的彩星草开着细碎的小花,嫩黄晶莹,随风摇曳生姿,似层层云霞簇拥繁星。
山光与水色相望不相及,碧湖映云天难分难舍。乘风好去,长空万里,伏龙山为雪白头,岚雪湖因风皱面。
午后的阳光从枝缝细细洒落,带着懒洋洋的倦意,孟棠时躺在晏重寒外衣上小憩,晏重寒安静地坐在一旁,嘴角噙着笑,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低头看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孟棠时闭着眼突然开口问他:“为什么总是送我茶叶?”
漠北喝不到寻常茶叶,市面上只有好保存的砖茶,都是马帮从南方驮来的,价格很贵,但一块就可以喝很久,孟棠时并没有文人雅士那些茶不离口的习惯,不喝茶也不会怎么样,晏重寒却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上一块。
“我闻你衣带茶香,觉得你应该是时常喝茶的。”
孟棠时突然睁开眼,晏重寒看他神色有些古怪,疑惑道:“怎么了?是不是砖茶味道不好?”
孟棠时却没答话,撑着手抬头凑近他脖颈,晏重寒瞬间秉住呼吸,紧张得一动不动,心跳阵阵如擂鼓,在只剩一拳距离时,孟棠时又退了回去。
晏重寒身上只有被阳光晒暖的皂角味道,确实是个中庸,孟棠时歪头看着他,有些疑惑,他不应该闻得到自己身上的引香,但这也说不定,三微和尚就是个中庸,靠着鼻子灵敏同样能分辨他人的引香。
“你也能闻到别人的引香吗?”
“引香是什么?”晏重寒虽然知道天乾坤泽身上都会有特别的气味,但还从不知道这个名字。
军营里日常操练难免出汗,引香总是掩不住的,可晏重寒连严戈身上的醪酒味都没闻到过,孟棠时解释后发现他并非三微那样天赋异禀,他似乎只能闻到自己的味道。
孟棠时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也这么问过孟槐序。
那是孟棠时还在学写字的时候。
他问父亲,“为什么要叫做引香?”
孟槐序一边教他落笔,一边答:“大概因为这是两个人给彼此的指引吧。”
“但那么多味道,怎么分辨谁在指引我呢?”
“等你找到它,你自然会明白它是人世间最特别的了。”
父亲把着他的手,无意识间又写下一个棠字。
孟棠时看着字,疑惑问:“那海棠是什么味道?”
孟槐序回过神:“海棠没有味道。”
孟棠时眨了眨眼,又听他微笑着说道:“但我曾在雨后闻到过,很香。”
孟棠时更疑惑了,但他看父亲难得目光放空,像在想事情,便没再开口。
父亲给他取名棠时,或许海棠真的很香吧。
·
太阳逐渐西斜,他们静静地等着日落。
岚雪湖的暮色是诗画难以描摹的灵气,漫天云霞伴着水面粼波金光千里,天地铺呈作一色,和伏龙山头的日出一样,浓郁又壮美。
他们本来只有日落的约定,但太阳落下后两人都没开口提回去,晏重寒烤了几条鱼,岚雪湖水冷,独有的饮雪鱼味道鲜美淳厚,并没有什么腥味,就是骨刺多了些。
8/49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