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客船随风轻摆。远方水天相接处,似有小岛时隐时现。
贺清的目光落回沈昱脸上,又道:“容若李何时找到的你?”
沈昱道:“大约半年前,她派人传话说是有公子你的消息。就是公子你见过的沈秋,为了让她藏在府内,让她易名乔装成我家中妹子……本来我是不信的,后来沈二又派人传来消息,说是亲眼见到了公子,我才信了……”
贺清道:“我交给你办的事情,可曾告知容若李?”
沈昱蹙眉思考半晌:“不曾,只不知沈秋是否曾告知于她……”
贺清目色深沉,认真看着眼前人道:“沈昱,我将性命托付于你手上,你可值得我相信?”
沈昱眸色颤动,跪在贺清面前道:“沈昱只忠于沈家、忠于公子。追随青莲,只因公子乃青莲少主。公子所托,沈昱万死不辞。”
舱内一时无话。客船顺着风向朝湖中心而去。贺清起身走到船头,迎风而立,闭目轻嗅这久违的太湖山水。后方不远处,另一艘小船紧紧跟随着大船,容若李目光炯炯盯着船头之人。
忽然一阵狂风起,船头的贺清似日晒太久,忽的目眩,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
沈昱闻声而动,紧随其后跳入了水中。待沈昱将人捞起平放在船板之上,贺清已然进入昏迷,面色苍白如纸。
沈昱朝船夫道:“贺公子落水需马上救治。此处离岸太远,快,往前送到莫厘山!”
贺清在一阵清淡药香中醒来,顿觉心下安稳,慢慢睁开了眼。
门外传来容若李和沈昱争吵的声音。
容若李厉声道:“不行,必须即日启程。若是让安南王府之人率先占据了京城,公子的机会就更小了。”
沈昱沉声道:“公子身体羸弱,若是伤了根本,纵使得了金陵又如何?青莲教如何向仙逝的王女交代?”
容若李冷声道:“沈昱,是我让你有机会再见到公子……我们要从大局考虑……”
沈昱打断她道:“公子的安危就是此刻最紧急之事……”
“两位莫在病人房前吵。”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若真有话,请去楼外说……”
贺清抬头望去。推门而入之人鹤发童颜,与幼时记忆中的莫厘伯伯别无二致。
莫厘见贺清已醒,坐到床边,举起药碗朝贺清道:“你醒了?既醒了就起来自己吃药吧。”
贺清急急起身,猛地握住了莫厘端着药碗的手。在莫厘诧异的目光中取走了他手中的碗、翻过他的手心,写了个“沈”字。
莫厘面露诧异,重又细细端详着贺清。贺清眼眶湿润静静看着莫厘。
莫厘的神色忽的从诧异转为震动,睁大双眼道:“青——”贺清猛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莫厘隔墙有耳。
莫厘了然,轻咳继续道:“这青莲子虽苦,却是对症之药……公子不要怕这一时之苦才好……”
贺清端起床边的药碗一口喝完,朝莫厘道:“多谢神医……”
莫厘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躺下。待贺清躺好后,打开房门朝门外两人道:“里头这公子落水时受凉引发了旧疾。若是不根治,恐怕不出两日就会周身冷颤而死……金陵天凉,若是两位不在意这人死活,现在就可将人带走……”
“神医!”沈昱上前一步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无论要多贵的药材、要多久,一定将公子的病治好……”
“沈昱!”容若李正待反对,身后一青衣女子拉住他道:“姑娘,若是公子有个好歹,到了金陵怕是不好交代……”
“哼——”容若李闻言噤声,满脸不悦踏进了房门。见贺清确实脸色苍白,容若李柔声道:“少主,不是若李不通人情,只是一路还需去多个分坛商议要事。若是这样耽搁,怕是你我到金陵之时,金陵早已改姓……”
贺清转过脸看着容若李,满脸愧疚道:“若李姑娘所言极是。只是眼下子梧真真是动不了了。”贺清眉头微蹙,似凝神思考,“不若这样,我先给各个分舵的舵主写信告知即日将去拜访,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若李姑娘觉得如何?”
容若李蹙眉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与君重逢日,花落春仍在
数日后,贺清身体已经痊愈。容若李前往莫厘山接贺清,欲即日启程往北。
岸边车如流水马如龙,贺清迎风而立:“若李,还有最后一件事。既到了江南,容姑娘可愿与在下一同祭拜家母?”
容若李离贺清仅一步之遥,目色幽深眉头微蹙道:“若李自是愿意,只恐叨扰王女安宁……”
贺清微微颔首,淡然收拢广袖道:“若若李姑娘不便,可让沈秋与我同行。她此前来过沈园,对这里很是熟悉。”
容若李蹙眉道:“沈秋……公子有所不知,前几日沈秋身染恶疾,现已口不能言。让她同行怕污了公子的眼……”
贺清敛眉不语,气氛凝滞如乌云罩顶,半晌,语调清冷道:“无妨,你让她来吧。子梧所剩故人不多,沈秋姑娘于子梧有赠药之谊,自是要道别的……”
青庐后山,秋风乍起,满山落叶纷飞不歇。
贺清跪在无名墓碑前,默然不语。轻柔的脚步声响起,沈秋轻轻跪在他身旁,目若秋波凝望着他。
贺清转身看着她道:“姑娘那日来沈园看在下,可是出自真心?”
沈秋口不能言,一滴清泪从眼眶中流出。
贺清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起身环抱住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问的问题,姑娘若是回答是,就在我后背拍一下。若回答否,就在我后背拍两下,好吗?”
颈边轻微上下起伏,沈秋轻轻点了点头。贺清的背上传来轻轻的一下。
贺清凑在她耳边道:“沈秋姑娘可是真心加入青莲教?”
长久的沉默。半晌,贺清感到背后传来轻轻的两下。
贺清道:“既非出自真心,子梧必不会责怪姑娘。倒是感谢姑娘那日赠香囊之举。此次我走之后,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
背上传来坚定的一下。
贺清道:“太湖莫厘山的莫厘神医,想必姑娘有所耳闻。你说受沈青所托,让他帮你解了圣水之毒,你只需跟莫厘神医说……”
“公子——”容若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间差不多了”。
贺清不做声,假意轻柔眼角,悄悄伸出手从地上摘下一朵小雏菊,起身朝容若李粲然一笑道:“好,我们走吧——”
不出几步,贺清突然回头,鬓间赫然带着那朵黄色的小雏菊,朝仍旧跪在地上的沈秋大声道:“姑娘,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上华颠。哈哈哈……”说着周身似有狂放之气大步朝山下走去……
宋瑜领军挥师北上。安南王府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宋瑜所到之处,各州郡纷纷牵马贡粮,数月内不费一兵一卒,已然平定数郡。
中军帐内,思南、沈二赫然在侧。沈二朝宋瑜道:“世子,公子一定会沿水路而行。”
宋瑜紧蹙着眉头,盯着墙上的地图道:“为何?”
沈二道:“江南沈家为数不多的旧人,多数都为南岸漕运之人。若公子想留下什么线索,必会借助散布在漕运码头的兄弟们……”
宋瑜朝秦桑思南道:“传令下去,我们一路沿水路进京。”
秦桑:“是。”
不日军队到达吴郡地界,宋瑜命众人在太湖之畔扎营休憩。
“世子,又找到一处公子留下的记号……”军营之内,思南匆匆往中军帐走,“漕帮的兄弟说约半月前见到了公子的船,停靠在岸边、去了一趟醉墨楼。我与沈二搜了楼里上上下下,找到了这个……”
宋瑜接过思南手上的纸,见纸上画着一朵青莲,莲中写着一个秦字。
思南道:“若青莲指代青莲教,那这秦字指什么?青莲教中姓秦之人,与我们有何干系?”
宋瑜蹙眉:“青儿曾与我提及荆轲刺秦之典故……”
思南道:“荆轲刺秦?是说这军营之中有要害世子之人?此人……姓秦?”
众人在营中生火造饭,宋瑜离开营地,只带了春竹和思南朝醉墨楼而去。
醉墨楼边风景美如画,宋瑜伫立芦苇荡,遥望远处山水如旧。
孤帆远影越来越近,宋瑜看清帆船之上鹤发童颜之人,朝远处躬身行礼。
莫厘带着弟子走到宋瑜跟前,朝宋瑜道:“敛光,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春竹从芦苇荡里探出脑袋,看见莫厘兴奋地跑向前,抱住莫厘大声道:“师父——”
莫厘拍了拍春竹的后背,笑道:“春竹长大了,比师父都高了。”
春竹面带羞怯,忽的转身跑进芦苇荡,把思南拉倒莫厘面前道:“师父,这是思南,是贺公子的贴身侍卫。”
看见春竹模样,思南跟着一脸羞怯道:“师父好——”
莫厘眼角抽搐,看了看眼前两人模样,朝思南道:“好,劳烦思南公子多多照拂我家小徒——”
思南连连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
莫厘不再回应,转身朝宋瑜道:“世子,这是青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若有任何疑问,可去问沈昱。”
宋瑜接过莫厘手中书信,挑眉道:“沈昱?”
莫厘身后恭敬站着的弟子忽的朝前走了一步,朝宋瑜行礼道:“草民沈昱叩见世子殿下。”
*
秦淮河畔,秋水氤氲。容若李随贺清步入沉香阁内。四下悄然,惟余秋风落叶飘零不止。
贺清如往常般掀帘步入暖阁。未见沉香,却是太子独坐窗前,看满园秋风缱绻。
听见人声,太子回头。看见贺清倏然而笑:“子梧哥哥来了——快请坐,刚泡好的茶。子梧哥哥见到我并不惊奇?”
贺清从容落座,接过太子手中的茶道:“若是太子,要好过其他人。”
太子挑眉:“子梧哥哥一早便知容若李是我的人?”
贺清敛眉,淡淡道:“初时只知有主,不知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脸上恢复成一派天真之色:“子梧哥哥果真聪慧,哥哥是如何得知?”
贺清默默不语。半晌,放下茶杯问道:“殿下,沉香可还好?”
太子仍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我让她喊子梧哥哥回来,她不愿意,自己死了。”
贺清双手轻颤,直视着太子道:“殿下可知,沉香为何要留在京中?”
太子摇了摇头。
贺清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因为殿下还在金陵……”
太子伸出手摩挲着桌上的木兰木雕,淡淡道:“沉香只知我喜欢木兰,却不知我为何欢喜。子梧哥哥可知道?”不等贺清回答,太子又继续道:“永安三年,子梧哥哥入东宫伴读。你我初相识那日,东宫外面的木兰花开的正好。那一日,你问我要沉香,我便将她赐给了你。第二日,你便带了这个木雕过来。从那以后,太子殿下最爱的花,就成了木兰……子梧,如今大局已定,可愿留在京中帮我?”
贺清沉声道:“太子殿下用沉香的名义告知安南王武帝病重、殿下被幽静,又将流言通过青莲教告知举国上下,就是为了借安南王之力,除去何丞相?”
太子笑的单纯:“子梧聪慧。”
贺清道:“太子殿下,可否告知,韩维为何会死?”
太子:“因为他对子梧哥哥出言不逊……我知你心善,定不会让芳芳菲菲下死手,就让沉香告知芳芳菲菲,是你的意思……”
贺清握紧拳头:“殿下,顾羽为何要死?”
太子似是惊奇贺清怎会如此问,瞪大眼看着他道:“因为他总缠着子梧哥哥……”
贺清敛眉:“殿下何必如此自欺欺人。永安初年,武帝要立殿下为太子,顾辞大人上奏曰,国基未稳、不宜早立东宫……韩家父子入京后,成为何丞相羽翼。殿下为何丞相不喜,若是不除去韩家父子、迟早为八皇子羽翼……太子殿下好筹谋,未至弱冠、已学会排除异己……”
太子似是未听出贺清口中的讥讽,继续道:“中书省是留不得了,我要成立一个文渊阁。子梧哥哥留下做我的首辅大人可好?”
贺清垂眉:“太子殿下抬爱,子梧才疏学浅、不堪重用……”
太子双眼圆睁:“子梧哥哥,这两日宋敛光就该到金陵了。你还想见到他吗?”
贺清猛地起身,握着拳头指节发白:“你想怎样?”
太子跟着起身,一边往门边走一边道:“若是子梧留在金陵,宋敛光安然无恙;若是子梧踏出这城门一步……若李,你知道该怎么办……”
“属下遵命……”容若李颔首行礼。
“却羡木兰花,曾见霓裳舞……”太子边叹边走出了门外。
-------------------------
永安十二年秋,何丞相珪执意建造天枢,劳民伤财、天怒人怨。天下群雄四起,群臣觐见除佞臣、清君侧。为平民怨,武帝废中书省、何贵妃入冷宫、何丞相及其族人流放偏远之地,由太子理国。
23/24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